方国安此举打的是他的如意算盘。唐王以前曾以手敕相招,他自恃手握重兵,入闽必大用。事或不济,也可抄便道退入云南、贵州。但他没有考虑到的是:由于他的率先不战而逃,竟使钱塘江防线毁于一旦!
第二天,方国安拔营先遁的消息传来,江上诸军本就因为饷缺而不团结,当即一哄而散。领军的将领节制不住,只得跟随着溃兵避往内地。一时沿江诸汛数百里同时被废,火光烛天,乱成一片。各部明军丢盔弃甲,争相奔窜,自相践踏,死者狼藉。
这时,刚刚卸去督师官衔筹备西征事务不久的张国维匆匆赶到。他登高四望,见数百里江防寂无人声,不由感慨万分。
忽然,他发现不远处宁国公王之仁的营地旗帜飘动,似与往前无异。他不由得一阵惊喜,忙率亲兵望王营赶来。
不多时,到了王之仁营外。却见人来人往,忙碌纷扰。他忙派长子张世凤前去打听,这才知道王之仁见大势已去,无心恋战,正指挥部卒,准备由江入海图谋后举。
张国维大惊道:“天下事至此,如何不战而逃?”忙至营外请见。
王之仁闻讯,匆匆率数人迎了出来。
张国维劈头即问道:“宁国公,今欲何往?”
王之仁惨然道:“尚有何言?入海徐图后举而已。”
张国维不死心,上前劝道:“天下事尚可为。请抽调五千士卒给老夫,分守各营,以抗北兵东下。”
王之仁望着张国维,良久,忽然流泪道:“你我两人心血,今日尽付诸东流。坏天下大事者,不是他人,实为方荆国呵。清师数十万屯北岸,倏然而渡,孤军何以迎敌?之仁有船,可以入海。公兵无船,当速自为计。”
张国维见说,知其意难回,只好整顿部卒,回头赶往绍兴追扈鲁王监国。
这天夜里,月明如水,照耀钱塘江南岸。万籁俱寂,大地在皎洁的月光下恍如披上一层轻纱。清风拂爽,明军营地上的旗幡随风飘动。
图赖先遣数十清骑渡江,不逢一兵一卒。他在后方闻报大喜过望,便亲自督统大队人马长驱直下。
二十九日,清军东西两路大军会合,直向江南扑来。
三
方国安拔营而遁后,并没有马上南下投奔唐王,而是进入在绍兴称死守。合城士民闻清军渡江不多,似可以并力击退,也不十分惊慌。陈盟还劝鲁王监国作亲征六诏,飞递江上。
待张国维赶回,鲁王这才知道浙河诸营兵溃之事,大吃一惊,忙宣召阁臣陈函辉、柯夏卿、谢三宾、陈盟、宋之普、田仰等商议对策。
诸阁臣中,张国维、陈函辉是大忠臣,柯夏卿、宋之普是扈跸旧臣,陈盟、田仰是前朝元老,唯有谢三宾是靠着银子往上爬的,对于鲁王他是心不在焉。诸臣有的主张死守绍兴决一死战,有的主张南迁台州图谋反攻,还有的则主张航海暂避其锋。谢三宾早存降意,但不便说出口,于是也赞同南迁之策。
定议已毕,诸臣告退。鲁王独自徘徊,长吁短叹。
他当初接受群臣拥戴监国,本拟重兴大明江山,成就一代英主。此举史有前例,如光武中兴、晋室南迁、康王南渡,尤其南宋遗事。但是不料今非昔比,不独满洲铁骑剽悍远胜当年的金兵,明朝文武虽不乏精忠报国之辈,但文韬武略远逊当年的张刘韩岳①。
他也曾屈降监国之尊,与诸臣谈笑歌酒,共享快乐。也曾礼贤下士,终日不倦。也曾优容大度,从容面对待有功将士的跋扈专横……一切都已做过,但一切都是徒劳。
眼下唯一令他担心的,便是元妃张氏和宫嫔周氏:她们一个体弱多病,一个身怀六甲,这叫他如何丢舍得下呢?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哭出声来。
满朝文武,何人可负倚托?
突然,他想起了一个人——保定伯毛有伦。
此人忠勇过人,又谨慎细心,向来为他所倚重。请他护送宫眷,最好不过了。
于是他高声叫道:“来人。”
太监客凤仪跑了进来道:“监国爷,有何吩咐?”
“快快去请保定伯入宫,孤找他有要事。”
客凤仪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不多时,保定伯毛有伦入宫见驾:“保定伯毛有伦,叩见监国殿下千岁千千岁。”
鲁王一见毛有伦,如落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一般,忙站了起来道:“毛爱卿,快快请坐。”一面将毛有伦硬是按在椅子上坐下。
毛有伦莫明其妙,被他按在椅上颇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鲁王朝着他跪了下来,纳头便拜。
毛有伦大吃一惊,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叫道:“殿下,使不得啊使不得……”
鲁王哪里肯听,只顾磕头。慌得毛有伦急急跪了下来,嘴里叫道:“殿下……”
突然,一颗眼泪从鲁王的眼里掉了下来。
毛有伦慌了手脚:“殿下,有何吩咐尽管说出。为臣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鲁王道:“毛爱卿,孤有一事相求。”
毛有伦忙道:“殿下请先起来,先起来。毛有伦纵然上刀山下火海,拼了这条命也要替殿下去做……”
鲁王听得此言,这才缓缓站了起来。然而尚未开口,却已是泪流满脸:“清兵渡江,绍兴危在旦夕,孤欲南奔台州,只是|……”
“只是什么?殿下。”
“只是,王妃、世子及宫眷,孤放心不下。”
“殿下只管吩咐。需要用到毛有伦的,臣誓死尽力,请殿下放心。”
“那好,孤就放心了”,鲁王这才开口道,“孤素知你忠义,特命你扈送爱妃、世子及宫眷先行从海路去台州,孤由陆路出发。万一孤有不测……”
“殿下……”
“万一孤有不测,你可奉孤手诏,立世子监国,重振旗鼓,兴复大明”,鲁王言罢,返回御案,速写手诏一封,递与毛有伦。
“殿下……”毛有伦接过手诏,泣不成声。
“去吧。”鲁王退回御座前,颓然坐下,有气无力地挥手道。
“臣遵旨,臣即刻回去准备。”毛有伦跪叩罢,站起来擦擦眼泪,退了出去。
鲁王回到后宫,元妃张氏迎了上来,问道:“监国爷,事情怎么样了?”
“唉,”鲁王叹了一声道:“孤已定南迁之策,但恐你和周妃,一个体弱多病,一个怀有身孕。适才命保定伯毛有伦扈送你等由海路南下,但恐你等……”
“殿下不必担心,妃身自有主张。”张妃跪下告道。
“唉,”鲁王无语。他此刻心乱如麻,哪里想到追问张妃的主张是什么?
张妃又拜了几拜,起身而去。
顷刻,忽听外面有瓷器摔碎的声音,随着传来宫女哭叫声:“王妃娘娘,王妃娘娘……”
鲁王猛然有一种不祥之感,慌忙跑了出去。但见张妃倒在一名宫女的怀里,颈部满是鲜血,几片瓷盘散落在地,手里还攥着一片。
“爱妃,爱妃,你何苦做这等傻事?”鲁王发疯了似地扑上前去,抱住张妃摇晃着,一面转脸大叫:“快,快,传御医。”
“没有用了,殿下,”张妃摇头苦笑道:“此去路遥。妾身休弱多病,岂经得起路途困顿。倘有不测,反成其辱。”
鲁王哭道:“不会的,爱妃,不会的……”
“监国爷,”张妃断断续续地说道:“此去路途遥远,勿以妾故为王累……”
言罢,将头一歪,不再言语。待御医赶到,已是香消玉殒。只将个鲁王哭得死去活来。
这天晚上,毛有伦护送世子、周氏和宫眷先行出宫而去。
鲁王则先哭辞享庙,准备率诸臣动身。正好方国安遣将士来迎,他便在仓促中离开绍兴。绍兴军民万余焚香遮道号呼追送,一路好不凄惨。
毛有伦奉诏扈护宫眷,改道蛟关以便入海。不料叛将张国柱见形势不好,便率部在中途劫持宫眷。毛有伦寡不敌众,挥刀自杀。
不久,张国柱献监国宫眷降清。宫嫔周氏自刎于杭州,所生遗孤子后来被明遗民申毅抚养,不知所终。
四
鲁王出走后,会稽知县殳香初时还组织兵民,准备闭门死守。老百姓却因他爱民如子,恐他力寡遇害,争着将他拥出城,匿居山边。
城内还有些书生奔走疾呼,力倡死守。督师兵部尚书余煌登城叹道:“临江数万之众,犹不能当一战。现在竟然要以老弱守,这是聚肉而已。”
传令大张朱示,尽开九门,放兵民出走。
然后,自已赋绝命诗,正衣冠投水。被一舟人救起,得以不死。
六月初一,清军占领绍兴。因为城门不闭,兵不血刃。
绍兴城破,清浙江巡按御史王应昌劝南明礼部尚书王思任降。王思任闭门大书“不降”,弃家入秦望山,构亭凤林祖墓旁。到了这年九月,绝食七日,连呼三声“高皇帝”而死。
余煌赴水遇救后,数日后又带着仆人来到府城东郭门外渡东桥。他命仆人以绳子系在他身上,嘱咐道:“待我气绝,即移尸上岸。”
仆人不忍主人死,早早地收了绳,又不死。
余煌被拉上岸后,喘息稍定,开眼叹道:“忠臣难做!”
言罢,再以朝服袖石,跳入桥下深水处自溺而死。
萧山株墅人翁逊原与陈潜夫、熊汝霖共事。闻诸营兵溃,不由扼腕叹息。便请陈潜夫再视江边,沿江上下,疾走数百里,所见壁垒皆空。
他便对陈潜夫道:“国尚可为吗?南北沦陷,不意又及江东!惶惶今欲归于何处?我将以钱塘江潮荡我胸中郁愤,请先辞去!”于是跳入钱塘江而死。
陈潜夫痛哭而回,赶往绍兴追随鲁王监国不得。便到小赭村,对其妻孟氏道:“勉之!吾为忠臣,你为节烈妇!”孟氏道:“这也是妾志。”于是栉发易衣服,共拜祖父像,再拜父母,连同妻妾孟氏到村旁孟家桥赏月。
乡人闻陈潜夫将自杀殉国,观者数千。两夫人联臂先投入河。陈潜夫和两岸人拱揖而别后,也入水而死,时年仅三十七岁。
兵部职方司主事、会稽人高岱和儿子庠生高朗都准备殉难。高岱绝粒祈死,高朗肃衣冠泣拜道:“孩儿不能再等下去,当先期以待。”高岱瞠目送他道:“你能先我!你能先我!”
高朗命仆人驾一叶扁舟到海口,翻跃进入波涛,仆人极力拖住他不放。高朗就用嘴咬他手臂。仆人痛极,只得放手。头帻被浪浮去一丈余,高朗便游过去用手捞回重新戴上,整帻而没。
高岱闻讯道:“儿子果然能先我啊!”捞尸葬罢,自此不再讲话,继续绝食,只饮些汤水。到了第二个月,闻高朗遗腹子生,十分高兴,命取酒三杯喝下。此后连汤水也不入口,直到饿死。
高岱同乡、兵部主事叶汝厓也与妻子王氏出居桐坞墓所,一起投水而死。
诸暨湄池庠生与族叔傅平公原来同受业于刘宗周之门。两人闻江上师溃,便聚而商议道:“吾辈义固当死。然而都有老母在,惟有请示老母,准许死则死才好。”
傅平公回家向其母请示,被她一口回绝,只得作罢。
傅日炯尚未向其母请示,其母钱氏却已先颤巍巍地赶过来,以怕人说他为酒所误为由,劝他不得饮酒。
傅日炯受教,送母亲回家。
然后头戴孝巾,身穿麻衣,先往宗祠辞别祖父,再回家向其母告辞。
母亲已亲自备好酒肴,命幼孙倒酒连敬三觞。
到第三觞时,傅日炯跪而不肯饮下。
母亲责问,他答道:“儿子乐,而母亲悲,故而不忍再饮。”
母亲答道:“儿子只管喝下,为母不悲。”
傅日炯于是一饮而尽。然后扶母上坐,纳头拜了四拜,起身出门。
傅日炯频频回头看母亲,见母亲也不住地抬头看他,不由流连。
于是母亲转过头去,命令道:“孩儿勿顾!”
傅日炯于是掉头不顾,直奔江边,高歌投江而死。
傅平公闻族侄死难,便奉养傅日炯母终身。
族人儒生傅商霖闻讯,写诗凭吊道:“我门忠孝代多人,清史鸿标蜡烛名。今得吾昆相继美,湄江湄水古今清!”继而绝食而死。
山阴诸生朱玮,年仅二十四岁。江上师溃,人皆窜伏,他独存死志。家人对他百般防范。他乘间脱走,前往礁石投水而死。家人到处寻他不得,最后见他留在几上的遗书,这才知道他已经赴难了。
山阴倪文征,字舜平,是一名医生。绍兴城破,他请一班里中少年饮酒,求办一事。众少年不知何事,便一口答应了他。酒罢,倪文征带他们到墓地,命他们掘坎让他自埋。
众人大骇,准备散开。倪文征怒道:“此何等事,可以误我吗?”有人劝道:“死,为义。现在某某等皆不死,你一医生何必自苦?”倪文征答道:“人各有志,请列位玉成于我。”
这时,有一人道:“岂可使土亲肤?”便送他两只缸,埋在坎中。倪文征于是正襟危坐其内,朗声诵佛,命人掩覆,封其缝隙。众人环坐窃听,微闻其声,不多时声音遂绝。
通政使吴从鲁以不剃发遇害。
御史何弘仁题血诗于旅邸墙壁殉难。
此外,先后殉国的还有山阴文学范史直、萧山诸生杨雪门、诸生严于鏻、平远、诸生杨守程、布衣倪伯明、鄞县布衣张槤、瑞安诸生邹钦尧、平阳诸生郑思恭等等。
义兴伯郑遵谦兵溃于江上,率家属浮海从鲁王至舟山,后转辗福建坚持抗清。其父前山西佥事郑之尹则投水而死。
威北侯刘穆东奔舟山,抑郁而卒。
孙嘉绩率残兵回到绍兴时,鲁王监国已航海去,于是携印绶、文籍自钱塘江出海,准备入舟山观变。不料在中洋遇大风舟覆遇难,时年四十四。
其他黄宗羲率数千义军,闻江防溃败,恐背腹受敌,便撤兵东归,选残卒五百余人入四明山结寨。查继佐辗转回到家乡海宁聚众讲学,并发愤著书立说,编撰明史。王正中则避窜山中,以医卜为生,直到清康熙六年病卒。
清军追击鲁王监国到台州。指挥李唐禧对都督佥事张廷绶道:“公当候陈公(陈函辉)消息,然而敌兵已逼,不如偕我早死,徒杀士卒于事无益。”张廷绶道:“诺。”各遣其麾下,袍笏直坐营门。清兵过其营,谕降,不屈,同被杀死。
督饷御史沈履祥在送鲁王入海后,避入山中,因清军搜山被俘遇害。
陈函辉徒步跟从鲁王监国,中途走失。到达台州时,见各营焚劫,鲁王已经航海。他追扈不及,哭着入云峰山前读书处。当夜宿已故好友湛明禅师房内。漏下五鼓,作六绝命词十首,自缢而死。其中一首云:
生为大明之人,死作大明之鬼。
笑指白云深处,萧然一无所累。
五
图赖等既克绍兴,随即遣军追击方国安、马士英。
固山额真韩岱别率一部追到台州。马士英部下总兵叶承恩等赴军前投降,报称马士英现藏匿四明山中削发为僧。
原来,马士英自江干兵溃后,携带家眷避入嵊县大岩山中。过了几天,他觉得心里不踏实,便入四明山金钟寺剃发为僧,谁料竟遭部属出卖。
韩岱随即率清军在叶承恩引导下突袭金钟寺,擒获马士英及其总兵赵体元。
马士英为图活命,自称愿降。于是清军将其部卒尽数杀于树林中,只令他骑着一匹毛驴前往台州招降方国安。
马士英追上方国安时,他正率部渡江过黄岩,与清军尚隔着一条江。
方国安等自绍兴经蒿坝、新昌、天台、临海南下。由于拖家携口南逃,将士无心恋战。一路受到清军的不断追击,部众伤亡惨重。他心下好不懊丧,急急想摆脱清兵,南下闽粤。谁料前脚刚渡江,后脚清军白标又到。方元科准备尽杀将士妻妾,与敌决死一战。方国安还在犹豫不忍,此时正好碰到了马士英。
马士英一见方国安,就极力劝他投降。然而方国安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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