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唱小调儿,一唱,他还笑过。”
船儿张说得兴起,不由哼起几句戏文:“人间天上,看莺莺强如做道场。软玉温香,休道是相亲傍;若能够汤他一汤,倒与人消灾障。”
众人哄笑,有个小伙子逗他:“船儿张,说是你想逗水蓉的事儿,脸皮都让扯破了,真假?”
船儿张倏地红脸,下意识地捂捂脸,似乎那儿依旧有着痛处。
“你他妈的也真的骚到家了,说起是本家哥哥,兄长和弟媳该是避讳的,小心你船翻了喂鳖!”有人骂他。
船儿张急了眼,霍地站起拍捶干巴的胸板儿:“我船儿张立得直,坐得正,堂堂男子汉,她水蓉什么人物,鲤鱼精,狐猸子,哪个看上她,啐!”
说完,他狠狠吐出一口,又用脚拼命去蹭,仿佛蹭碎的是水蓉淫荡的身子。人们见他认真,也没追究他,一位年纪大的问他:“哎,船儿张,说是恁庄鲤鱼转世,没跑儿是水蓉,真么?”
“那还不真?不然鲤鱼垛那儿咋会进水,张桥打古也极少淹,现今已冲了几户。没有她骚狐子浪,咋会想着从张桥儿分水?恁们没见过水蓉吧,人胎哪有那模样,那身子嫩的,一捏一滑……”船儿张说着,拇指和食指不由得来回捏着,仿佛是触了那腻滑的肌肤。我忽然感觉船儿张的面容极熟,我一定不是坐了他的船后才识得他的,可又一时忆不起。
众人议了好一阵儿鲤鱼垛,听得乏味,便去啃手中的烤鱼,黄焦之处已经疲软,不过,撕扯吃着倒也有趣,嘴里嚼着,眼前,水蓉的身影也不时撞来。
远远地,水面上一团东西漂浮而来,船儿张眼尖,跑到对着河心方向的船尾,伸出长长的竹竿钩子去搭。近前,却是一具女尸。
女尸竟是赤条条一丝不挂,不知是夜间睡觉不及避水淹死的,还是半道儿也遇见了船儿张这般劫贼。说不准年纪,尸首是面部朝下的,黑发浮在水面,松散一片。躯体已经肿胀,便显出皮肤的白,却也泛青。船儿张的竹钩搭在尸首的两腿中间,翻转着,定定地看,尸首却不听话,始终负天面水。
船儿张刚欲松钩,由她漂走,围了来的人间一位年纪大的叱他,“狗东西,还不拉上来。”
“她……她光着身子呐。”真的要拉,船儿张又慌。
“谁个家没有女人,拉上来,给她裹羞!”汉子吩咐。
这才上去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拉上,说话那汉子取出个土布单子,给女人裹上,又寻些绳子捆紧。翻过脸时,却见女人脸上已有几处空洞,面目已不甚清楚,却也辨得出女人还算年轻。裹布时,船儿张不由地捏下女人身子,惋惜地啧啧嘴。我蓦地记起,前年冬天往医院送水蓉,抬上牛车时,那只捏在水蓉裸露皮肉上的手。
船儿张却也算是老相识了。
捆扎完后,众人把那女人尸身又徐徐送去水里,初是沉没,随又浮起,迟迟徘徊在船边没有漂流而去,有人用撑竿推向河心,看她远逝。尔后,人人都觉沉闷,无心再去抓牌。船儿张也没有再去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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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五章 2(2)
大伙儿都静静地候着。
傍晚,河堤走下些人,人前走着的是父亲,身后一些工作人员和一队解放军战士。船儿张霍地起身,迎了父亲笑:“曲书记,你亲自来啦?”
爸爸笑笑,伸手拍拍他的肩,简短地说:“张桥。”虽说笑着,却能看出爸爸并不轻松。
爸爸见我,没说话,只是瞪了一眼,这意思却是极明白的,滚回去!
战士们朝船上搬些箱包,三四条船向张桥去了,还有一两只船却向上游水库去了。
气象台预告今夜暴雨,县委决定跃进水库放水,由张桥处破堤引洪。
父亲纪事 第五章 3(1)
天黑时,雨水下来了,满天是斜细的雨丝,随风急急而下。
妈妈回家听说爸爸到张桥去了,气得直骂:“这个东西,刚工作两天,还是降了职的,他就又邪病犯了。张桥的百姓都聚在河边护堤,昨天,魏昶去透点风,便被撵回了。他怎么行?况且张爷在那儿,还有张奶、老乡……脸面咋搁?我还不知他,准是别人夸他两句群众关系好,他就忘形了,自个儿去的!不能过了,坚决不能和他过了!”
妈妈是否和爸爸在一起,那时我倒觉着无所谓,只是妈妈痛骂爸爸,实实令人快意。
至于张桥那全村子,我倒觉得冲去挺好的,连同爸爸那段并不荣耀的经历。
爸爸带我去过张桥。
进了村子,他便领我到一间邻地的孤零零的房子去,把我交给一个伛偻的老头,便说要去干活。我嚷着追他,他却初时诡诈地挤眼睛,尔后跺脚瞪眼逼我留下。
老头无言,趷蹴在当门亮处,跟前几块土坯架了个暗暗的残破铁锅,他不时地往里添着秸柴,揉着被烟熏流泪的眼,掀开锅拍,嘘着气往里看。稍许,抽出未燃尽的柴在地上蹭灭,从锅里拿出个红薯来,嘘着,来回在手里换着,待凉些,默默地递给我。随后又给我拾了一碗,放在我面前。
这儿是村里的红薯苗秧地,老汉寻些坏了的,不能做秧种的红薯煮了吃。原来爸爸是让我在这儿填些日常并不大饱的肚子,爸爸也有不廉洁的时候。
红薯无味,软塌塌的内容里居然能抽出丝来,吃了霉处,极苦,不由想呕。老汉皱眉看我,正这时,外面忽嗒嗒一阵乱步响,冲进一帮污脏破旧的孩子。他们似乎屋内无人,蜂拥奔锅,老头伸臂来了,逐个人头,每人一个红薯,孩子吃着,这才看我,瞪大好奇、愚钝的眼睛,上下打量,窃窃私议,却终不敢近前。
终于,一只黑黑的小手爪悄悄伸在我的碗前,却被老头儿用小秸棍疾疾地抽了一下,慌忙缩回。老头儿一直耷眼坐着,我总以为他睡着了,没想,这般留神这碗红薯。老头儿起身举棍,将孩子们哄个鸟兽散。回身缓缓对我说:“吃吧,招乎一会儿凉喽。”
经孩子这般一抢,红薯似乎甘甜无比,我居然狼吞虎咽把它吃完,抛洒一片薯皮。老头儿一直定定望我,哝哝言语,“……哎,遭天罪呀,也是谁也不能免。”待我吃完最后一口,他也仿佛随我吃了似的,努力地咽口唾液,喉咙里发出咕咕声响。呆然一会儿,颤颤地将碗取走。
晚间吃饭时,那些红薯发酵般的涨满了肚皮,还直打酸嗝,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饭了。爸爸见我真的不吃,便把我那份儿也席卷去了,似也不见足。
饭毕,爸爸说是大队里开全体社员大会,让我也去。我不想动,便说我又不是社员。爸爸却露出神秘意味的笑,他说是的,还说今晚的会极有趣的。张桥哪有半点趣处?待了这半日,我便腻了。谈判协商的结果是,我陪爸爸去开会;爸爸呢,会后连夜送我回家。
开会的地方是一处不小的场屋,一通儿有十多间房子大。屋内弥漫一股阴霉了的牛粪马尿气儿,据说以前这是牲口棚,建公社那年盖的,后来牲口死了不少,余下的仍旧分到各小队喂养,这儿便闲置了,以后改成了大队的会场。东头垒了个膝盖高的土坯台,算做主席台,其余便是排列许多弯的或翘的木板,钉在插进土里的木桩上,算做搁屁股的物什。可这里的人都很少坐,猫儿似的蹲在凳儿上边。
屋里的人基本上是男人一边儿,女人一边儿,间或有几个村里的老光棍,或是厚脸皮的小伙儿混进女人堆里,惹起一声尖叫,一片哄骂,撵将出来,又是满屋笑声。女人们似乎人人都拿了鞋底子、袜垫子、鞋帮子,绳儿抽得哧哧的,间或便把针拿了在头发上蹭蹭,扎得愈见有力。
屁股下木板儿不平,硌得浑身不舒服。更不舒服的是,总会有些老头老太太,汉子或者媳妇到我眼前,摸我的头顶,千篇一律地说些几岁啦,模样儿居然会这般齐整的话,乏味至极!几个媳妇竟动手去拧我的脸蛋,真腻歪!有些人脸也是熟悉的,因为我吃过他(她)们进城顺便捎去的南瓜、红薯之类,即便如此,我也不想搭话。他们便说我,到底是大城市的孩子,规矩!抑或媳妇也会调侃,说你属猴的,咋个不像,兔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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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五章 3(2)
娃儿们也极讨厌,在我近旁围成一圈,推推搡搡,谁也不敢近前,几个小姑娘相互偎着人前站着愣瞅。后面不知谁猛推一下,跌撞而来几步,慌忙回身钻了出去。我得显出城里的孩子,尤其是我这个大城市出生的孩子的势头,坐得正正的,谁也不睬。
爸爸却很随便,和那些农家汉子一样,不是坐着,而是蹲在凳面上,嘴里同样呷着那种一吸一吹的锅烟,吊着烟袋似乎专意供人去里面撮夹烟末用的。和人拉呱,和人一起张着嘴笑,每个人都可以依据自己高兴的程度去轻重缓急地拍他的肩头,同他开上几句玩笑。我突然觉得爸爸很俗,便绷紧了嘴巴,脸也像屁股下的硬木。
屋内忽然有些轻轻的骚动,在我近前的几个媳妇朝门口处厌恶地撇撇嘴,鼻子里轻蔑哼出几声,有些好奇,循着望去,识得进来的女子是水蓉。
虽说蓦地没有看清面容,我却感觉是她无疑。
水蓉脑后的发髻无了,散开来变成长且至肩的剪发,也没穿农家女通常的大襟衫,而是件翻领的花方格春秋装,裹出窈窕身段,显得愈加年轻。进门,便听见她旁若无人恣肆地笑,格格一路笑来。走在夹道时,大致有谁讨便宜,在她身上某个部位拧了一把,她仍未停笑,只是啐了一下,在那个汉子头顶打个响亮的掌。她走到我的身边,笑笑,算做招呼,便揽我坐下,几个媳妇避瘟似的散开。
我闻到一股劣质的雪花膏味和她身上淡淡的肉香。
她把我揽在她的胸前,柔柔的,似乎唤起已经淡了的对母亲眷恋的感情。
“咱们认识的,是吧?”
我显得乖巧地点点头。
“又漂亮了,像个女孩似的。”她伸出不大细腻却柔柔的手拂我的脸蛋。
我脸蓦地红了,勾下头。
她又格格地笑了:“哎哟,还知道害羞了,真逗。”
四下的人都朝她看,可以感觉到许多眼睛对她这般“垄断”我露出不满。爸爸稍许走过来唤我。水蓉望了爸爸,收住笑,“曲同志,让我带他吧?”
“他会淘气的。”
“不碍,我们在一起挺好。”
“……不了,柯柯怪,跟生人在一起不适应,心里赌气。柯柯过来,跟阿姨再见了。”不知为什么爸爸在这种细微末节上显出执拗。
水蓉黯然,默默松开我,放我走了。其实,我倒宁愿和她在一起,却又不知为什么没和爸爸闹。似乎是不好意思。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会羞涩。
开会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说是大队长,结结巴巴地在上面讲话。稍后,念了一串名字,爸爸的名字在最前面,爸爸高兴地起身上台去领奖品。奖品是一张类似草纸的奖状,质地粗糙,印色也是乱糟糟的红绿色。另外还有一个很小的硬纸壳笔记本和劳动鉴定书。我第一次看见爸爸这般激动,尔后每一个人去上台领奖,他都拼命而认真地鼓掌,我能觉出他实实是为了庆贺自己或是为了自己而感谢大家。
间歇,他像个孩子似的捅捅我,悄悄地说,“哎,柯柯,回去,你给你妈讲讲。”我撇下嘴,我才犯不着费神做他这种光荣的见证人。爸爸却没察觉我的神态,“哼,你妈妈老说我不会为人,易得罪人,看看我这群众关系。你瞧这句啊,对了 ,你还不识几个字,明年六岁一定让你上学,这句话写,‘他还是当年老八路的作风……’”
以后的时间里,爸爸一直坐得端正,神情也庄严。我总想笑,觉得爸爸比我还幼稚,本来那些给他颁奖的人,应该是很恭敬地坐在那里,听爸爸做报告、下指示的。而今这般,爸爸应该感到羞辱才对。可是,对于这些物什,爸爸却爱抚不释,直至后来,他一直珍藏着,每每拿出来炫耀,比军功章还来劲头。
讲话之后是些节目,村里人自演的,很粗劣。但似乎人人都兴奋地喊好,尤其是弦子、大鼓。远远地唯有水蓉不笑,皱了眉坐着,待到一些红褂绿裤的女子上台扭动,她便起身走了。我闹了爸爸回家,爸爸却总不允,百般哄我,似乎他早些退了,对不住方才那张草纸。我怎么也不想看,便昏昏地依着爸爸睡。忽然淅淅沥沥落了小雨,大队长说:“怕是要盖盖仓房吧?”便有十多个人起身而去,多是刚才领了奖状的人,爸爸的动作也很快,一跃而起。竟未顾及我,我跌了地上,抬头,他不见了。待他回来,我便借机大闹,执意回家。眼见雨已收了,爸爸无奈,只好领我退出,推了自行车,带我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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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五章 3(3)
村口河堤上,忽然有个黑影闪出,爸爸险乎摔了,急忙下车,见是水蓉。
水蓉拦了车,却也不说话,手来回抚着冰凉的车把,偶尔碰了我的手,觉出她的手也是极凉。
“水蓉,有事儿?”爸爸问她。
她摇摇头,似是欲言又止,下意识地抚抚车前坐着的我的手臂。
“那,回吧,天晚了。”爸爸推了下车,显出走的意思。
水蓉愣愣,慢慢让开来,缓缓地回身走了。爸爸看她走了很远,重重地叹口气,才又重新踏上了车子。
因为吃了那些霉红薯,我拉了许久肚子,吃了许多苦药汤,不喝,妈妈便用筷子撬我的牙。
从那以后,我的肠胃就异常敏感,稍稍进食不适,便会腹泻。它几乎伴随我一生。
父亲纪事 第六章 1
张桥村沿河堤处的漫坡西去,不远,有个高岗突兀而起,孤零零的,四下没有陪衬。高岗儿呈L形,村里人都说是跃跃欲去的鲤鱼化形。
古辈人便称它是鲤鱼垛,现今孩子也是这般叫。说是天河之上的红鲤被压于此,前两年,人们不信了这个,炼钢铁时就率先把这儿的树木给伐得净了,只留下光秃赤裸的黄土。若真是个鱼的生灵,也是无了金色的鳞片。
再早,说是张桥这儿是不临河的,也没有这鲤鱼垛,没有沿河漫延的土坡,只是一片低洼的土地,平坦无奇。平原生就的人如同脚下的泥土一样,淳厚、安分,只是默默躺着,连幻想也是极少有的,所以连传说也很少荒诞,依着各朝各代的规矩流世。自打晋时府郡辖地里出了个干宝,有感于长史还魂,父妾再生等生死之事,“遂撰集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三十卷”。这儿方有些神奇。自打明白董永曾寓居于此,打这儿迁陟才遇着的七仙女,得子董仲,又动得这里汉子的屡屡好梦,求个天女白头偕老终是不得,但若能给留下一胎两崽的,才更是庄户人的根本。许是由此,这儿有了鲤鱼垛,有了红鲤女的传说。前些年鲤鱼垛无奇,人也就淡了,这两年沿河无树,水日见浑了,竟连年泛滥,前些时洪水居然从鲤鱼垛溢漫一些,淹了洼处的几户人家。鲤鱼垛也便又是传盛,前几日,竟在那儿见了几处香火,公社责令大队去查封建迷信,不知是大队长无能,还是压根儿不愿去究,香火竟越来越多。人,都是夜间去的。
最早鲤鱼垛的传说,也无非是那俯拾皆是,俗得不可再俗的故事,多是患了“董永症”汉子的杜撰。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柴郎张三侍奉瞎母艰难度日。一日砍柴回归,途遇大雨,见一水洼处竟有一尾尺余红鲤,本欲拎回填嘴,怎奈红鲤好生让人怜爱,捧起急趋数里之外的河里放生。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