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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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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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账也要在办公室,怎么抱我这了?”爸爸有些怒色。
  “魏书记说过了,你先看了,有问题还可以立案审查。”万福清说完丢下账本走了。
  爸爸无奈,会计甩手,就意味着机关里许多琐细的事儿滞积。他叫来办公室主任吩咐找人替代,主任面有难色,“这活即使眼下有人来替,交接也要几天,曲书记还是看过账了结了再说。”
  可查账这行当,父亲哪里能懂?便拉了妈妈帮着查对,妈妈劝他,“算啦,老曲,这劲儿准是白费,账上走的肯定清白。万福清和魏昶的关系非是一般,哪来怕你?县里干部十之八停都是本乡本土的,你已积怨太多,还是安生些好。”
  爸爸却执意不从,硬拉了妈妈查对了几个通宵,果然,账目上清白得分厘不谬,父亲实在生不出错来,只好抱回账本去了。
  万福清掸拂几下账本,笑容虽还是谦恭,却已露出许多不屑:“曲书记,这账?”
  “……没啥错儿。”
  “既是没错了,我便算交清了,账本还是请曲书记拿回去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呀,这活儿我是不能干了。你是大书记,资历老,魏书记也没比,是不?你说话便算是县里顶天了,可咱是小人物呀,你一句话咱经受不起呀,就是跳到沙河里泡半年也洗不清呀。话既然放出来了,账你也查了,你总要给群众有个说头才行呀。”
  “账是没错,可我过问一下账目也是没错,工作你还是要干的,没人撤你。”
  “曲书记你这样说也太轻巧了吧,不能拿我们老百姓当儿戏呀?”
  父亲几个来去便急了,拍着账本吼:“怎么,你还想用这要挟我?混蛋!”
  这一下,万福清可不依不饶了,一递一声吵将起来,引来不少干部在旁默默看。没有几个人心里支持父亲,别的不说,县委副书记和会计吵架,本身就是失态。平日也有人记怨父亲的怪僻,这会儿看有人敢去顶撞他,也不由有了几分快乐。
  好久,魏昶从会计室里面走出,先是斥了万福清:“老万,不许再闹了。领导过问你的账目,也是关心机关的事务工作。即使有些误会冤屈,应该通过组织的渠道解决,先接下工作再说嘛。”然后又拉了父亲走,“走吧,老曲,这样多不好,机关的同志都在,咱们做领导的……大家都请回去吧,回去工作。”
  有了魏昶的话,风波暂时平息。
  可这以后,爸爸在县上的日子愈来愈不好过了,渐渐闹得近乎“孤家寡人”,怨声鼎沸了。爸爸布置的工作总会被人推诿敷衍,没人当做回事。那个粮食局长郭海山一日竟上门问妈妈索要糖果钱,说是,“酒席二百块,咱掏了,扔了吃的也是自己的。可曲书记孩子吃的拿的也还了才是,莫坏了清廉声名。”
  父亲闻后七窍生烟,在妈妈补了钱后,又在我屁股上补上许多鞋底。
  就连我们学校那个见我如见小爷似的教导主任,也一遇合适机会就隐吐苦衷,说我那个班主席也是我父亲迫使他提携的,这个世界也真够邪门儿了,人他妈的都是鬼脸儿。
  若是说我如今总是很怕再被别人赏识提拔了,大概也源于那次“为官”伤的元阳。
  

父亲纪事 第十章 5(1)
水蓉也终于再也不到我家来了。
  最后几周她回家来,气氛总有些沉闷。爸爸很少再去问她学习或者生活之类的事情。很少说话,妈妈也少了许多自然。
  终于有一天,水蓉对妈妈说出,以后她不再来了。
  父亲脸色沉郁地坐着没有应话,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开了。妈妈苦笑了望着水蓉,好久点了点头,“也好,缓缓,流言也许没有了。水蓉,你知道,我们是喜欢你的,可老曲还要在县里工作……”
  “我知道,杨姨、曲书记救了我,我却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真是的……”说着,水蓉竟低头哭了。
  妈妈抚了她的头发,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我们姐弟大嚷,自然是挽了水蓉在家,却被妈妈烦躁叱了。
  傍晚,水蓉去了,连晚饭也不在家吃了,妈妈也没勉强留她。我们都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觉着爸爸妈妈的冷情让人难堪。
  我在大院门口站着,等水蓉。
  水蓉走到我跟前时,似是没看见,撩了过去。走出好远,回头见我仍在那儿呆呆望她,便笑笑,又走回身,蹲下来:“柯柯,回家去吧,该吃饭了,妈妈会等急的。”
  我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她。
  “回吧,明天星期天,姐姐带你们到小南海去玩。”
  小南海以前是座寺院,后来败落,辟成园艺场。有个天中山,天下之中的意思,听起气魄磅礴,其实只是个小山包,也有一片绿水,一片小林,算得县里的游乐之处。只是此时我实在没有兴趣。
  “以后姐姐不来了,周末你要到姐姐那儿去,行吗?”
  我点点头。
  “那就回吧。”她抚抚我的头站起身,走出好远,见我还伫在那儿纹丝不动,又走了回来,“你呀,就是个老倔头,那……先和姐姐去玩玩好么?”
  我没说话,闷着头跟着她走。
  她一直抚着我的头发和肩,我靠在身腰间,觉着柔软的温暖,想永远都会这般。
  临近党校街口的十字街,她停下来,要了两碗面,我们坐下吃。我吃去一半时,见她却几乎未动,用筷尖挑着已经冷了的面发呆。我也没了胃口,不知怎地跟着她去感伤。
  饭铺外的胖姨依在一把鼻涕、一口淬水的烧她的红薯。也怪,她愈老愈是不见落膘,越发像个烤得煊乎乎的白薯。胖姨扯了嗓儿叫我去,我走去时,她又往我手里塞红薯,被我推开来。
  “当官的孩儿金贵,不吃这物什。哎,柯柯,跟的谁,这般漂亮的小样?”
  “你少管!”
  胖姨拍了手笑,“哟,真是大了,给你胖姥姥打马虎眼了。你不说,俺也知道。哎,柯柯,你来我给你说。”她扯过我,嗫着腔儿低语,“哎,人家都说,你爸爸说是收养个干女儿,其实给你们找个小妈妈。”
  “我操你妈!”我蓦地恍悟许多,沉下脸骂出一句脏话。
  “哎,你看看这孩子,我好心给你说……”胖姨惶然。
  “我操你妈!”我骂的声音更加坚决。
  “这个臭孩子,我看你用什么操,毛儿有没有?”她张牙舞爪地做出架势来吓我。我却认真地朝她肚上一拳,却像打在一包棉花胎上,只是陷了拳头。随即又咬上她的手背,胖姨杀猪般的号叫几声,伸掌打我,却被水蓉拦了,冷冷地推她一个趔趄,胖姨量自己不是对手,便习惯地擤把鼻子在衣裙蹭了蹭,“行、行,好心落个驴讨厌,咱们平头老百姓管得啥闲事,算我多嘴。”
  水蓉没睬她,领了我走,临了,我又冲胖姨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操你妈!!!”
  她没回我,嘘着咬伤的手,倒是水蓉照我头上不耐烦地拍了一下。
  水蓉的房子由于在僻角,便显得阴森,让人感到可怖。房间也因此显得幽暗、凄凉。张爷、张奶那磨得光滑的、陈旧的雕花八仙桌儿和太师椅还黑黝黝地矗在那儿,仿是看见了张奶黑黑的少了牙的嘴和张爷满是褶皱的脸,我竟有些不敢进来。
  

父亲纪事 第十章 5(2)
水蓉扯我一下进屋,用掸布拂床上、桌椅上的灰尘。床铺展开时,屋里仿佛明亮许多,淡黄的印花床单,淡黄的素提被面,显得洁净、素雅。
  没有了张爷那黑黝的散了霉味的床铺。
  房内也缘由这温和的黄色变得暖了。
  水蓉进了房间,却变得更加黯然,收拾完毕,便坐在床上有些瑟抖。天气并不见凉。闷了许久,我有些无味,便说了要回去。水蓉忽然抱起我来坐在床上,“柯柯,你以后会来看我吗?会吗,你一定会来的,是吗?”
  我被她拥得紧紧的;仰起脸望她,认真地点点头。
  “你骗我,你是在骗我?谁都不会来看我的,我算什么?一个死过的、乡下的坏女人,却像个小姑娘似的,想着上学,想着爱人,想着做好人家的女儿,想着当姐姐。真是的,太可笑了!”她推开我,有点冷笑着,神经质地嚷,“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启华也不睬我了,可我没骗他,没有!他却从来不听我说,不听,我知道不该高攀他的,也不该高攀你们家。你也骗我,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姐姐……”
  说到欺骗,我便想到那张纸条,惶恐之极蓦地哭了起来。水蓉连忙拥着我,拭着我脸上的泪水,“噢,别哭了,柯柯,柯柯从来不会骗人的,柯柯最疼姐姐。”
  我却泣着,说出了纸条的事。
  水蓉默然半晌,许久抚了我,轻轻地说,“你真是个孩子,好多事还不懂。”停了一下,又换了口吻说,“其实一样的,早晚都会是这结果,他……不过是玩玩我的……身子,总归是我的不干净。行了,不想了,只要有柯柯、飞飞、冬冬,姐姐还是愉快的。”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方才的黯伤仿佛真的全无了。
  我也跟她笑了。
  那夜,我回到家里,一闭了眼睛,便仿佛看见那小屋温馨的淡黄。
  

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1(1)
崔儿和我常去的是汝河边儿。
  每次她总要到河边的墓地。
  现在的崔儿知是爸爸死了,自己再也看不到了,便常去墓边拔草,有时会采上些野花,她这样做,我倒好像时常看到她的父亲。
  “你说,我爸爸,他会冷吗?”已是秋天的时候,我们衣衫里都加了毛衣的。崔儿抚着墓碑问我。
  “也许,会的。”我不由得打个冷噤,想象中的那里是很潮湿的。
  “会很黑吗?什么也看不见?”
  “……”
  “会很远吗?总也走不到?”
  我抠着墓碑上镌着的字迹,沿着那弯曲的道儿拭着,触出了石碑的坚硬。我不知道那儿是不是一处遥远的黑暗?姥姥说过,天呢,有十八层,地呢,也有十八层,人是轮番活着,行善的上升,做恶的下沉。总想会有缥缈的明亮和沉重的黑暗。
  崔儿也蹲下身,用手绢擦拭着墓碑的灰尘,墓碑拭得有些光滑了,“人干吗要死?”崔儿又问。
  “可能……因为有小孩要生呀。”
  “那我不来,爸爸就不会死了?”
  “还会有别的小孩呀。”
  “我们都不来呢?”
  “……”
  “你说,我会找到爸爸吗?我也去死。”
  “人死,什么都看不见了。”
  “才不是,你说的不对,爸爸能看见我的,肯定会看见我的。妈妈说的,我每天呀,吃饭,上学,玩呀,睡觉,爸爸都能看见,只是他不能说话。”
  说话或许也会,怕是只在梦里。死,是一个永久的梦。
  走过树林墓地,登上河岸,踏在河边又是豁然明亮。秋天的河水浅浅的,很清,在阔阔的河床里描出个细狭的道儿,我们跑着、逐着,时而拣了石子打了水漂儿,或是惊吓浅水里的小鱼。累了,便躺在河堤的草坡上,两腿儿翘着,胳肘支着地,两手托腮,脸对着脸儿望着。
  河水对面有人嚄我们:“哟嘿,小两口哟,亲个嘴哟,拜天地哟。”
  我抬头看时,是王国庆,赶了两只羊在河水对面。便大声叫他名字。王国庆见是我们,倒噤了口,愣了一会儿,脱鞋涉水过来,他只着个单薄的褂子,蹚水时我都替他寒战。
  “是您俩呀,放学不回家溜河边呀。”王国庆见我大大咧咧,全没有在学校的拘谨。他又凸鼓着薄薄的大嘴唇,翻了粘满眼屎的脸儿,做那非哭非笑的鬼脸。额上的伤疤还在,只是不像那般如红蚓似的了,我的心也咯噔一下。
  “你呢?没再上学?”崔儿问他。
  “上学干啥?不自在!”他说着,看见对面羊儿散远,便拣了石子扔去,驱它们拢来。
  “上学学知识,不然你长大做啥?”崔儿倒挺认真。
  “再学,也是种地,学校就不是给我们开的。”
  “学校是大家的。”
  “是您的,是城里人的。俺娘说,城里人刁,沾不得。”王国庆说着,见羊竟跑远了一只,便又蹚过河追去。
  好远,听得他怪声怪气地唱街头野孩子的流行曲:
  电灯泡,明又亮,
  黑天白日找对象,
  找的谁?
  找的东关李素梅,
  麻子脸、猪耳朵,
  嘀嘀哇,嘀嘀哇,
  一会儿花轿就来到。
  崔儿和我无言地看他赶了羊儿,渐渐远去。
  站了许久,我忽然扳过崔儿的肩,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结婚是什么?”
  “……好像是,结了婚,两个人就老在一块儿了,就是娶媳妇。”
  “没羞!我才不。我要和妈妈老在一块儿。”崔儿听了,马上给了我答复。
  我呆然许久,一副“情场失意,恼羞成怒”的形态,愤愤地把衣袋中的玻璃球、画片儿、弹弓一股脑儿扔出,仿佛那也是崔儿,必须断缘。
  走时,我连书包也忘在河边。第二天上课时,崔儿轻轻地把书包放在我的课桌上,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很久,我也没睬她。
  

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1(2)
几天之后,姥姥来了,我非要闹着去姥姥家,便请假去了。不知是不是去散“失恋”的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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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2(1)
姥姥来家是特意接我们的,她时时想我们便哭,也不愿来了受爸爸的白眼。闻了爸爸在乡下蹲点,便瞅空儿来了,接我们去住几天。
  我和弟弟随她去了。
  姥爷以往虽是家富,但极喜交游,视金如土,也无大的家治。几处房屋这几年也被人莫名其妙地占了,在县城街面上遗了个小铺,做些旧货寄卖生意。铺儿后面有个狭长的院子,筒子似的,三面的房子也有十多间,只是破旧了。两位姥姥都性喜洁净。名字都有“兰”字,兰馥,兰芳,便在院里种了两株玉兰,正值开花,缕缕清香。
  进了家门时,兰芳姥姥正倚在铺面的门边儿嗑瓜子,她吃瓜子,总是像漫不经意地扔在嘴里,牙儿一咬,籽儿留下,吐出皮儿却已是两片儿。见我来,惨白的脸上便浮出讥嘲之色,“哟,迷糊情种来了。”然后抱起弟弟亲个不够,她喜欢弟弟乖巧。
  姥爷嗜酒如命,每餐必须呷上二两,遇着我们来,便喝得更多,还不时地用筷子往我们嘴里蘸酒。兰芳姥姥有时也会陪着喝上两盅,喝了还会叫姥姥:“姐姐,你也喝点儿?”
  姥姥却多是不喝。
  “跟这破死鬼,还能指望发什么财,喝他的。”
  姥姥却只笑,越是知姥爷大手大脚,姥姥越是抠紧了的过。兰芳姥姥喝了点儿酒,脸就绯红,还会轻轻哼出两句戏文:“我只道噇酒吃肉,央的人困,原来是杀生害命,揣的咱紧。”
  唱时,姥爷总会击掌:“好、好!”
  兰芳姥姥却倏地不唱,打了姥爷给我们蘸酒的筷子,“老不死的,孩子都让你给逞坏。”
  姥爷除却酒之外,还有两个癖好,听戏、泡澡堂。县城里无人不识姥爷,走在街上,无人不和他打哈哈,抱着,从他口袋里摸烟、掏钱。遇到这类事儿,姥爷总是眉开眼笑,喜个不够,只是提醒:“哎,别个拿完了,留下两毛,还要给外孙买兔头吃的。”
  戏院门前有卖酱兔头的,一毛一个,如今无法想出它的味道,但料想兔头也做不出什么新鲜美味来,可那时却极喜吃它,姥爷听戏入迷,从不顾及我,我便坐在一旁,认真对付那兔儿脑袋,倒也吃得到处是油。以后,每晚这便是我的固定节目。
  遇到对别人对姥爷“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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