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残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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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浙残明梦-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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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天,尊素开始坐堂视事。果然,审到一件重大案件时,便有一人上前,向他递上“汤宣城”批阅过的牒文道:“推官老爷,汤祭酒已批阅,请照办。”

    黄尊素展开一看,不禁勃然大怒,他厉声喝道:“汤祭酒莫非想做宁国府的土司吗?”当即将那“汤宣城”亲笔书写的牒文撕个粉碎,下令将那人乱棍打出公堂。

    那人狠狈逃回汤府,汤宾尹正在拥妓饮酒。传牒者跪禀道:“老爷,新来的黄推官十分强悍,将老爷的牒文撕个粉碎,还将老爷大骂一顿。”

    汤宾尹闻听此言大怒,正待发作,转念一想:自己为风云一时的大人物,何苦与一小小推官计较,给在朝政敌假以口实。于是假装欢喜道:“老夫既已退居水边林下,本当安享晚年。然而不假余力,助官府断案,一片苦心皇天可表。这个黄推官既能独断事务,真是后生可畏啊。也罢,老夫今后不再假手府衙事务,安享晚年罢。”言罢哈哈大笑。

此事轰动了整个宁国府。衙门内对“汤宣城”之行为早生不满的同僚也为之叫好,士民百姓拍手称快,奸人纷纷为之敛迹。当时府属泾县县令刚受贿,闻听此事,便道:“此新任推官既不畏汤祭酒,何难将我等法办?”因此终尊素任,不敢行奸利之事。

    那“汤宣城”果真自此不再插手衙门事务。

 

 

 



    推官是一个七品芝麻官,管一府刑名、计典事务。尊素从父祖身上继承下来精敏强执的风格在此得以展显无遗。他一上任就整饬法令,严束墨吏,为民辨冤,不循私情,做了不少大快人心的好事,宁国阖府士民有口皆碑。

    第二年,姚氏夫人在宁国官舍内生下了三子黄宗会。这年,黄尊素到南京充应天乡试同考官,分房南闱阅卷②。他恪守其职,认真审阅,提笔点取徐石麒、朱天麟等十名应试者为举人。徐、朱后来都成了明朝的重臣,并参加了抗清斗争③。

    黄尊素后来了解到:这宣城除了汤宾尹,还有另一个更为凶暴的恶霸,名叫刘仲斗,也就是王忠所说的“宣城二霸”。刘仲斗为万历二十六年(1698)进士,官至南直隶上江道提学官,因贪赃枉法也被罢职家居。刘姓为宣城大姓,刘仲斗更是族中恶魁。他在府中蓄养僮仆数百,还有专陪玩乐的陆博酒徒数十,为宣城一霸。当地凡有良田美宅者,子女缺少者,都引诱豪赌,使其倾家荡产。要么揭发其丑事,要么揪出他的仇人,名曰“投献”。因此逐渐富可敌国,而民间百金中产无不失业。百姓含冤诉之于官府,都置之不理。在刘宅内,还设有私狱,刘仲斗借此任意关押、拷打甚至杀死得罪他的老百姓。当地人对他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汤宾尹毕竟是国内政坛的风云人物,再横行霸道也得有所顾忌。而刘仲斗不过一乡间豪强而已,因此其为害程度实在“汤宣城”之上。黄尊素早就留意此人,但苦于取证不足,人多畏其势不敢揭发,而且上头又有知府动辄掣肘,使他不得不暂时静观其变,故而彼此相安无事了几年。

    天启元年冬,黄尊素以推官兼摄郡邑事,有了代理行使知府职权的权责。消息传来,士民百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于是,一向受刘仲斗及其爪牙欺压含冤的老百姓纷纷到府衙门前告状,诉讼者达到数百人之多。

    黄尊素本在明年任满。他见民情如此,心顿凛然,决心在离任之前扳一扳这只宣城“拦路虎”。

    他当即坐堂审案,吩咐传唤刘氏爪牙多人,一一秉公办理,将其中民愤极大者六七人,黥其面目,以桁杨枷上在闹市示众。

    然后,他又亲修信函一封,送交刘宅。内云:“足下僮客偎杂,奸利事益多。仆不欲穷究,损足下名,足下自重。”本意为劝刘仲斗改邪归正,多行善事。

    谁知刘仲斗接信读罢,冷笑一声道:“一个小小推官,竟敢在老夫面前如此张狂!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还不知道我刘仲斗不是吃素的。”决计寻衅滋事。

    次年春,尊素方坐堂理事。王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告:“推官老爷,大事不好了,府狱章来被刘宅管家刘福率人用铁锁绑去了。”

    “什么?”黄尊素起初尚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只道是王忠误听谣传,要他再去探听翔实。

    章来为府狱中一名狱卒,是一位忠于职守的年轻人,年方廿四。这次拘捕押管刘氏爪牙,他精干果断,不遗余力,很得黄尊素褒扬。黄尊素根本没想到刘仲斗竟会嚣张到连官府的人也敢擅自逮捕。

    不多久,接二连三地又有人气喘吁吁地赶来禀报。

    他当即勃然大怒,招呼得力部下王忠赵猛,点起一班人马,亲自赶赴刘宅。

    刘仲斗不想正面对抗,便到后宅躲了起来。命大管家刘福出面接待。

    黄尊素一见刘福便道:“刘管家,刘仲斗何在?”

    刘福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摆出一副寻衅的姿态道:“我家大老爷一大早出门未归,黄推官寻他有何贵干?”

    黄尊素强压怒火问道:“闻说我衙章来为贵府家丁所拘,可有此事?”

    刘福一听道:“推官老爷勿信谣言,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黄尊素冷冷一笑,一挥手道:“搜!”

    众衙役一拥而上,正要入内。

    “慢!”刘福后退一步,一摆手道:“黄推官欲图强闯民宅,究竟我家所犯何法?”

    黄尊素道:“本官依例办事,违者一律以妨碍公务拘捕。你是何人?还不给我退下!”

    刘福见来者不善,倒吸了一口冷气。但仍不想就此示弱,继续拦阻道:“我们老家,昔日官拜上江道,乃天朝重臣。今虽告老还乡,但余荣犹在,谁敢放肆?”

    黄尊素大怒,大喝一声:“拿下!”

    身后王忠赵猛等人早已对此人痛恨异常,闻讯当即如狼似虎般扑上前去,将其按倒在地。

    刘福一边挣扎一边大骂:“黄尊素,你一个小小七品府衙推官竟敢如此放肆,你莫非嫌命长了?”

    黄尊素呵呵大笑道:“无知鼠辈,还敢在本官面前妄自称尊?”

    当即命人将刘福锁上看好,率众衙役冲入刘宅。

    刘宅僮仆见黄尊素等来势汹汹,吓得四散逃开。地下赌庄的赌徒们早已溜得一个不剩。

    不多时,赵猛上前禀报:“章来被关在私狱,已被打得伤痕累累。”

    众人扶上章来。黄尊素见他此状,失声痛哭,吩咐王忠先将他抬回府衙请人医治,然后命将刘福锁上带回府衙。

 

    到了府衙,黄尊素当中坐定,吩咐带上刘福。

    刘福站立当中,一语不发,冷冷地斜视着黄尊素。

    左右齐呼:“跪下!”刘福不跪。

    黄尊素大怒,吩咐将其乱棍打跪。

    刘福气焰顿挫,只得乖乖跪着。

    黄尊素一拍惊堂木,喝道:“刘福,你胆敢公然捉拿府狱差役,该当何罪?”

    那刘福仍有恃无恐地道:“黄推官平时驾驭属下无方。章来横行霸道,不识时务,得罪了我家大老爷。本管家不过代推官大人教训教训他而已,何罪之有?”

    黄尊素勃然大怒,命众衙役将他拉下重打四十大板。

    向来只有他打别人、从未被人打的刘福,当即被打得皮开肉绽,惨叫不已,大呼饶命。

    黄尊素不理他,吩咐将他打入监狱,改日细细勘问治罪。然后退堂。

    回到后堂,他命人叫来王忠赵猛,问起章来,二人报道:“章来经大夫诊治,幸好都是皮外伤,尚无大碍,他老婆现已将他接回家里休养了。”

    黄尊素一听,便与王忠赵猛一同到章家探望。

    章来家住奉公街泰和门附近,行不多时便到。房子低矮,瓦片稀疏,窗子破烂不可避风。

    黄尊素进入门内时,他正卧在床上喝着老婆递过来的煎药。

    章来见黄尊素亲自前来看望,感动得涕泪交流。他正待下床迎接,黄尊素慌忙将他按住道:“不必拘于礼节,先将养身体要紧。”

    章来家里一贫如洗,空徒四壁。黄尊素等到来,连泡茶也要他老婆去邻居借茶叶。

    黄尊素睃巡四周,不禁感叹。见他床头放着几部书,顺手翻来一看,却是《四书章句集注》、《朱子语类》等,不由得刮目相看,问道:“你现今也在看这类书吗?”

    章来答道:“回老爷,小可自幼喜好读书,只是苦无名师指点,每考辄落榜。无奈何才到府狱做了一名狱卒,以解决家用之需。”

    黄尊素点头,与他谈了些诗书,竟然对答如流,不由肃然起敬道:“相处数年,只道君办事利索,不想亦吾道中人。”

    言谈多时,又提起刘仲斗之事。章来忍着伤痛,劝道:“闻说今年为外察之年,凡事须加谨慎。推官大人既已成名宛上,似此盘措应当让给后任处理才是。”

    黄尊素见他被刘氏殴打,还替他着想,分外感动。当下危襟正坐,泰然答道:“在下志扫奸鄙,现已到应当向前之时却往后退缩,耻称执法之吏!”

    章来、王忠、赵猛等见此更加钦佩,叹道:“黄老爷如此高风亮节,真令小人们敬服,只恨不能一生执鞭随镫。”

    黄尊素笑道:“若系有缘,今后定能相会。”

    他看看天色不早,便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然后与王忠、赵猛二人告辞出来。章来夫妇初尚推辞,后见黄尊素态度坚决,只得拜谢收下。章来吩咐妻子将他们送出门外。

    从章来家中出来,黄尊素对王忠、赵猛赞道:“章来贫而不易其志,真是君子呵。”

    回到府衙,他又命王忠将他的几本书送给章来,并嘱咐今后读书遇有不明之处尽管向他请教。

    章来接到黄尊素送来的书,又一次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黄尊素一走,刘仲斗偷偷从后室溜出来。见私狱、赌庄一片狼藉,所有取证物什都被搬走,不由大愤,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不多时,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家丁禀报道:“老爷,刘管家被黄尊素捕去痛打下狱。”

    刘仲斗咬牙切齿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二天,又有人侦知黄尊素继续审理刘案,并修书准备向朝廷上疏揭发刘氏劣迹,忙跑来向他禀报此事。

    刘仲斗一听,沉吟片刻,冷笑一声,吩咐道:“马上焚毁私狱,看他姓黄的还有何话说?”

    这天夜里,刘仲斗率众心腹爪牙将所置私狱放火焚烧,企图销毁罪证,以反告黄尊素诬蔑。谁知这夜正遇风陡然起,大火因风相助,蔓延开来,一发而不可止。登时连烧三天三夜,将整座刘家大宅烧为灰烬。

    消息传来,万民百姓拍手称快,称这下刘家报应到了。

    刘仲斗无家可归,只得暂避丈人家。他又心痛又懊悔,跺脚大骂道:“黄尊素,我刘仲斗与你誓不两立!”

    刘仲斗于是一连几次上疏朝廷,控诉黄尊素恃权施暴,致他家毁人亡。朝中奸党也为之援手,纷纷上章弹劾黄尊素。

    一个小小的推官,竟引起如此多邪党人士的轮番攻击,可谓大明开国二百五十余年以来破天荒第一次!此事引起了素以忠义自许的东林党人特别是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等人的注意。他们了解到黄尊素严词拒绝汤宾尹的过去,更加钦佩他的为人,纷纷执义执言,支持黄尊素的正义斗争。

    原来,自从泰昌元年红丸、移宫案过后不久,浙党首领方从哲以年老乞休,以实现儒家理想治世为己任的东林党人就开始执政。东林党人叶向高再度出任首辅,赵南星出任左都御史,孙慎行任礼部尚书。高攀龙复起了。杨涟回朝了。朝廷内东林党人占据各大要道,气象一新。

    这时,有位家居达三十年之久的老臣邹元标被再度起用。邹元标字尔瞻,号南皋,为江西吉水人。他自幼聪明好学,九岁能通五经。万历五年(1677)为进士。因得罪权臣张居正谪戍贵州都匀卫。张居正卒,起为吏科给事中。后历任南京刑部照磨、兵部主事、吏部员外郎等职。以病乞归,建仁文书院,聚徒讲学。光宗继位后,召拜大理卿,旋进刑部右侍郎。天启元年十二月改吏部左侍郎。未到官,再拜左都御史,时已年逾七旬。

    当时“三案”刚平,东林党人虽然控制朝廷要道,但朝臣仍互相倾轧,党争不已,黄尊素抗暴引起波澜便是一例。这些均令邹元标极为痛心。初掌台宪,他也很想物色一二俊彦为得力助手。而这时黄尊素在南直隶宁国府不畏强暴,秉公办案,声名传到京师。邹元标闻近三千里外的一个宁国小山城,竟有此不畏强暴、孤身抗奸的清厉直吏,大喜道:“黄推官利刃以齿腐朽,其风裁何减于古之范孟博呵!吾御史台中不可缺此人物”。

    邹元标将黄尊素拟为范孟博,出言本来就不吉利。这范孟博名滂,汉末人,为官清厉,刚直不阿。遭阉党通缉,有人想救他,他却不肯,自投案而死。不想与黄公的命运竟然巧合。后来阮大铖派人捕黄宗羲,黄母也以王章之妻、范滂之母自拟痛哭,这是后话。

    不久后,刘仲斗被巡视至此的巡按御史易白楼弹劾一本,以忠义相倾慕、主持政事的东林党人伸手拉了黄尊素一把。刘仲斗的心腹爪牙刘福等被处以重刑,朝中同党十余人发配蛮地。至此,黄尊素的宁国抗暴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遗憾的是,黄宗羲未能看到父亲斗败宁国恶霸时的情况。他在年初就和舅父翁逸回了余姚老家。这年三月,他在翁逸的陪同下到郡城参加童子试。

    考试完毕,黄宗羲独自游街步行。行走间,无意中经过一座空楼,听到有笑声、下棋声凭空传来。他好奇心大起,于是登上空楼,见有五、六人闻声吓得脸色煞白,仓皇避走,问他们时都摇手禁声,说有妖怪。

    宗羲更加好奇,笑道:“晴天白日,何来妖怪?”

    于是不理那些人,径自朝前追踪而去。却见楼上只有五通神的塑像列在那里,除此外空无他物。

    宗羲自幼多闻,知道这是一群专事邪恶的恶神,个个面目狰狞可怖,民间祀之以为辟邪。他注视多时,茫然道:“哪有妖怪?不过为几尊土偶而已。”

    他还待流连,忽听下面有人叫他。宗羲一边答应,一边往下走,原来是舅父翁逸寻来了,便将刚才的怪事向他告诉一遍。

    翁逸一边点头应着,一边暗自思索。见他以一个孤身少年有此胆智,心下极为诧异,暗道:这孩子日后定非常人。作为舅父,他甚感欣慰。

    第二年,黄宗羲获补仁和县学博士弟子员,成了一名年方十四岁的秀才。

 

 

 



    黄尊素斗败宁国恶霸刘仲斗后,朝廷考选也已开始,他离开宁国奔赴京师接受考察。

    离苑当日,宁国府百姓夹道相送,从宣城直抵滁阳,送行者延绵不绝,达数万之众,成为轰动一时的景观。黄尊素一路行着,一路上不停地挥着手,直至双手酸软犹自不觉。这是老百姓给他的至高荣誉啊,他禁不住流下了感动的泪……

    王忠、赵猛、章来等则一直随着官轿跟到滁阳。黄尊素再三劝他回去,众人这才在一亭子内设宴作别。

    章来行师礼受黄尊素教已多时,他谢过恩师教诲之恩,赵猛也感尊素厚己,二人先跪下各进酒辞行。

    最后,王忠满斟一杯,再进呈尊素,哽咽道:“黄老爷,请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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