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三被打得眼冒金星撞在战壕牙子上,那人扭头一看,一把抓住丁三。
“我操,你啥眼神,捅老子干吗?”
丁三定睛一看,对方穿着青灰色军服,领章上缀着上尉的军衔,他知道自己差点伤着自己人。
“别慌神,跟着我冲。”那人扭脸继续朝前慢慢搜索,从前面工事里面闪出两个灰黄色身影,那人抬手就是两枪,把那两个身影打倒在地。
“长官,你是哪个部分的?”
“老子是警卫连的,连长王卫华,你呢?”
“我三营的。”
“好,咱俩一起往前摸。”那人朝地上的鬼子补枪,然后从尸体上摘下手雷。
这时阵地上传来喊声:“快过来,鬼子要跑啦,过来打啊。”
王卫华和丁三想也不想地就朝喊声传来的地方冲过去,只见几个兄弟正在那里射击,远处大约三十多个鬼子在夺路狂奔。
“奶奶的,谁有长枪,借我使使。”王卫华嘶哑着嗓子吼道,从地上捡起一支步枪,跟着其他兄弟一起朝撤退的鬼子开火。
逃兵(1)
王卫华拉了半天枪栓,也没拉开,整个枪机里面塞满了泥沙,王卫华恼羞成怒地把步枪给掼了。丁三余光看了一下,把自己的步枪递给了王卫华:“长官,你使我的枪。”
丁三从地上拾起王卫华扔掉的步枪,三两下用脚跺开了枪栓,当的一声枪响,步枪走火了,子弹几乎擦着丁三的脸打飞了。丁三被吓得浑身发软,但却又不好表现出来,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咔吧一下解脱了枪栓,然后擦了擦枪膛。积炭和泥沙被擦掉之后,丁三重新上满了子弹朝远处射击,这时鬼子已经跑远了,丁三连开了三枪都没有打中。
“小子,下次悠着点。”王卫华拍了拍丁三的肩膀,然后看了看远处,“别打了,枪法太孬。”
阵地上面的枪声逐渐停住了,兄弟们停了下来,彼此看了看。很多人身上都是血,还有一部分兄弟倒在地上发出呻吟声。
“长官。”王卫华看到潘云飞和陈向东几个走了过来,跳出战壕敬礼。
“别敬礼,小心鬼子放冷枪,你没看我们几个身上的武装带都不敢扎吗?”潘云飞摆摆手说, “咋样,阵地清点了吗?”
“还没来得及,长官,刚刚夺回来。”
“操他姥姥的,啥时候能换咱们下去休整啊,老子真是打不动了。”潘云飞浑身也是湿漉漉的,军服贴在消瘦的身体上,满脸的络腮胡子,头发也长得要命,露出到军帽外面。
潘云飞和陈向东视察了一下阵地,正好看到了团副高书鸿。“咋样?”潘云飞问道。
“简单看了看,和我们五天前驻防的时候差不多,鬼子加固了一些地方,另外好多防炮工事还得挖,战壕都泡在雨水里面,有些地方全塌了。”
“抓紧时间让他们修工事,奶奶的,鬼子炮火厉害,不修工事回头还得吃大亏。”潘云飞正说着,突然空中传来尖厉的声音。
“鬼子这么快就开始炮击了?”陈向东听着声音,这发炮弹声音有些钝,不像是落在自己所在位置上的。果然,几秒钟后,距离五十多米的地方一发炮弹炸出了一片泥水。
紧跟着又是一声尖厉的炮弹划过的声音,这下大家都有点紧张了,这种声音最可怕,声音越尖,说明自己距离炮弹可能的落点越近。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跳下战壕,一头挤进了同一个防炮坑里。
轰隆,一发炮弹落在十几米开外,猛烈的气浪推得泥水四溅,地面随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三个人钻出了防炮坑,只见到炮弹落点处一团水汽在缓缓升腾。三个人都感到了后怕。
“操,老子命大。”潘云飞摘下军帽擦了擦脸上的泥水,“看来撤下去的鬼子已经报告了咱们的位置,让兄弟们注意隐蔽,待会儿鬼子可能要进攻。”
攻下阵地的兄弟们其实没有接到命令就已经开始挖工事了,炸塌的工事被重新拿木头箱子加固,战壕里面炸塌的地方也被重新挖开。鬼子的炮击持续了二十多分钟,但密度并不高,一分钟不到一发的样子,属于零星炮击。这种炮击就是撞大运,如果运气不好,很容易挨上一发流弹。很多人多年以后都对战场上面的炮击记忆犹新,忍受炮击的滋味最为难受,只能呆呆地蜷缩在防炮工事里面,伴随着地面的一下下颤动,不知道下一发炮弹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因为天阴,所以黑得也早,不到六点天就完全黑透了。雨也稍稍停了一些,微风吹过来,浑身湿透了的兄弟们冻得瑟瑟发抖。后方一直到半夜前后才把饭菜送上来,而且基本上是冷饭,兄弟们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抓起饭团子就吃。
潘云飞和团部的军官们是最后吃的,等到他们吃的时候,木桶里面已经不剩多少米饭了。潘云飞一个劲儿地骂娘,因为到阵地上看火力布置,几个人都错过了吃饭,只好将就着吃点。第二天雨依旧不停地下,这个季节仿佛老天忘记了关闸门一样,雨水倾盆而下。兄弟们都情绪低落,很多部队,尤其是补充兵员较多的部队都加着小心,生怕其他部队补充过来的兄弟发生逃亡。
逃兵(2)
尽管如此,二营在一天当中还是逃亡了七个人,都是补充过来的士兵,占到了全团逃亡数量的一大半。其中有个逃了一半,晚上迷了路被教导队的流动哨抓了回来。二营长唐冲铁青着脸去教导队领人。
那个老兵是二营三连的兵,是个老兵,以前是中央军的,前几天刚刚整补到了团里。唐冲借着教导队的雨布帐篷里的马灯光亮看到他正被押着跪在地上,边上的兄弟端着枪坐在旁边。
“哈哈,老唐,来,整点。”陈锋蜷着身子,递了一个瓷瓶子过去。唐冲接了过来,里面装的是烧酒,喝下去从喉咙暖到胃。
“我操,好东西。”
“那再整一口。”
“陈锋,从哪儿整的,这个不错,解馋还取暖。”
“你看看,箱子里面全是的,总共十二瓶,我送了几瓶给团部,你待会儿也拿几瓶走。”陈锋掀开木头箱子,里面放着几个唐冲手中一模一样的瓷瓶。
“行,我整一瓶带回去。”唐冲又喝了一口,这下有点猛,呛得他眼泪都下来了,“操,这酒来劲,鬼子的酒真他妈烈。”他把瓶子递了回去。
“不是鬼子的酒,你看这儿,是东北小烧。”
“我操,我说呢,这个酒好。”
陈锋把酒瓶子递给另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那人接过酒瓶子也灌了一大口,这种时候不管平时喝不喝酒的都酒量大增,主要是阴冷的天气闹的。
“你是过来领人的吧,我也没仔细问,就知道是你们部队的,赶紧领回去吧,别让长官知道了。”
“嗯,谢谢兄弟了。”
“没啥,今天我的部队也跑了三个,操,这仗没法打了。老唐,你们部队还剩多少人?”
“一百八十九个,下午刚清点,你呢,还剩多少?”
陈锋想了想:“我给忘了,今天事多,小周,下午清点的咋样?”
“长官,啥事?”
“下午咱们清点实力,还剩多少人?”
小周看了看唐冲,陈锋从他的眼神里面看出小周是个谨慎的军官:“没事,小周,你说吧,唐营长不是外人。”
“长官,咱们还剩二百人出头。”
“咱俩差不多。”唐冲说。
“没法子,消耗太大,补充不上来。”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唐冲把逃兵领了回去,他一路上想着,怎么处置这个逃兵,直到快要走到营部的时候,他才想到了办法。
“闻天海!”
“有,长官。”闻天海现在被补充到了二营当营副,听见唐冲在叫他,心里有点不情愿地钻出雨布搭成的营部。
“让全营的兄弟在战壕里面集合,我要训话。”
“是,长官。”闻天海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娘,大雨天的,训什么话啊。
不大一会儿,二营在战壕里面集合起来,因为看不见,所以都竖着耳朵听。
唐冲爬到战壕外面扯着嗓子喊:“兄弟们。”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这让他很奇怪,想当年唐冲带兵的时候喊操的声音是出了名的洪亮,没想到现在居然嘶哑到这种程度。
他清了口痰,吐在泥泞中,然后稍稍降低了嗓门继续喊道:“兄弟们,我刚才在教导队里领回来一个逃兵,丢脸啊,不想打仗了,想逃跑,兄弟们,你们说咋办吧?”战壕里面除了雨水滴落的声音之外,鸦雀无声,大家都在听着唐冲后面的处置,其实都清楚得很,这个逃兵肯定会被枪毙掉。
“兄弟们,他当逃兵,我不怪他,换上我也想当逃兵,大炮?大炮没有,子弹?子弹不够,连饭每天都只能吃上一顿冷的。谁不想逃,谁不想逃就说明他不是个活人,脑袋瓜子不对劲。但为啥咱们不逃,是咱们后面还有老百姓,还有咱们的大好河山,咱们后面,还有中国!”
逃兵(3)
这段话仿佛炸雷一般,从阵地上面响过。
“怎么逃,当亡国奴?逃回去又怎么样,等你们老死在床上的那天,你自个儿摸着心窝想想,当年你他娘的当了逃兵,心甘情愿当亡国奴,这算啥,丢不丢人,丢他祖宗的脸!”
唐冲说得有些情绪激动,他停了停,让嗓子稍稍休息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我保证,你们就算逃回去,总有一天得他娘的后悔,后悔今天不能站在这儿和鬼子决一死战,后悔自个儿不是个爷们。逃有个屁用,逃到哪儿能逃出中国去?中国没了,你逃了条命又能怎么样?早知道那样,还不如今天好好和鬼子干上一仗。鬼子吹牛说三个月灭亡咱们,那全他娘的扯淡,我们中国人活了几千年了,从来没有谁能够打垮我们,操他祖宗,再过几千年,咱们中国人还是没人能打垮。记住了,兄弟们,在我们的后面,就是中国,就是咱们中华民族,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啦!”
唐冲从地上把那个逃兵拽起来,伸手拽成了立正姿势:“兄弟,你不想打仗,你不想当爷们,老子不勉强你,看在我们曾经兄弟一场的分上,我今天饶了你一条命。但你不配穿这身军服,这身衣裳是给爷们穿的,不是给你这样的孬种穿的。我现在命令你!”
阵地上面静悄悄的,等待着唐冲下面的话。
唐冲剧烈地呼吸着,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激愤,尽量语气平静地说:“我命令你,摘掉国徽,你不配做个中国人。摘掉军衔领章,扯掉番号胸条和臂章,从现在起,你不再是国民革命军,你不再是条汉子,你不再是我的兄弟,你滚吧……”
那个老兵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长官,我不走了,我江大福要是再当逃兵,就咒我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唐冲指着阵地后面进攻中殉国的兄弟的遗体说:“你给我看着这些躺在地上的兄弟,你他娘的睁开眼睛看看,你跟他们说,你说,操你姥姥的,你跟他们说你不想和他们做兄弟!”
江大福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头,然后含着泪说道:“长官,收下我吧,我再也不跑了。”
唐冲努力压住了心里的火,他知道刚才这番话已经起了作用,部队的军心应该有所稳定。
兵败如山倒(1)
雨断断续续地下着,阵地上面也接连几天开始了相互争夺的相持战。团里又一次得到了补充兵员,这次补充进来的基本上是刚刚伤愈的伤兵,而且缺乏武器弹药,只能在阵地上捡拾日军遗留下的武器。
中国军队经过了数月的血战,面对日军的优势装备,终于守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中华民族,也到了她最为危急的时刻。
这天晚上,上峰下令全线撤退。日军在几天前登陆杭州湾,向淞沪会战的中国军队包抄过来。本来命令是头天晚上下达的,但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传达到团里。当天晚上,部队匆忙掩埋阵亡将士的遗体,开始朝后方撤退。
一直走到第二天清晨,整个向西撤退的各个道路上都挤满了各个番号、各个建制的部队。道路两边丢弃了大量伤员和撤不走的物资。团里的兄弟很多从里面抢出来一部分被装,居然还有一些弹药。
西撤的部队此时已经陷入了混乱,上面命令部队向南京方向后撤,但部队根本无法行军,因为几乎所有的道路都堵满了部队。日军的飞机还时常低空俯冲扫射。道路上老百姓和军队混在一起,大部分撤下来的部队都破衣烂衫,路边的伤员几乎无人照料,惨不忍睹。
团里撤退前伤员共计有七十三名,其中重伤员二十四名,缺乏必要的救护和药品。即使是轻伤员,也基本上没有得到相应的治疗处理,因为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药品。其实此时团里近半数的兄弟身上都有伤,只是还能继续走动而已。
除了伤员之外,团里的粮食只够支撑不到十天的,弹药只够低强度战斗三天。九成以上的兄弟脚上开始溃烂,因为连日里泡在战壕的泥泞中,还有一部分兄弟裆部开始溃烂。
团里撤退时,尚且能够作战的兵员只剩下了七百多人,这其中还包括了一部分补充兵员。此外,团里的辎重几乎全部消耗殆尽。迫击炮、山炮没有弹药,炮兵只好拖着装备跟着撤退。一连走了七八天,为了摆脱日军的包围,团里每天几乎只能休息几个小时。而整个战区的指挥也几乎陷入了混乱,团里不知道要找哪个部队归建,更不知道到底要撤到什么地方才能得到休整。
部队渡过长江,缓缓向西撤退。直到十二月初,新的命令才下来,命令部队就地接受整编,归建旅部建制,增援南京战场。于是部队不待休整就又继续朝南京走。此时团里才从报纸上看到:苏州、太仓已经相继失守,南京门户大开。大约十天前,国民政府宣布迁都到重庆。
这时整个部队弥漫着挫败的情绪,行军队列里面是一片死静死静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叹息。队伍越走越慢,一路上几乎要靠老百姓接济给养,很多兄弟开始饿得浮肿,经常走着走着路边就倒下去一个,灌点米汤就能缓过来。
越来越接近南京了,这时又传来消息,两天前江阴要塞失守,南京的最后一道屏障丢了。日军直逼南京城下。这时命令下来,让火速增援南京东边的汤山。但此时团里距离汤山还有一百多公里,当天晚上团里不顾疲劳开始了艰难的强行军。
这次强行军在队列的边上走着督战队,掉队的直接枪决。军官负责多背枪,团里命令,明天晚上之前,哪怕是爬也要爬到汤山。结果刚走到第二天中午,新的命令下来了,汤山已经易手,让部队原地待命。此时宣城、芜湖也相继沦陷,南京城几面被围,兵临城下。
上面新的命令几天后下来了,让团里无论如何冲破日军围困,增援南京城里的守军。但团里此时已经陷入了弹尽粮绝的境地,根本无力再战了。最后决定,由团直属抽调一部分军官,然后伤员和体力消耗到极点的士兵留下来,其余的兄弟准备从日军的包围圈中撕开缺口,增援南京城内。
兵败如山倒(2)
当天下午,团里从汤山东侧阵地进行了试探性进攻,但遭到了日军猛烈火力压制。根本无法接近日军阵地。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决定明天再迂回寻找路径,选择日军薄弱防守处冲到南京城里。
但就在这天晚上,南京城陷落了,南京守军分几路突围,大部守军损失殆尽。
南京,中国的首都,沦陷了……
这是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最为血腥、最为悲惨的一幕,南京城内三十万军民惨遭屠杀,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地狱。人类历史长河中,恐怕再也无法找到比这更加残暴、更加血腥的历史记载。让所有的中国人牢记住吧,牢牢记住,我们曾经被人屠杀,被人欺凌,被人奴役!
得不到休整,得不到给养,饿着肚子的潘云飞团继续撤退着,谁也想不到这支部队最终打完了这场战争,并且打赢了。
日军企图用屠杀的方式吓倒中国人,但是他们想错了!中华民族从来没有在屠刀面前屈服过,吓倒过,退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