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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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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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子,妈妈从武汉学习回来。
  傍晚进的家门,闻说爸爸仍在乡下待着,便火急火燎地摇了半天电话,叫商业局一个小伙子骑车去乡下唤爸爸回来。这天下的瓢泼般的大雨,满街泥泞,乡下的路更不好走,可妈妈的口吻不容置疑。
  她从来没有这般支使过人!
  放下电话,她也压根儿没有兴致听我们对爸爸的控诉,给我们塞些糖果,随便把我们打发开去。
  天色将黑,商业局那个通讯员满身泥汤从雨中跌撞进来:“杨……杨局长,回……回来啦!半道儿……撞见,差点儿岔了。”
  妈妈迎出门,大院门口小心抬进一副担架,担架两边是稍加削制的树棍,麻绳编成网状联结。前后横穿了杠子四个汉子抬着,还有四个汉子小心在边上扶着。一色儿赤脚叭叭地踩着雨水而来,有的披了簑衣、雨布,有两三个却湿淋淋的,大概是雨布脱下盖在担架上。担架上铺盖了几层黑黑的棉被,看不清躺的是谁?妈妈见了抬担架的几个汉子熟悉的面孔,脸却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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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四章 4(2)
担架刚在檐下放下,妈妈便扑过去,掀开被子见爸爸双目紧闭,面色煞白躺在那儿。妈妈哭出声来:“老曲,老曲,这是怎么啦?”
  爸爸睁开眼,笑笑,“哭啥?离死还早,腿的老病……”
  汉子告诉妈妈,防汛,张桥堤坝极险,低洼处进水了,爸爸泡了这么多天,风湿关节炎犯了,腿肿得透明。今个晌午累昏了,差点儿掉进河里卷走,就这么着,抬他回城了。
  大伙儿张罗着要把爸爸抬进屋,妈妈突然又叫住,让搀抱爸爸起来,被子先扔在屋外檐下,“放这儿吧,过两天,我洗了送回去。”
  几个汉子知是妈妈嫌被子腌臜了屋子,卷巴卷巴用雨布裹好,“不碍的,不碍,俺就带回。”没搭上手搬爸爸的人,望望自己的泥腿,便不进了,蹲在门前歇息。
  张爷走了来去望爸爸,几个汉子起身拦住张爷说话。
  “张爷,您好!”
  “张伯,来啦?”
  “噢。今年这水,张桥咋样?”张爷停下步,他说话时没望大家,瞄着屋内。
  “不好,怕是险哩,洼地进水了,公社还说……要从咱那儿分洪哩。”
  “咋,哪个龟儿子说的?”张爷蓦地抖擞,腰骨也见硬朗,双目炯炯盯着说话的汉子。
  “……民政助理,汪……汪助理,前个儿,他到村里,在您……水蓉那儿歇着哩……”那汉子正说,一旁的人见张爷勃然变色,忙扯他一下,汉子止了口。
  张爷也没再去究根,胡子抖了几下,迈脚进屋。几个汉子在他身后说,“张爷,您老就回吧,咱村的老少爷们儿靠您撑架呢。”
  张爷回头望望大伙儿,缓缓地说:“俺这把骨头老了,连自家门内还扫不清,糟践邻里乡亲,辱没祖宗,还敢回村?”
  “这哪儿话,她是她,您老是您老,咋一样哩。”
  “外庄也有说来决堤的,老少恓惶,都说张爷在,他们敢么?”
  “再说您老的威在,就搬了椅坐在堤上,人也踏实。”
  张爷渐露豪气,摆了下手:“候着吧。”言毕进屋。
  张爷走时,稍微舒缓过来的父亲又叫住他:“老伯,您这一回,我也放点心,村子和庄稼得保!今年人才稍缓点劲不饿肚子,水一冲也就完了。我给公社也建议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分洪,张桥是公社的脸面,也会考虑的。”
  “……还有水蓉,是变些,可有的传闻不可信,再说也有迷信……”
  张爷起身,让父亲躺好,“别说了,曲同志,这是俺家的事,我会处置的。您歇着,俺和他们走啦!”
  当夜,张爷就和那群汉子回张桥了。那群人连口热饭都没吃,妈妈像是也没想到。
   。。

父亲纪事 第四章 5(1)
夜晚又是没电,县里每晚可怜的定时照明也没了,电力都供了抗洪。
  妈妈就着烛光给爸爸喂饭,其实,爸爸没有虚弱到那种程度,却像个孩子似的,稍烫,便咧嘴龇牙皱眉,偶尔还会哼唧两声。姐姐吃吃地偷笑,我却不满,或说是反感爸爸这样,来回走动,拿放东西故意撞得响。
  爸爸察觉了,在床上稍微倚正了身子去端碗,“来吧,我自己来!”
  “不,我喂你好了,哟,别烫了。”
  “你看柯柯眼神儿,这孩子也怪,心这么沉……不好!”爸爸说完,又摇摇头补上一句。
  “柯柯!”妈妈突然厉声叫我,“你在那儿干什么?稀里哗啦的,烦死人了!过去睡觉,快点!”
  我霎时感觉万分委屈,眼眶里溢出怨愤的泪水,但还是乖乖地爬下方桌,蹭到里间睡觉了。走在门口处,听见妈妈说:“小时候,爸爸给我们请过教师,说有什么心理学,说男孩第一个爱恋的是母亲,女孩……”
  “胡说,那是弗洛伊德的,资产阶级的心理学,都是唯心主义的,懂吗?”
  听父亲这嗓门,能迎风喊操,哪来的病,撒娇。
  妈妈却笑笑:“我们这里有些文化的干部,更要注意思想、道德、伦理的工农化。”
  吃着,妈妈问爸爸:“你的问题已经甄别过了?”
  爸爸没听准,挺直身子,眼里放出异彩,“你听谁讲的?”
  望他那般模样,妈妈重又急了。“我是问你呢?你还那么稳地待在乡下。这次,我路过省里,见了老秦的爱人,她说秦书记在北京开会,八届十中全会,说主席在会上有个讲话,中国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要改叫中国的修正主义,还说‘近来平反之风不对,真正错了再平反,搞对了不能平反……不能一律都平反’。省委已经要停止甄别了。我到组织部问你的事,他们查查,也很奇怪,说已经甄别过,决定平反,让县委补个材料寄去,好下文件,可批件来了,迟迟不见复函……”
  “我见过魏昶的,怎么没听他提起过?防汛,他大概忙昏了头,过了这段,我去找他。省委已经定过,还怕什么?”爸爸高兴地眯起眼睛笑。
  “这能行?今晚我就找他,老秦爱人也说:办好,盯着人火速送到省里,也许晚一天,就会误一生的。我这就去找他。”
  妈妈说着,便把碗推给了父亲,冒雨出门了,爸爸未能叫住她。
  妈妈到县委值班室,秘书告诉她,魏昶到张桥去了。电话摇到公社,回话中午魏书记就奔跃进水库了。跃进水库的电话怎么也摇不通,妈妈便借了车子,赶到跃进水库,到那儿一问,说是魏书记下午就坐车回县里了。妈妈再赶回,魏昶家里和县委大院哪儿也寻不到他的影子。
  妈妈敲开院门时,已是天色快亮了。张奶唬了一跳:“哎哟,杨局长,你这是咋啦,一身泥、一身水的,刚回,就值班上河堤啦?”
  妈妈软软地倚在门框一会儿,无力地抿了抿湿漉的黑发:“没……不是。我是找魏昶,怎么,也找不到。”
  “魏书记呀?”张奶一边去关门,一边诡秘地朝万福清家努努嘴,“你找魏书记,去敲敲老万家的门。天擦黑,我就见他进去了,没走,我勤瞅着呐!不是一回两回啦。”
  妈妈怔怔地望着张奶,不大相信。
  “不信?我老太婆一辈子没蒙过半句瞎话!眼瞎,心清亮着哩!”
  妈妈点点头,撑着身子去叫万福清的门,许久,只听里边窸窣声,不见人来开门,妈妈便叫万福清。
  好一会儿,万福清从外慌慌跑来:“哟,杨局长,这么早?有事?你看,我对账,就在会计室歇了。屋里没人,孩他妈回乡下了,没……没人!”
  “我找魏书记,说是到您这儿了?”
  “……这,这哪能?我算啥人物头?魏书记到我这?”
  妈妈看看他,无奈,回身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老万,我找魏书记急事,你喊门,门外无锁,门里也有人……”
   。。

父亲纪事 第四章 5(2)
妈妈的话音未落,门却开了,魏昶板直身子立在门前,硬硬地对妈妈说:“我在这儿,你干什么找我?”
  “有急事儿!”妈妈短短地答他,又扭头看看万福清。
  魏昶看着满身泥水,疲惫不堪的妈妈似无恶意,便松点口吻,“进来谈吧。”又顺便对万福清示意,“你去吧。”
  万福清望着魏昶和顺地笑笑,妈妈却从他的笑中感受到一种切齿的、压抑已久的仇恨。万福清掀帘进屋去, 透过帘隙里的烛光,妈妈瞥见光影里那娇小玲珑的妇人身影蓦地一缩,不由想起日常妇人黯伤神色和时而隐约可闻的怒叱声响。
  妈妈总有点糊涂了。
  “什么事?”魏昶点了一支烟,在妈妈身后问。
  “老曲的事?组织部的函为什么县里还没复?”
  魏昶松弛一些,复又惶然,似往常笑笑。“哎哟,抗洪,一忙,我就忘了,真是,真是!明天,我就让组织部办一下,材料压在我那儿,就办。”
  “现在就去,我陪组织部的同志到省里。”
  “好,好,不急,天还早。”魏昶去给妈妈倒杯水,忽然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夫妻真是让人羡慕啊,特别是你,贫贱不移。听老同志说,曲团长抗战那会儿,有个漂亮的才女?喔,多言喽,失言,失言!”
  “我这个人,从来不爱过问男女之间的闲事!”妈妈冷冷的,也像是话里有话。
  “开朗,开朗!”魏昶忽然朗朗大笑,笑声也夹杂些酸楚隐衷。魏昶笑着,便和妈妈出去了。
  一早儿,一切事毕,魏昶又安排个过路车,送妈妈和组织部干事赶火车,进省城。事了,魏昶又叫住妈妈,推心置腹地说:“小杨,省里似乎有意思,就地安排老曲工作。我还是希望你们回省里,你去省委可以活动活动,也劝劝老曲。这样……我们都好!我这个人讲实话。”
  妈妈信任地点点头。
  当妈妈回家去和爸爸告别时,爸爸却愠怒地说:“叫你也没叫住,我腿这样,你扔了就跑。再看看,全县都在防汛抢险,拼命,你却为私事这般死跑?”
  妈妈被他气得干噎许久,突然噙着眼泪爆发似的大叫:“我为什么?我伺候不得你,你有才女,让她来好了。我也不愿再和老右倾在一起了。”
  喊得爸爸莫名其妙,哑口无言。
  吵归吵,妈妈还是去了。两三日,省委文件便下来,爸爸平反,任县委副书记。
  哎,对了,我也是这一年上的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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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五章 1
洪汝河发水,在大人们是件惶恐之事,在孩子却平白添了许多兴趣。每日放学之后,都会跑到城外河堤去看涌漫而过的河水。
  日常清澈的浅流,陡然升高,陡然变宽。望去,河岸的林木,村落都变得朦朦胧胧,模糊一团,只感觉这世界到处是一片混浊的黄水。河流里间或漂过些房梁、门板、猪、羊或者是人的死尸,最吸引我们的是偶尔漂浮过来的草秸房顶,黑糊糊的偌大一团,顺流移来,却又极经不起涌浪不时地扯离下纷乱的草来,四处散浮。遇了急急的旋流,软绵绵的被卷裹着,不情愿地,却又被訇然扯碎撕开,由浊流裹挟而去。
  临近县委的河段泊了几条木船,是供县委下乡专用的。这一日,五六条船都聚回堤岸,县委开会决定继续在跃进水库蓄水保坝,还是在张桥决堤分洪?会议开了多半日,未能决。船夫们闲着无事,也不得离开,抽烟、抓牌,谈些水和女人,或者是做官的趣事。
  船头儿我识得,也是张桥人,说起算是张爷的本家侄子,张奶叫他船儿张。前天下午,张奶便是坐了他的船回的张桥,我也随船玩了一遭。
  船儿张干瘦,撑船时只着件足以能装两条腿的白粗布大裤衩子,露出尖尖的、骨棱棱的薄胸,像只卤过了的、又被风干了的烧鸡。船儿张瘦薄,脚板儿和嗓门儿却大。赤脚叉开,脚丫子个个龇得见宽,立直时,腿呈八字,像两根木橛钉进船板似的。嗓门儿呼出,极嘹亮,带些酸酸的尖音,在河面上久久不肯消弭,飘向远处。
  船儿张一路撑船,一路拿腔捏调地唱了小调,遇见河岸有着女人,便百倍努力,脖子鹤一般的伸长去,唱得眯了眼。若是女人立住望他,便气神儿陡兴,把个撑竿舞得花枪一般,潇洒打些水花。讨了没趣,也会索兴,但稍许咒上几句,便又释然,抖擞精神,开怀又唱:
  前半夜想哥哥后半夜哭,
  二尺五的枕头湿乎乎,
  今早儿河边洗把脸,
  河水少来泪扑簌的多。
  见我瞪眼好奇看他,便又松嘴,消了尖声细气的捏腔,粗气高引:
  日头落山点着个灯,
  多个枕头短下个你,
  抱着枕头当做了妹,
  迷糊糊亲嘴荞麦皮。
  我不由逗笑,他便愈加得意,索性松了竿,立在船头,叉腿撒过一泡窘迫,提了裤一忽儿尖细女腔,一忽儿煞粗男声唱个尽兴。
  玉黍黍开花一疙瘩毛,
  想哥哥心里烧烧麻。
  高粱开花顶顶上,
  哥哥想妹墙头爬。
  听见哥的鞋底儿响,
  双手按不住心嘴子跳。
  心里头想你梦里头来,
  没因没由怀了胎。
  进院儿便见狗来咬,
  护头顾腚丢了鞋。
  船外水来被儿凉,
  醒来原是尿了床。
  听得船儿张唱,倒也觉着他人活得有趣。可我见不得船儿张穿那身黑衣黑裤。即使晴明天空,那黑衣也如阴郁浮云飘忽。那次送了张奶返回,行在河心,船儿张见上流漂过黑物,便移了船去,用钩挂住漂物拉上船来,却是一具男尸。我唬得躲在远处,斜斜瞥看。
  他却没管我,忙乎着脱那死尸衣服,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啧,还是洋布的,八成新,抛撒给水里怪不值的。他哥,看起你也像是有头有脸的,左也是个大队一级的吧?这水火不识人呀,这衣裳你带那边也没啥用,留在阳世,也算我对你的想头,赶明儿,我也到阴间了,多带几身衣裳,也好还你,算是咱俩的缘分。他哥,你的嘴咋张着?信不过俺,你左右打听去,船儿张也是四十出头的人啦,啥事都做得一明二白,没蒙过人。”
  说话间,衣服也已剥下,把个半裸的男人重又掀进水去。望着漂浮而去的死尸,船儿张寻来一根较直的柴棍,折了三截,插在船板缝隙,权做香炷。然后跪下,三跪九拜,方肃然起身,尔后一路无歌无话。只是晾在船板上的黑衣在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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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五章 2(1)
船儿张见我在河堤溜达,便笑了叫我,他下身依是那件泛黄的大白裤衩,上衣却是那件黑衫,煞是人,我怎么也不敢去到船上。
  他像是省出我的惧处,脱去黑衫,赤了上身,站在船板上唤我。我迟迟疑疑走下堤来,踩上悠晃的搭板上了船。
  几只木船是交错挨在一起的,邻船有几个船夫在打扑克,我走到船上时,船儿张揽了我的头,对着邻船高声地说:“昭(知)么?这是曲同……曲书记的公子,就是省城到俺庄那位。”
  邻船人中有个年纪大些便微微欠身对我谦和地笑笑,几个年轻的看看我,没吱声,却也和善。
  “你大他好?”船儿张像是问我,也像是给了邻船的人听。
  我想他是问父亲,便点点头。
  船儿张弯腰从篷儿下取出几片烤鱼,递给我:“吃吧,焦黄,不比油炸的差。你大那年下来,我给他送过两串。那时我就昭,他大人身高马大,排排场,生就富贵相,不是久难之人,咋样?他坐过我的船,听我唱小调儿,一唱,他还笑过。”
  船儿张说得兴起,不由哼起几句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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