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兴奋不已,都期待着把自己的身子在这一时刻放置在这洪流之中,显出英雄本色。
那时节是我做梦最多的日夜,想象过无数悲壮的英雄情节,可唯一的行动就被爸爸轻易击溃了。我和邻家几个孩子各自偷出父母的旧挎包,在机关食堂买了馒头,计划徒步串连去北京,刚走至院门,便看见父亲们威严的队阵。结局是我们各自地在呵斥中怏怏回家。
一天早上,我的同桌曹亚薇忽然满面通红地跑到讲台上,尖着嗓儿讲话,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娇弱的、每天要搽几遍雪花膏、用香水手帕擦鼻子和眼泪的小姑娘会有这般大的肺活量。她讲着,从书包里哗地倒出一堆面友、香水、脂粉、手帕,表示要把这些东西和自己的四旧、小资产阶级思想一起扔到垃圾箱去。于是,教室里一片叫好,于是,有十多个女生立即仿效;于是,班主任发出向曹亚薇学习的号召,一时,曹亚薇领尽风骚。
想来,自己不免深深失悔,这种勾当我昨天在家便已经做了。星期日,在街头闲逛,看了一张传单列举了雪花膏、香水、脂粉、扑克、象棋、军棋、烫发、高跟鞋、旗袍……诸如此类的四旧之物,便和姐姐、弟弟将家中这类什物,尽悉收拾或毁、或弃、或焚。爸爸见我们的举动,竟没干涉,他自己也忙于检点书籍,留下小部分的马恩列斯毛及鲁迅,剩余大部分或卖或烧。爸爸烧书时做得极慢,每本书投入火中时都反复玩味许久,慢慢撕开,一点点儿地燃着,看它烧成灰烬,面色灰白地如同冉冉飘扬而起的纸灰片儿。我们却兴奋地跑来跑去,尽可能地寻出爸爸的遗漏,希望火烧得大些,燃得长点。
可惜的是,我们这般辉煌的努力,不知拿到学校去做,让个曹亚薇出了这个风头,实在不甘。可下课时,我却瞥见曹亚薇躲在教楼旁边的葡萄架下抹泪,不停地用手背去拭。她那粉色的手帕扔进垃圾箱了。
曹亚薇给人的感觉整个像是香粉砌就的,脸儿,衣裙外露出的臂儿、腿儿、颈窝儿,处处都是滑腻的白,碰了,便会染上香来。平时,我常常讥诮她,做些恶作剧逗她,可曹亚薇经不得逗,那次我只是把个图钉放在她的坐椅上,她便玩命似的哭叫许久,害得我在课外活动写了半天检查,还罚扫教室三天。虽说曹亚薇从不记恨我,我却不知怎的,见她便有一种“破坏欲”。或许是她太美了,美,往往首先给人的是维护自卑的疏远和嫉恨。借以表明,我看你并不怎么的。
曹亚薇见我近前,忙拭去了泪,默默随我走了。她知道我来叫她,刚才老师吩咐同学们上街设卡,让来往行人背诵毛主席语录,检验文化大革命在人们心中的深度和广度。曹亚薇我们一组。
站在街口时,曹亚薇并不敢拦了人询问,我却没太多的怯惧,拦住三个结伴而行的姑娘。她们显然对我们这种学习最高指示的方法很惊奇,一时竟窘了,却又不敢露出儿戏,想了许久,竟齐声吟诵“为人民服务”,尔后遁去。初战告捷,只是三个人只念了五个字,便宜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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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三章 2(2)
不多时,我们又拦了个中年男子,这人只是笑而不语,倒让我先背段给他。这还不容易?“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话还未完,他便大笑而去。及至想追,才悟出自己错误,顿时兴致大馁。曹亚薇趁机劝我撤回。
“曲柯,我们回吧,饿了。”
“老师说过,每人要拦问十个人的。”
“……可,我怕。”
我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再睬她。见人行道已有个人走过去,犹疑一下,还是追上,“哎,同志,站住,背段毛主席语录才能过去。”
那人回头,我竟然傻了,爸爸!
爸爸愣了一下,明白我的意思,居然没去训斥我的造次,反倒认真地背了段不算太短的语录。然后才过来拍我一下脑袋,“好小子,可是要认真,碰见爸爸妈妈也要按原则办。”
有了爸爸那番夸奖,那天,我在马路上站到天黑,发誓要拦够一百人的,可终究没有遂愿。回到学校,早已误了晚饭,却丝毫没有介意。只是给老师汇报时,他却也没有信任赞许的表情,随便拍拍我的肩头,“回去休息吧,以后不许玩得这么晚了。”
真他妈的沮丧极了,那晚怎么也没睡好,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半夜,才发现枕头边有包饼干,没问究竟坐起嚼完才又倒头去睡。
事后才知是曹亚薇悄悄溜到男寝室放的。
。。
父亲纪事 第十三章 3(1)
周末下课回到寝室,屋里坐满了男女同学,吵吵嚷嚷在分发红袖章。见我进来,班主席靳峰问我,“曲柯,要加入我们的红卫兵吗?”
我拿起个红袖章看看,红底黄字,印得很帅气,“红卫兵”下面还注了一行小字“东方红公社”。不知怎地,有些欲去干一番神圣大事儿的激动,还未顾及点头,靳峰便一把抓过来,“只看,入么?我们组织还只吸收学习成绩优秀的革干子女,别的想入,还不让呢。”
靳峰总是这般盛气凌人,他爸爸是副省长,且排名靠前,我们这个班,他家爵位最高,所以班主席的差事总是归他,平日张牙舞爪的惯了,大家都乐于忍让。我虽心下厌透这家伙,但自知斗他不过,平素总是潜意识地远避他。这会儿,能加入红卫兵倒也情愿逢迎他,便一个劲儿地拼命点脑袋,“自然想入,自然想入。”
“好,就批准你了。你分在第四造反支队,支队长是吕晓丽,你虽然是班委,可在这里不讲这些的。”
“当然。”我随口应着,可心里却在骂他。谁都知道吕晓丽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靳峰顶热乎她。
“好了,现在选司令吧!”靳峰扬臂让大家安静。
“靳峰!”
“靳峰!靳峰!”
一片他妈的拍马之声,大功告成。靳峰也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便开始就职演说。吕晓丽春风得意,也尖着嗓子不时补充,一片吵嚷。我借故撒尿出来寻静,却见曹亚薇贴在楼道走廊的墙边站着,不免诧异,便过去问她,曹亚薇低低泣着,“我也想入的,可靳峰不让。”
“为什么?”
“他说我爷爷是国民党将军,不是革命干部子女。”
“这个?……”我这才记起,曹亚薇的爷爷虽是省政协副主席,却是个国民党的投诚将领,压根儿和我们共产党不一条线,若是混在同一个红卫兵组织里,着实有丧失立场之嫌。曹亚薇却苦苦拉住我,“曲柯,你也是班委,靳峰平日在班上还只有惧你的地方,帮我说说好吗,我只有求你了。”
这个粉砌的丫头,她还以为我那个班委顶份儿呢?不知早就给撸了,可曹亚薇这般抬举我,我也答应了。
待我跟靳峰说过之后,不想靳峰把脸沉下,“曲柯,这事儿你应该先给吕晓丽汇报,然后给我说。”
妈的,当时我真想朝他脸上尿一泡,看他是否还这样板着?终究无奈,又找了吕晓丽说了。吕晓丽乖张,平时只有曹亚薇最能让她,所以俩人倒也不错,便也对靳峰说收她。听吕晓丽说话,靳峰的脸面便绽展开来,思忖一会儿说,“我们再研究一下,先让她当积极分子吧,列席活动。”
出来给曹亚薇讲过,因有一隙生机,她也抹去泪水,进屋默默坐着,列席旁听战斗队员的一片乱嚷。
夜间戴了红袖章兴冲冲地回到家时,竟发现伏案写字的爸爸左臂上也戴个偌大的红袖章。这段时节爸爸显得格外忙碌,省委成立“文化革命”领导小组,他分在文化教育口,位居要冲,事儿就特别繁杂。加之还要审校刊物稿件,便常常连跟我们说话的空档儿都没有。可愈是如此,爸爸愈是亢奋,还别出心裁地组织些工人、农民座谈批判,自己也去写了不少批判“三家村”之类的文章。
爸爸的劲头和我的情绪没啥两样。
爸爸抬头也看见我的左臂多块红布,高兴地说,“哟,连小学也有了红卫兵?”
“当然。”我放下书包,钻进厨房寻吃的,不屑睬爸爸的少见多怪。
一会儿,妈妈、姐姐回来,居然也都同样戴了红袖章。爸爸笑着说:“嗬,我们真是全家红了,今晚得庆祝庆祝。”
说笑间,突然发现妈妈的袖章居然戴在右臂,爸爸笑她,妈妈自嘲地拍下脸,“我也糊里糊涂的,不知该戴在哪边?单位里成立组织,他们说领导要旗帜鲜明支持,给我套上的。换件衬衣,又给套错了。”
姐姐却显出十二分的认真,生气地说:“妈妈连这都糊涂,难道要让红卫兵站到右派一边吗?”
父亲纪事 第十三章 3(2)
霎时大家缄口,爸爸像是引起了沉沉的思索,许久才缓缓地说:“避免形式主义啊。”
晚饭后,爸爸拿出了他们党刊增刊号,说是为纪念毛主席“八·一八”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小将而发的专号,说:“这次‘文化大革命’真正使群众起来关心党和社会主义事业了,连我们家也几乎都是红卫兵了,飞飞还小,再过两年也是。你看这是毛主席最新的指示,我给你们念,‘这个运动规模很大,确实把群众发动起来了,对全国人民的思想革命有很大……’”念到最后,爸爸忽然稍顿,脸上露出疑色,稍停,忙去寻出电传稿对照,不由大惊失色,“坏了,是‘很大的意义’,怎么会掉了一个‘的’字。刊物已送邮局了。明早怕就发了。”
爸爸说着,就穿了衬衣往外走,妈妈也显得慌张,“还能补救吗?我们单位昨天有人把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念成战而不胜,已经关起来了。何况,这是印在党刊上的。”
爸爸没顾及和她搭话,匆匆出门。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昨夜,他通知编辑部所有人马,分头到邮局、火车站追回刊物,他就待在印刷厂里,等着工人加班把刊物重新排印、装订完了才回家。
有了这次的失误,爸爸在以后的日子里,凡是刊印有毛主席语录的,他都必须亲自到工厂校对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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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三章 4
我到曹亚薇家里时,是傍晚时分。
曹亚薇家在一处安静院落里,一所还算漂亮的小楼里。院子里有二十多户,都是政协的民主人士。
院门口新贴了一张告示:
最高指示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国民党残渣余孽、牛鬼蛇神们:
我们红卫兵特勒令如下:
1从即日起你们必须每早六点坚持天天读,向毛主席请罪。
2停止雇用保姆,检讨剥削罪恶。
3打扫街道卫生和街口厕所。
……
纸的下方有人用毛笔写下苍劲的“遵办”二字,再下便是各种字体的签名,其中姓曹的大概是曹亚薇的爷爷。
我在曹亚薇门前叫她时,没人应声,见屋里有动静,就自作主张推门进去。
客厅里端坐一位鹤发却不童颜的老人,似是在那儿瞑目运气养神。我推门进来,他竟全然不动,似是不知。我倒晓得不知进好还是退好。伫了好久,想悄悄转身出去,他却睁开眼睛看我,我忙恭顺地点下头:“老爷爷,我是曹亚薇的同学。”
老人不语,看人的目光却英气勃勃,稍许,开口唤过“薇子”。音质稍哑,却掷壁有声。好一会儿,曹亚薇才踱了出来,见了是我,也不说话,把我引到她的卧室去。到了那儿,我才似是舒了一口气。
曹亚薇像是哭过,粉粉的脸面显得黯淡,我拿出红袖章给她看,说是学校让她入的红卫兵,她也没露出半点儿喜欢。过了一会儿,倒是说起她家贵重物品被抄去,红卫兵要办阶级教育展览,不由嘤嘤哭了。我本意是想安慰她,可又不愿丧失立场,倒也无话了。
“那你就不入红卫兵了?”
她又是摇了摇头。稍瞬却突然抓过我手中的袖章,撕了几下没有撕烂,又找出个小剪来剪开扯烂,边撕边嚷:“造,造,我造你们的反!”
见我一直不说话,她也渐渐安静,拿了小剪细细剪碎袖章,我凑近她说:“曹亚薇,不要紧的,以后呀,你到我们家,我们家是革干,保险!”
曹亚薇却显出不屑,半天才回我,“哼,我爷爷说了,文化革命是共产党的……权势之争,派系倾轧。我们只要忍耐些日子,倒会相安无事,将来谁都要需要我们点缀门面的。像你们,才没个好!”
这些,我自然说不清,只是傻傻地望着曹亚薇,觉得她蓦然大了起来。
父亲纪事 第十四章 1(1)
方岸叔叔寻到我们家时,是一个冬天的深夜,白天,他不敢问人。
他是从县里逃出来的,拦汽车,混火车倒也顺利,只是衣袋里没有分文,肚子饿了两日。妈妈听过,赶快给他下面,吃过半斤,他稍有些发窘似的说还想吃。妈妈说他莫要吃坏了,面里还有几个鸡蛋,他凄苦地笑笑说哪会?妈妈只好又给他下了四两面,却不敢再给他打鸡蛋。
吃过饭后,爸爸坐在那儿听他讲县里的情况。方叔叔说县里运动一开始,他就被揪出来了,天天游街批斗,闲下,又在喂猪之外给他加了个扫厕所。挨过不少打。说着他掀起衣服让爸爸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爸爸沉着脸说知道了,刚才看见你额头上的伤疤就猜到了。方叔叔说现在好些了,县里开始分成几派,天天辩论,斗走资派,没人顾及他们了,他就乘机逃了出来。
爸爸突然问:“魏昶呢,他在那儿工作.应该维持好局面。”
“魏书记……死了。”
“什么?”爸爸不由从沙发上霍地站起。
“……打死的。前阵儿一乱,万福清在县里第一个成立造反司令部,揪了魏昶,每次批斗下手都狠,打个昏死。”
“万福清怎么会这样?老魏以往那样器重他,连我也碰不得。”
方叔叔笑了笑,“曲老师在县里其实是两眼一摸黑,万福清的妻子其实是魏书记的情妇,魏书记只要去,万福清都要避开的。即使以往万福清为此得到好处,可是你想,只要是人,能不对这种典当妻子感到羞辱、仇恨吗?实际上,万福清的妻子早已是魏书记的情人,只是女的成分高,未成,魏书记先前为这还差点儿丢了官帽儿。不过,这事儿都是传,倒没太多的实证。”
爸爸听后,恍惚许久,才又去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一段儿,魏昶忽然失踪了,万福清这一派执意说是另一派给偷抢走了,另一派矢口否认。一个多月前,在城东沙丘的小林里发现了魏书记的死尸,人是用钉子从脑后、耳根给钉死的。还算个完尸,不过是……生殖器被剜掉了,人们就猜定是万福清干的,可无从查起,也没人去查。”
“杂种!”父亲忽然把个茶几上的烟缸抓起摔了,在屋里困兽般的走动,“让了老子,一个个宰了他们。太无法无天了。”
妈妈讥他:“让了你去,也是无奈。前段,县里来人揪你,要不是省委挡了驾,你回去,怕死的更惨。小方,这段也没听动静,不再来了?”
方岸说:“也许不会再来了,前两天。万福清也死了。魏昶死后,万福清的妻子都说痴了,见人没有一句言语,万福清倒是百般服侍她。死的那天晚上,邻居倒是听见动静,先是听见他妻子尖叫一声,以为夫妇打架,跑去,见万福清跪在地上诉说什么,他妻子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不理。万福清见了邻居来,忙爬起呵斥走开。又过了好久,邻人又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