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薪、住房……还能管了人的脑袋、肉体。”她狠狠地说,手儿攥的酒杯,像捏了台长的脖子。
“……只是,手段不大光明。”
“这样的衣冠禽兽只能得到这些,高尚点儿的惩罚他都不配。”曹亚薇忽然显得轻浪地笑了起来。我望了她,不禁想起她的风流轶事种种。我并没有去热恋过她,可想到她的身子被人千般揉搓,又不免切齿嫉恨,脸色也阴沉下来。
“以前,你不会这样笑的。”
“那是因为我没有笑。”
“你变了。”
“其实没有,我只是照我自己的轨迹走过来的,人都是这样,善恶都是天性,都有各自的逻辑,不可超越,不可改变。”
“和靳峰,要结婚了?”我不想在喝酒的时候谈哲学,就改了话题。
“当然,我需要这样的丈夫。”
“是啊,省长的儿子,外经贸委下属公司的经理,中###员,大学文凭,加上……长得也不坏,这个世界的便宜他都占了。”
“你吃醋了?”
“为你可不值得!”
“那恰巧,我也不会喜欢你这迂夫子、刻薄鬼、假道学、傻无赖……”
曹亚薇尽管说得轻松,可我感觉她为我对她的轻视而羞气。便宽容地笑笑,“说这类形容语你还不行,要是我能比你说得妙,也会多。”
“行了,休战!”曹亚薇忽然止了,叫过服务员结账。我从衣袋里取钱,她按住了我的手,我说哪有女人出钱的道理。她笑着,行了,哪有资本家坑害贫下中农的事情,况且,我出也会便宜些,我发过这里的电视报道。她这般说,我也就不争了,吃大头谁都愿意。
出了餐厅门,我才觉得有些醺然,居然把剩下小半瓶的“茅台”也给拎出来了。我说,我这人从来是剩菜不剩酒。曹亚薇笑了,旋又进去拿了两瓶出来,连同她的手抓包一起给我用。我说女人能给男人买酒真是旷古未有的,她说想喝我老给你买。望着她盯着我的那水一般的眼睛,我意识到我舌头硬了,把话说溜了,忙去拿钱给她以遮困窘,说这酒市面上压根儿见不着,高价,也十有七八是装了一毛烧的冒牌货,能买到就是幸事了。
曹亚薇却四下看看无人,猛地抱了我的脖颈,在我腮上来了一个含有茅台强力啤可口可乐混合气味的吻,“这,算偿了酒钱。”
她消失在昏黄灯影尽头的夜色中。
我怔怔地站了许久,仿佛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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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八章 3(1)
蹒跚在回家的路上,好像听见有人唤我,四下去望,近处除了几个扫马路的清洁工,并没有其他人。便以为自己确实是醉了,竟有些恍惚了。
又走几步,却见扫马路的工人中有个女子走来,拦了我的去路,“曲柯,不认识我了?”
我辨了许久,终于失口叫了,“大妞!”
“赵玲!你应该叫我的名字。”她认真地纠正我,不知是大了不愿让人叫她的乳名,还是有了不容人去轻视的意思。
“呵,赵玲同志,赵玲女士,您好!”
“行了,别酸了。怎么一个人,那个骚女人呢?”
“谁?”
“曹亚薇!刚才我见你们在一起来着。小心点,她可是要做人家老婆的。”
“我不会娶她的。你恨她?”
“岂止是恨,有一天,我会把她和靳峰都掐死。”大妞说着,把手中的扫帚把捏得咯吱作响,好像那真的是靳峰或者曹亚薇的脖子。
下乡回来之后,一直没见过大妞,只是听人说她和陈伯年结了婚,生过两个女孩,第二个是计划外生育,一直未能报上户口,她也为此受罚,到现在还是个二级工,一个月三百多毛。别的也不清楚了,只是眼前的大妞不大像是操劳两个女儿的母亲,依旧黑黑壮壮,脸却显得秀气了。
“陈伯年怎么样了?”沉默了一会儿,我换了个话题。
“死了!”
“这,你又胡说了?”
“跟死也差不多,无期徒刑。”
“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内判的。靳峰干的好事,他还记着学校时的仇。清理打砸抢时,他揭发陈伯年逼死薛枫老师。刚开始,也没怎么着,关了一年多又放了,说是那时年幼无知,加上薛枫确系自杀,免于刑事处分。当时都宣布过了的,可前年突然又抓了,说是薛枫的丈夫活着,在美国,是个了不得的科学家,回国时寻过几次薛枫,政府想对他有点表示,就判了陈伯年。他那时知道什么?他开裆裤才缝上几天?罪都推到他头上?运动还不是当官的要搞的,到头来玩的还是百姓!”大妞声音越说越高,我竟吓得四下去望望。莫谈国事的好,我又改口问她,“您爸爸呢,倒还挺想赵师傅的。”
大妞轻蔑地瞅我,要戳了我的谎言,“行了,你给我玩这花屁门干吗?你看他对你有什么用处,他给你提不了官,批不了住房,弄不来紧俏货,一个没用的人。”
“我是想问问赵师傅的情况。”我今天出奇的好脾气。
大妞望望我,也稍缓和些,“我爸爸在家,退休了,年纪还不到,办的病退,想让我妹妹早点接班,我们工人没别的门路,只有靠这安排子女。早两年,他们做过工宣队的还都要讲清楚,做检查,我爸爸拗,想不透,身子骨也不如以前了,总说,现在是把工人老大哥扔到地底了。其实,他也蠢,何曾有过他的呢?他倒也时常说起你,说你长得文秀,一看就是能成器的孩子,也拗拗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不知道?”
“五十年代,他看过你爸爸的文章,说他替工人、农民说实话。”
“……我一定去看看赵师傅。”
“只是,别说空话就是。”
“哪能!大妞,呵,不,赵玲,你现在怎么生活呢?”
大妞下意识地划拉几下手中的扫帚,斜斜地倚立着说:“我等着他,我爸爸也说,咱们赵家没有落井下石的习惯。我们结婚他从来没理过伯年的,入狱了,他倒去看了两次,让他好好表现,兴许有个减刑。减不减,我都是他的人。眼下,我也不差,我自己办个小印刷厂,每月都能进个万把块,不相信?你能帮忙联系点活儿,一样有回扣。如今的钱是花不完了,可还想干,人对钱有个瘾,越赚越想赚,歇不了手。”
“那你怎么还干这个?”
“这活儿不能丢,好歹是个国营工,不晓得共产党的政策啥时会变,是个后路。我得多存些钱,让我的女儿不能像我,像我爸爸。我要用钱给她买到一切,你们所有的一切。我得教会她们报复,有一天把靳峰踩到脚下。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觉得我歹毒了是不是?害怕了是不是?我怕什么,我原本什么都没有,失掉了也就算了,你们怕,怕话说岔了,怕影响前程。可我呢,再有错,总不能把我从党外开除到党内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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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八章 3(2)
“当然,当然。”我都闹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了。
大妞的伙伴已经扫出好远了,站在路口笑着嚷:“哎,大妞儿,别一个人老缠着郎哥没完了。”
“叫了他到咱们那儿,姐妹们都受用受用。”
话毕,便是一片恣肆淫浪的笑声,这帮儿骚娘们儿,我都闹得不自在了。大妞回头望着她们,高声骂出一句不堪来,回头又抱歉似的对我笑了笑,“你别介意,我们这些人嘴臭,没担待,却是无心的。”
“……没,没什么,我倒挺喜欢这样……豪爽。”
大妞却平平静静地说:“我们这样的人,生就是让人逗乐的,傻傻的。像我上学时,竟会想去和你……”
“那没什么,我都……忘了。”我是想让她不必记住孩子时的窘。
“你自然会忘,我却忘不了。”大妞淡淡地说。看来,我又把话说错了,我应该说,我没有忘,我一生都会记住那真诚的、纯洁的、热烈的爱。大妞却压根儿没留意我的困窘,又轻轻地说:“当然,我现在不会了,永远不会那样了,我们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人都应该是一样的,况且,你现在……有钱了。”
“不一样,钱,也不是什么都能买得到,不晓得啥时候一转,栽的还是我们。行了,我得去了,不然她们真的要骂我守不住寡,勾人,也拖懒了。”大妞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你什么时候要我帮忙,当然……不是帮你打架了,现在没人惹你了。比方说,用钱,我还像过去那样自己高兴帮忙的。……呣,还有,你要习惯叫大妞,就还叫大妞吧!”
她拖着个扫帚,哗啦啦地掠过地面走了。我真想追上去,帮她默默地扫一晚上地,为了以往赵师傅那亲热地、发自内心喜悦地高高托举,为了大妞以往悄悄塞给我的炒花生米……
我最终没有过去,还是径直回家了。我知道我自己的虚伪,我可以在心底里一百次、一千次地进行道德完善,但我却害怕扫地太丢面子,尘灰太伤呼吸道或肺,扫完地之后又怕谁把我和大妞联系在一起……
大妞,对不起了,我只能在心底偿还宿债了。
。。
父亲纪事 第十八章 4(1)
回到家里时,爸爸居然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报纸,见我进来便抬起头来,从滑下来的花镜上面看我,笑笑: “回来了?”
“呣!”我应了一声,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你,晚上出去了?”爸爸在我身后又追上了一句,依旧是和蔼的笑。爸爸今天怎么了,难有的笑容,难有的关切,难有的啰嗦?我只好停住了脚步,又“呣”了一声,然后,再去抽步。爸爸却站起了身,“你是和女孩子……在一起?”
“呣?”我有所警惕了,不知道父亲又会有什么样的训诫?也不知道他是发现了曹亚薇还是大妞?
“听飞飞讲,是一个女孩子来寻你,小曹同志……”
“什么时候,她又成了您的同志了?您不是说她一副资产阶级小姐态……”
“嘿嘿嘿,曹老的孙女,我知道的。”
“国民党的败军之将,我可是共产党的儿子。”我依旧拿爸爸的话去呛他。
爸爸今天却显得格外宽容,“那是以前的老观念了,小曹,我也同意……”爸爸的神态好像是在文件上圈阅什么似的。
“同意什么?”我却不知父亲所云。
“你和小曹呀,人是不错的。我认识,她对我挺尊重的。”爸爸原来是在选择听话的儿媳妇。
“她可是靳省长的未来儿媳,你让我当第三者呀?”
爸爸怔了一下,显得有些丧气,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当了这老滑头的儿媳?”说着,站起身向自己的房间里走去,显然是后悔了这般晚的候我,走到门口时,又严肃地对我说:“是别人的朋友,你就不要太近了。注意影响。”
夜里,隐约听见爸爸妈妈说了很久的话,看来,我的婚事,就像以前我的入托、上学、下乡、工作一样,步入他们的议事日程了。
妈妈历来做事儿都比父亲干脆利落,没许多日子,她竟领来一位姑娘。她和父亲在采取共同步骤。老姑娘不嫁,会惹父母讨厌、担忧的。可我这小伙子不娶……准是他们想抱孙子了。姑娘的形象一般说来给人的印象应该是好的,但十分不幸;那种自然的女性魅力全被那股庄重劲给破坏了。男子雌化,女子雄化,似乎成为社会通症。哲学家干嘛不就这个问题开个学术讨论会?制订些措施,比干其他扯淡的事儿有益。
我想得远了,坐了好一会儿,竟没想起要应酬说的话,冷了她。妈妈大为不满:“柯柯,你看你,客人来家,连句话都不会说,笑也不会。哎,姑娘,你可别见怪,我们柯柯本来挺乖巧的,这两年写小说写得傻了,可小说写得还不坏。”做母亲的都这样,无论怎样怪怨孩子,最终目的仍是夸赞。其实,她从来没有看过我写的那些东西。我也从来没发表过。
那个姑娘倒没显示出任何不满,挺得体地笑笑:“阿姨,没什么,具有事业心的青年都是这样。”这话虽不大令人舒适,我还是报以微笑。那笑一准儿难看,我自己感到肌肉张力角度不对。她掩掩嘴,大概是想笑但忍住了。妈妈却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好,你们在屋里坐,我去买菜,中午一块儿吃饭。”
这还了得,我忙站起来:“噢,我还得到书店去,听说……新到了丹纳的《艺术哲学》。中午,也不在家吃饭了,这馆子瘾,又犯了。”妈妈很不高兴,竖眉冷对。姑娘却站起身,脸上没有一丝儿怒的意思。我真怀疑,她只会一种表情。
“阿姨,没什么,我凑巧也有点事,去图书馆,先走了。”
呣,这点还不错,知趣儿!
第二天,她又来了,带了本《艺术哲学》。我的脸有些红了。我知道这书两年前书店里卖过少量的,以后就没有过。我随口编排给妈妈,是想托词圆满些,可没想到……她倒没说什么,放下书就告辞了。
我决定报答她,便买了两张电影票,按照她留的地址登门找她。
她住的是单身宿舍,据说父母在外地。我拿出电影票来,她竟不去,反而委婉地劝我,应该把时间充分用在事业上。她也没赶我走,而是拿出苹果来招待我,轻轻地削着皮,皮儿长长的,像蛇样的随着刀片转。我觉得她削皮的姿势很优雅,也滞重。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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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八章 4(2)
我们坐着,她忽然起身像是很随便去开门,回身时却很适当地把房门留出一道缝来,外边看不到屋里,却很明显地能看出不是关着。刚才,我进门时随手锁严了门,可我只是习惯,绝对没有关起门来加害她的意思。我顿时坐不下去了,起身告辞,她便送我出门。夜色遮盖的路显得静寂。我们步子迈得很慢,话语也轻。她间或瞥来的眼神有些难以尽味的情韵,这暗夜令人恣肆,利于情感信息交流,我的情绪似乎也好了许多。我喜欢夜,没有喧嚣、熙攘的夜,再来点小雨更好,绵绵洒洒,也就可以做爱的文章了。
“这个……你的意思,我妈妈给我讲了。我,我觉得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搞文学历来是愚人所为,况且不会有好下场。”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那口吻好像我如今真的是个著作等身的作家了。
她却很坚定:“那样,我会陪你,等你。”
“我这人也是很笨的,一点儿不会料理生活……”
“这是优点,有事业心的人都这样。”
“我这人劣性很多,褊狭、固执……”我想吓唬她。
“这是性格,事业需要特种性格。”
愚蠢的见解。普通的性格是什么?这点可能是文学家谬毒流布,大凡描写干一番事业的人物,总是越“怪”越好。
“你究竟爱我什么呢?”
“你的远大志向,坚定的事业心……”
“不说这些,我是说除了什么事业呀,志向呀,讲别的,比方相貌、家庭、工作。”
她没立即回答我,而是很诧异地望着我,很久,她才低低地说:“……你,长得英俊、有风度……”
糟糕,这句话宣告完结。我明白自己并不比小时候漂亮,她以为男子汉也总像女同胞那样,喜欢听恭维漂亮话。如果她能像崔儿那样说我丑,我会带她到对面菜馆破费一次的。可惜,她没这口福。
我没再说什么,竟自走了。
那以后的许久,关于她的印象淡薄了,却总记起她削苹果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