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亚薇见我兴致不高,也不大去说话,两个人时断时续地说些今夜月光不错之类的屁话。好一会儿,她才又说:“靳峰给我来信了。”说着,便拿出封信来让我看。
靳峰年前当兵走了,班上凡是有些门路的干部子弟,都当兵去了,何况他呢。将来我若不入民主党派,也决心当了靳峰爸爸那般的官儿,不倒翁,“历朝历代”都是正确无误的,子女也得福荫。靳峰对曹亚薇的心思我早是明白的,听说他来信,心里也就清楚一半。虽也想看看这小子如何求爱,可突生烦躁,推回信去,“又不是写给我的,我看它做啥?”
曹亚薇没把信再装回,默默地撕了,“我挺讨厌靳峰,他对什么都是虚假。”
“他将来肯定会混得极好的,到处都是这号人成蛆的肥料,你可要对他好些,将来还不是舒适得意?”我刻毒地刺她。
曹亚薇好像是真的见了粪蛆,竟去呕了一会儿,什么也吐不出,吁口气说:“你,就是话脏。”
“当然了,我是农民嘛,当然不如你们当兵的,城里的,唾沫星儿都是文明拐杖礼帽型。”
“你!”曹亚薇气得眼泪又是涌了,不再理我,又是一阵沉默。
好久,曹亚薇像是犹疑了半天,才说:“曲柯,我也想下乡,和你在一块儿。”
我没有说话,吃惊地看着她,她也微微仰了脸,一双秀丽晶亮的眸子注视我的表情。
“你说行么?”她又急切地问我。
我手插在裤袋里,做出沉思的样子,其实,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自己还被下乡搞得乱糟糟,哪还顾得她的事儿,便说:“问我干吗,我又不是你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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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六章 2(2)
“……这事儿与你有关的。要么,你也想办法留下,别去乡下的鬼地方。”
“干我什么事儿?我下乡当农民,你在城里当小姐,有什么关系?”我突然恶狠狠地朝她嚷。做什么样子?一边早办好留城证明,咒着乡下,一边儿又说下乡,鬼话!
曹亚薇倒是愣了许久看我,却也止了眼泪,过了一会儿,冷冷地走了,没再去说一句话。她走后,我倒有些异样的怅然若失。不久,也就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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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六章 3(1)
下乡临行那天,一早儿,姥姥便抽搭不已,说毕,便躲在厨房里哭。姐姐也含了泪,陪我坐着,一个劲儿地说,应该让她下乡,弟弟留下的。我倒男子气似的怪她瞎说,说是女孩子下乡最容易出事儿的,当然应该是我去。妈妈也不说话,好像让我下乡,让姐姐留下是她的罪过。弟弟说,要是早些计划生育就好了,可一想提倡两胎,反对多育,却独没有了他,且又解决不了去留矛盾,便又无声。
父亲却显得格外忙碌,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找些话头说。又不时地往我的旅行袋里塞些牙膏、香皂、手电筒、毛巾、点心、罐头,好不容易装好了,一会儿又全部抖落出来,数点一番,又去拿些咸蛋、酱菜。一边装着,一边絮絮叨叨地对我说,那地方是山区,水田,活重,挑担多,初时不要急,干活要慢慢适应。那地方雾气大,早起要多穿件衣服。农村夜里灯暗,看书要适量,但是政治书籍还是要看的,功课也可以温习点,农村也需要文化。走夜路要带手电,留神山猫子,就是狼。千万别走草丛道,有山犴子,就是那种金环蛇,不得已走了,最好带根棍,打草惊蛇。穿衣、说话、交往要入乡随俗,农民最朴实,但是你得把心贴近他。吃饭不要紧了自己,钱可以给你的,但是不要用钱交酒肉朋友。
我第一次发现爸爸身上有这么多俗气,加之前隙未释,便始终冷冷地不去睬他。临出门时,乘他出去,便把他塞给我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掀出来,一丁点儿也没带。
先是上了学校集合乘车,妈妈和姐姐送了我去,姥姥也要去,但我烦她哭哭啼啼惹人笑话,便执意不让她去,今个儿一家全是随我之意,姥姥没硬坚持。
大妞也来了,要去下乡的,赵师傅一家没人送她,倒是陈伯年背了包送她。大妞刚流产不久,脸竟显得白些,好看几分。同学们都表示轻蔑,却又偷偷看她,女同学没一人睬她,男生倒还有几个和她打招呼,背过身便一致说她奶子高了,屁股大了。陈伯年由于沦落,不大好意思见同学,远远地站着,大妞爬上车,对他招招手,“回吧,馒头还在锅里温着,得吃胖些,摆摊儿别太晚了。”
说话间,俩人都是眼泪汪汪的,真他妈的还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陈伯年像个乖孩子似的直点头,却依旧远远站着,直到汽车驶离了学校还呆着。
车出校门时,我和在校门口站着用目光送车的曹亚薇四目相对,她一直用怨恨的目光盯我,我也想瞪她的,可稍瞬就惶惶地垂了眼睑。
欢送我们下乡的仪式很隆重,省里特意选了“5·16” 这个“文化大革命”周年的纪念日来送我们下乡,以示郑重,只是明、后年两批的知青没有我们这种荣幸。
全市的知青都集中在市体育场,三百多辆汽车披红挂彩,加上百多辆行李车,究竟能排多长,坐在车上是无法知道的。只知道欢送的队伍把市内沿途街道两侧都排满了,又延伸郊外,足有三十多里。省市领导站在市中心纪念塔的基座台上,检阅队伍,脑袋瓜子熟悉的不少,瞧他们招手致意那种神采奕奕劲儿,就能断定这汽车长流里绝对没有他们的孩子。
沿途的人似乎都乐疯了似的,拼命敲打锣鼓,燃放鞭炮,如今的人儿只有从这儿变着法儿取乐,从类似这种游行、欢迎欢送、庆祝之类中得到渲泄,只有这时才不会危险,不会受到算计,才有些人的某些真实、本性的欢乐,过了此,便又得缄口做些面具套上。可这帮小子拿了我们下乡取乐儿,实在是王八蛋。路上我们见了谁敲鼓打锣来得起劲,就把献给我们自己的红花扔给他,“嘿,龟儿子,拿回家送给你老婆戴吧。”
“让她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我们无所顾忌,我们恣意狂态。我们知道等我们一出市区,谁也不会再敲锣打鼓欢迎我们回来,我们反正是被他妈的遗弃了。我们反正要去闯荡另一个天地。
我们后面的汽车上,有个知青把红花戴在一条狗的脖圈上,狗也很凶,对着马路汪汪狂叫,引来车上一片狂笑,车下一阵骚动。可后来听说,播放电视时,竟被省委第一书记见了这个镜头,不由大怒,下令追查。狗的主人恰是一个送弟弟下乡的工人。若是知青,或可宽恕,他就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判刑三年,狗也处以“极刑”。三年后,我们都回到城市,还听说那个工人的消息,他出狱后,回厂不得,便在社会上流窜偷盗,一次拒捕,被公安人员当场击毙。这些,算是欢送的小插曲。
父亲纪事 第十六章 3(2)
汽车开得很慢,早晨出来,等出了市区,就已经是近了中午时分,有的同学已经开始在分享家里带来的食物了。
出了市区,所有的人都突然静寂了,回头去深深地望着自己生长过的城市,流出万般惆怅,有人在落泪了。有人说过这样的公道话,知青娃儿有啥愁的,下乡有安家费,农民还得紧巴着腰带服侍着,上有毛主席当了宝贝疙瘩,下有父母隔三岔五地让回城里怜啊、疼啊、爱啊。我们这些生就在农村的人又该诉啥样的苦愁呢?这话儿,以后也寻思有几分道理,可总又有难言的留恋、怨愤。
我看着,蓦地一惊。路边,一个高高的身躯在翘首望着每辆驶过的汽车,他手里提着个大网袋,那里面的东西是我弃留在家的,网袋有些沉重,他也拎得过久了,以至于身子都是倾斜的。汽车驶出了市区,都加快了速度,每每驶过,便扬起一股黄尘,扑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也不动,只是望。
爸爸!
我心里颤栗一下,却又忙去扭过头去,怕撞见爸爸的目光,怕同学笑话,我不喜欢爸爸这样做不合身份的事情。况且,既然赶我滚蛋,也就用不着假惺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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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六章 4
在乡下时,我最想念的倒是姑姑。做过许多次梦都是姑姑来接我当兵,只是梦中所穿的军服总是夹克式的越南军服,下边是粮食布袋般的裤子,上边是船形帽。那时节,处理援越物资,外省我不大知,反正我们省内凡是时髦点的小伙子都会设法买来这种便宜的货色套上。如此,梦见这种军服也就是自然的了,就是不知那船形帽源于何处?
未几,接到姐姐的来信,先是说她找到了工作,在省博物馆做讲解员。工作是妈妈找到顾水林后给安排的,爸爸知道后大发雷霆,说是人虽不至于有“不食周粟”的愚迂,却要有不吃“嗟来之食”的气节。顾水林却不计较爸爸的态度,任爸爸恶语相向依旧和颜悦色,说以后还要给姐姐调更好些的工作,他现在是宣传部副部长,做这丁点儿小事算不得费力。
妈妈和姐姐却不愿再调了。妈妈是说小顾帮了这样的忙,说明人心人情还在,倒是爸爸太狭隘,那般伤害人,不再好意思麻烦他了,眼下这工作也可以。姐姐倒是对工作挺满意,能够不下乡,能够这么顺利地找到工作,都是先前不曾预料的,工作自然卖力。每天都是提前一个多小时上班,拖展览大厅的地,扫院子,说博物馆的领导要给她评先进。姐姐还说,她那儿正办一个知青先进事迹展览,好多地方她都是噙泪念的,要我好好干,希望有一天也会给观众讲自己弟弟的事迹,那她就高兴极了。
姐姐爱说话,给她这么个工作自然合适,可是我想如果让姐姐也到这乡下,两头不见太阳的上下工,她就不会额外扫院子了。让她知些“先进”的丑假活剧,她就不会说出让自己弟弟也去做先进的胡话了。
姐姐还告诉了我不幸的消息,说是姑父突然去世了,好像是死于事故,但具体原因电报里没说也就不清楚。爸爸坐了飞机赶到成都去,参加姑父的追悼会。爸爸临走时和妈妈商量,要接了姑姑来家里住,让她换换环境,免得睹物思人。妈妈自然同意,可爸爸走后,她也说了爸爸,当年兰芳姥姥去世,姥爷张口来求,爸爸也无这种心劲儿,分明是势利小人之为。
看完姐姐的信,独自黯然许久,竟间或洒下点泪来。其实我对姑父说不出来有什么感情的,也只是他从学习班出来回成都在家住了几日,他喜欢孩子的方式也不过是用食指和中指并起敲你的脑壳,别人生疼,他倒咧了络腮胡儿的脸笑,这笑容也只有在敲你脑袋时才肯给你。姑父也不喜欢我,说我沉郁,他喜欢弟弟,说弟弟是个当兵的材料,野气好,他倒养了那么个娇滴滴的姑娘。老子嫌我文了,女儿嫌我野蛮、粗鲁,还有我的活吗?我还能喜欢他吗?
尽管如此,我还是悲哀了许久,有这个不大喜欢我的姑父总比有个喜欢我的姥姥、姥爷强,也荣耀。晚饭后,我把姑父的事儿给些要好的同学讲了,自然附带讲了姑父的战斗经历、“文革”变故,如今境遇……脾气性格也做小说似的渲染一番。同学们着实唏嘘一番,为我有这样的亲戚羡慕,也为这般就逝去了感到惋惜。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同学们对我格外照顾,以安慰我失去亲人的痛苦,这般一强化气氛,我也仿佛真的悲痛难已了,沉郁多日,也借机寻衅,给同学发脾气。
父亲纪事 第十六章 5(1)
以后,说是姑姑带了末末在家住了。
末末变得愈加沉静,爸爸给她联系了学校,临时就读。她除却上学,就是每天把自己关进房里看书,或是默默流泪。
姑姑却不见流下多少泪水,只是脾性更怪,像个不谙事的任性孩子,经常找茬儿对爸爸发脾气。爸爸自然不计较,百般的哄她。
姑父死的原因始终没有查清,死前的两天,军委的命令下来,复出,调任他职,姑父乐得天天哼呀乱唱,请人喝酒。那天一早,带了名警卫员,自己开了吉普说是出去打猎。原本姑姑也说去的,可临上车,末末突然不愿去,她不喜欢爸爸总是与枪打交道,屠害生灵,还和姑父认真地争执几句,气极,竟对着姑父说了句:“刽子手。”害得姑父铁青着脸,野马似的把个吉普开出去。
晚饭时,姑父没有回来,到了半夜也不见踪影。姑姑忙给司令部打电话,派出许多战士去找,第二天临近中午,才在一个山涧边找到他们。车是滚下山道的,起火了,吉普烧得扭曲变形,警卫员还在车内,烧煳了的身子手臂向前伸着,大致是向外推搡姑父的姿势。姑父的下半身挂在车门,焦煳了,上身还完整些,头颅摔破了,大致他是起火前就昏迷了。这里的山道并不弯陡,姑父开车虽像小伙子似的玩命,可驾车技术不坏,一般不易出事儿,即使有险,也该能舍车跳出的,山涧也不深。可现场又丝毫寻不出丁点儿谋杀的迹象,调查许久,也不得其果。
姑姑常在梦中惊醒,醒来也会自己安慰自己,说是姑父一生戎马,厮厮杀杀,怕也就是该着这般不安分地死。
有姑姑在家,我在给家里为数不多的信里自然要带上问姑姑好、末末妹妹好之类的话,虽然我不知道末末是否还是那样记恨我?礼节总是要周全的。
忽然有一天父亲给我来信,说以后在信里不要再问姑姑好,他没有这样一个妹妹,我自然也就没有这样一个姑姑,闹得我莫名其妙。
后来,才知道秦世理就要成了我的新姑父,他是新近才和艾平离婚的,叛徒定案文件和离婚判决通知书是一并送到艾平手里的。秦世理在省委班子内的对手想利用艾平的案子把他置于尴尬地位,秦世理却同时结束了夫妻关系,打了个平手。
打淮海时,姑父的部队曾协同过秦世理的军分区作过战,也算相识。姑姑刚来,秦世理就来看过她,那时,姑姑还不认识姑父,自然不认识秦世理,姑姑对他也是淡淡,倒不及爸爸妈妈说话多,爸爸也多是劝他尽快帮助艾平澄清问题,早日工作。秦世理虽不高兴这话题,竟屈尊来家几次,后来爸爸才悟到,他是为着姑姑。爸爸闻他和艾平离婚之后,咒了几日,立誓不去理他,要了姑姑也莫再睬他。爸爸却没想已经晚了,姑姑竟有时偷偷找他,爸爸骂过几次,姑姑竟有几夜不归。机关风传,她和秦世理到郊外省委的专供重要会议的别墅里住。爸爸竟有几日纳门不出,无颜见人。
姑姑回家时,爸爸在桌上摆了奶奶的照片。爷爷去世早,一辈子没照过相片,也没钱画过肖像。
稍下一点,又是姑父的照片。
爸爸让姑姑跪下,姑姑自然不跪,只是冲爸爸冷笑。
“少敏,跪下!”
“不跪!”
“你跪是不跪?”
“不跪!”
“我看你敢?”爸爸高高举起了巴掌,姑姑却迎了上去让他打,爸爸的手却又无奈地软了下来,“唉,祥志的尸骨未寒,你就这样,像我们曲家的人么?”
“你是想让我给曲家立个贞节牌坊?”
“我还没有封建到不许再娶改嫁的地步,可是你总要有点时间,顾及到影响。爹娘在世时,总是让我们兄弟姐妹做人首先活得有骨气,堂堂正正。这是一个农民的起码要求,何况,你又是共产党员,说起来也是建国前的……”
“党员也是人,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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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六章 5(2)
姑姑把“女人”两个字说得很重,以至于父亲奇怪地望她。
“秦世理算得什么人?艾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