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沈墨白半晌没有回答,罗靖又问了一遍,才听他低低道:“有鬼哭之声自地下传上。想来此地曾是盗匪藏银之处,为争银将同伴抛下山崖……”
他声音平缓,几乎与黑夜溶为一体,寂静中听来别有幽幽之意。碧泉竖着耳朵往四周听了半晌,明明没听到半点动静,后颈却不禁起了一阵寒意,往罗靖身上靠了靠,喃喃道:“你,你可别胡说!”
沈墨白在黑暗中轻声道:“我没胡说。”语声平静,罗靖却似乎听出点悲哀之意,心里不知怎么稍稍一软,随口道:“不必争了,他既能视鬼,必不是胡说。怕什么,活着时也未见得有什么可怕,更别说是已死的了。若真是盗匪的藏银更好,拿来赈济灾民,也算替他们做功德了。”
正说着,天色已经渐渐透白,四周景物也清晰起来。碧泉往身旁一看,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原来他背后就是峭壁,离他所坐之处不过三尺远近,倘不是沈墨白出言告诫,他随便走上几步,怕就要走到深渊里去了。不过此时也顾不得后怕。罗靖还记得昨夜白雄鸡消失之处,三人在半人多高的草丛里扒了半日,终于从薄薄一层土下挖出块青石板,板上铸着铜环拉手,已然生了一层铜绿。罗靖与碧泉齐心合力将石板拉起,入眼一片白花花,石板下竟是整整一窖银锭,旁边还堆着些珠宝,粗略算起来也有十余万两。碧泉怔了一会,喃喃道:“想不到有这许多银子。”
沈墨白站在一边,低声道:“将军,这些够么?”
罗靖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已经有了主意,点头道:“够了。有这些银子,三月之内,定教这群流匪伏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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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命相
罗靖果然在三个月内清剿了雍豫边界的流匪。那笔不知来路的银子除了他们四人再没人知道。罗靖召集了本地四十八户大富之家,让他们匿名认捐。说来可怜,四十八人家,总共认捐了不到两万银子,连给灾民喝粥都不够。罗靖暗地里恨得牙痒,表面上还得客客气气,而后把那十余万两银子加进其中,到最后众人也不知道这银子到底是谁捐的。罗靖拨出两万银子做军饷。他从雍州驻军中只挑出了五百人,每人四十两现银。普通军士每月饷银不过三两,这四十两银子砸下来,哪有个不用命的?另拨五千两悬赏,只要有人提供流匪的消息,就赏十两,若能带领他去歼灭流匪,五千两一文不少,全部打赏。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时间流匪真成了过街之鼠。剩下十万两一半开粥棚赈济灾民,一半平抑粮价发放种子。如此三管齐下,不到三个月,就将仅剩数十人的匪帮堵在七里山中,全部活捉,四十几辆囚车押着俘虏回城,排了一里多路,百姓都来观看,好不见光。剿匪不算什么,但能将流匪全部活捉就难得了,尤其是一支数年来两省都不能辖治的流匪,罗靖此次赢得的名气其实大大胜过他花的力气。并且他做得滴水不漏,雍州牧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也不能不承认他全歼匪首的功劳,连个扰民的罪名也给他扣不上。
碧烟喜得眉开眼笑,忙着采买荤素菜品,在驿站里摆了一桌席面庆祝。因此次沈墨白是大功臣,对他也和气了许多。罗靖看她忙碌的模样,不禁笑道:“忙什么,这些菜还不够吃的?快过来坐下。”
碧烟一面给他布菜一面笑道:“爷,这次连皇上都召你进京,想必爷又要升官了?”
罗靖淡淡一笑:“升什么官?此次剿匪不过是个虚名,一群乌合之众,只是雍州牧有意纵放,才有今日之患,胜之不武。何况剿匪与军功不同,皇上此次召我进京,虽是莫大的荣耀,却也止此罢了。若说为剿这群流匪升官,也未免可笑。”
碧泉道:“爷能进京见了皇上,这就成了。都说京官好升,外官好做,爷进了京,大帅的目的也就算达成一半了。”
罗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一眼沈墨白,举杯道:“这次多亏你的功劳,来,我敬你一杯。”
沈墨白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猛然被罗靖点到了名,倒惊了一下,赶紧也举起杯子,咕咚灌了一口,顿时被呛得咳嗽起来。罗靖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背后拍了拍。他手劲大,一巴掌下去,沈墨白险些栽到桌子上,连忙躲了,自己掩嘴平了气息,道:“将军,那四十余名流匪如何处置?”
罗靖看他脸颊上被酒烧起两小团微红,犹如软玉上擦了一抹胭脂,不由心里又动了一下,随口笑道:“全部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墨白一惊道:“全都,全都斩首?”
罗靖斜睨着他:“怎么,又要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是要给他们念往生咒?这些都是匪首,多年的贼骨,成不了良民,不杀,日后还要为患。何况他们流窜抢劫,百姓也大受其害,杀了有何不妥?”
沈墨白看看他,无可反驳,又低下头去。半晌,喃喃道:“将军既要进京,能带我回常州么?”自雍至京,稍稍拐个弯儿就经过常州。
罗靖眉头一皱,将酒杯往桌上一拍:“就念着你的常州。放心,这次捎你回去就是。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扫兴!”
碧烟瞪沈墨白一眼,连忙举杯劝酒:“爷莫要生气,这酒滋味还不错,我和哥哥陪爷多喝几杯。”
沈墨白悄悄放下杯子,溜回了自己房中。他向不多言,不知为什么说几句话就会得罪罗靖。他从前不知什么是畏惧,现在却有些畏惧罗靖。也不只是他沉下脸的时候,有些时候,罗靖看他的眼神更让他紧张。山下的生活比之山上有趣得多,可也更加的耗费心力。他轻轻叹口气,伏在了桌子上,有些迷茫地看着窗外……
罗靖此次回常州是轻装简从,无声无息。自从他接走了母亲的骨殖,常州这地方,似乎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自然也就没有衣锦还乡的必要。他甚至连常州城都不愿进,直接上了钟山。
碧烟很不情愿。因为罗靖不愿进常州城,为了不错过宿头,一行人只能在乐山庙过夜。碧烟早听碧泉说过那是个破败庙宇,待她看到乐山寺的时候,就更懊恼了:“爷,这,这庙也太破旧了。”庙门当初也许是红漆的,但现在只能在裂开的纹路处找到一点痕迹了,其中一扇还是摇摇欲坠的。山墙墙头不知崩了多少处,像狗啃的似的。庙里统共四五间房,只有经堂还算完好,但佛像身上釉彩也早就剥落,两边的绸帷也满是虫眼,几乎褪成了灰白色。佛前的香炉里连点香灰也没有,可见不知多久没有香火供奉了。其它几间房里也是空空荡荡,统共只找到两张矮榻,碧烟跺着脚道:“这,这怎么睡啊!”
沈墨白并未注意碧烟说了些什么,只顾着在房中四处察看。罗靖在旁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沈墨白怔怔道:“有人住……”虽然他走了三个多月,经堂中却是干净的,看得出有人打扫,“这里除了我和师傅,从没人来住过。”
罗靖刚才就在一间房里瞥见一个包袱,还以为是庙中的僧人,听沈墨白一说,才知道这里平常竟然是没人住的,忍不住道:“那你师傅死了之后,你自己住在这里?”
沈墨白怅然点头:“师傅的坟在庙后,我得去看看。”
他在外时倒也不如何想念,如今到了旧居,倒忽然生了急切之意,转身就要出门,刚走到门口,恰好与自外而入的一人撞个满怀,险些仰倒。罗靖一把拉住他,抬眼一看,进来的却是个道人,一身灰衣,肘弯处还打着两块补丁,抬头一见罗靖等人,便立掌打个问讯:“几位施主,恕贫道冲撞了。不知几位施主从何处来,天色这般晚了,如何走到小庙来了?”
沈墨白听他这话,俨然像是这寺庙的主持,不由诧异道:“道长是从何处而来?在下,本就是住在这里的。”
道人一震,猛地盯住他:“你?你本就住在这庙中?那释因……”
沈墨白接口道:“那是我师傅。”
道人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是沈墨白?”
沈墨白觉得他手劲奇大,拽了一下没拽出手来,反而被攥得生疼,皱眉道:“正是。道长是……”
道人脸色一变,不答反问:“我到这庙里已经十数日,怎么一直不见你人影?你去了哪里?”
沈墨白忍疼道:“我今日刚从雍州回来——”他话未说完,道人已经猛然拔高了声音:“什么?你竟然离山了!”
沈墨白被他这突然一声惊了一跳,喃喃道:“你怎知道师傅不准我离山?”
道人脸色更加严厉:“你知道你不可离山?那为何还要违背师命?”
罗靖看不下去,上前将道人手腕一翻,顺势将沈墨白拉了出来:“这位道长,你是何人?他离不离山,与你有何关系?”
道人这才看他,仔细打量片刻,面色微微一变:“请问施主是什么人?”
罗靖冷笑一声:“我是什么人与道长毫无关系,倒是道长凭什么来质问于他?”
道人也冷笑一声道:“施主可知他是什么人?又可知你是什么人?”
罗靖倒被他挑起了好奇之心:“倒要请教,道长怎知他是什么人?又怎知我是什么人?”
道人将他上下细看,沉声道:“施主可知自己命带凶煞,相生血光?如在下猜测不错,施主当是行伍之人。”
罗靖露齿一笑,两排牙齿白得锐利:“若我说我是江洋大盗作案无数呢?”
道人也被他惊了一下,随即断然道:“施主休要玩笑。你可知沈墨白是何等样人?施主命相本带血光,若与他一起,此生血光不断,害人害己。”
沈墨白脸色煞白,喃喃道:“你,你说什么?”
道人严厉地看着他:“你难道不知?难道你师傅不曾告诉过你?”
沈墨白摇头道:“师傅只说不许我离开钟山,别的,没说过什么……”
道人怔了片刻,叹口气道:“原来如此,想必师兄怕你难堪,是以不说真相。”
沈墨白怔怔重复道:“师兄?真相?”
道人叹道:“释因乃是我同门师兄,只是我二人一随佛,一随道,有了分歧,这才各自云游,分别三十年不见。直到半年之前,我才得师兄一封书信,言道他二十年前在某处遇到一对将死夫妇,身边携带一个婴儿,视此子身带魔气,既能阴视,又可聚鬼,推其命相,竟是极之古怪……此子,就如黄泉之源,所到之处,便如悬堤蓄水,稍有不慎堤溃水出,所过之处生灵有死而已。师兄携其隐居于这荒山古庙之中二十年,便是怕此子入世为害。半年前他自知将要坐化,特地传信于我,要我赶来接替于他。因我有事,耽搁了数月,没想到你竟然擅自入世……这位施主命相本煞,你与他在一起,犹如火上浇油,更是动辄成劫!你……唉!”
沈墨白怔怔站着,心头一片茫然,下意识地道:“可是,可是我从没在书中看到过这种命相……”
道人目光一闪,伸手又去扯他:“书?什么书?”
沈墨白向后一躲,喃喃道:“就是藏书阁里的……”
道人面色更是大变:“师兄竟然允你——”
沈墨白觉得自己大约又说错了话,连忙道:“师傅不许我看的,是我自己……”说了半句,觉得更错,把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道人大惊道:“你竟能打开虚灵阁?魔障,真是魔障!难道果然是该有此一劫?”
沈墨白辩解道:“可是,可是我离山数年,并没有什么……”
道人冷笑道:“没有什么?你自然是没有什么!遭劫的是你身边之人!你仔细去想,难道当真没有什么?”
沈墨白被他抛出的秘密惊得心头纷乱。养育自己多年的师傅,带着自己隐居这深山之中,竟然是为了将自己拘禁在此。他自幼不知父母,师傅便是唯一亲人,可是这个亲人,却是为了将自己拘禁在此?他不能相信。可是他知道自己一直都能看到那些东西,似乎也特别吸引它们,只从戴上了菩提珠之后,它们才不敢靠近他。而且师傅临终遗命教他不可下山,却又不告诉他原因,他心里也曾起疑,只是万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他在藏书阁中博览群书,可从来没见过有这种命相,而且他自问下山之后所作所为都是与人为善,并没做过一件恶事:“我,我不曾作恶……”
道人微微叹息:“难道你还不明白?你无心为恶,已能造劫。这是你的命……”
沈墨白倒退了一步:“不——”可是脑海里已经掠过一件件事:他想完成罗靖生母的心愿,却泄露了罗铮的身世秘密,使罗家家破人亡;他想替为潮所苦的百姓治水,却令一江水族被镇水柱所镇,永失自由……
道人看他面色渐渐变得惨白,冷笑道:“想起来了?你下山之后,究竟都做了些什么?魔障,真是魔障!”
沈墨白终于失态地叫出声来:“我不是魔障!”师傅自幼教他诵经修佛,一心向善,他怎么会是魔障?
道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仍是决然道:“你命中注定即是如此,并非有心无心可以左右。除非你终生隐居,不与人往来。”
罗靖在旁边已经听了半天。他自幼就因被相师定为克家灭门之相而被人视为妖孽怪胎,直到沈墨白看到他手上伤痕,方知这一切都是父亲自作之受,因此对什么天命之说更是深恶痛绝,今见沈墨白竟也如此遭遇,不由冷笑道:“什么命中注定!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妖道,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一把拉过沈墨白,“走,不要听他胡说!”
沈墨白心乱如麻,怔怔地由他拉着走。道人倒是急了,上前一步想要拉住沈墨白:“你——”只上前一步,呛地一声,罗靖宝剑已经出鞘,直指他咽喉:“让开!”
道人目光一寒:“纯钧宝剑?”
罗靖冷笑:“看来你倒也识货。”
道人沉声道:“施主,你本身带煞,若与此子同行,必有劫难。此子天性近魔,我师兄以佛力消磨他二十年,仍未能奏效。施主请让开,贫道断不能容他下山为害人间。”
罗靖回头看看沈墨白苍白着脸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他哪里近魔:“笑话,他这副样子,哪里像是什么天性近魔。”
道人皱眉道:“施主肉眼凡胎,自然看不出。还请施主让开,贫道必要将此子收伏。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他终身居于这荒山之中,贫道也不会伤他。”
罗靖回头道:“他要你终身居于这荒山之中,你愿意么?”
沈墨白本能地摇头。罗靖转头傲然看一眼道人:“你看见了?”
道人脸色阴沉,突然反手从衣裳底下抽出一柄桃木剑来:“孽障!你若不肯受教,贫道只好用强了。”
罗靖哈哈大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用强法!”
道人左手捏个诀,口中低诵,手中剑向前一指,罗靖只觉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本能地举剑一挡,明明眼前空无一物,手中宝剑上却突然火花四溅,隐隐还有丁地一声脆响。道人猛然一惊:“龙血!”
罗靖微微一怔,沈墨白已经脱口叫道:“你不能用穿灵诀,会伤到他!”
罗靖一扬眉:“穿灵诀?”话犹未了,沈墨白已经一手把他拖到了身后,自己反而挡在他面前:“穿灵诀能损伤生灵,你怎能随意使用?”他脸上有愠怒之色,挡在罗靖身前,倒像是要保护他。罗靖看他脸都微微气红了,只觉有趣,凑到他耳边轻笑道:“你敌得过他?”
道人见他们这般亲近模样,脸上更生厌恶之色:“孽障,你害死你师傅尚不知悔改,还要做此背伦之事,果然是天生魔障,不可不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