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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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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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儿张今天却似霜打的秧,蔫蔫的,不唱,也不卖命,摇橹儿的手下得虚虚的,却又夸张地做出吃力状。无奈,父亲叫过战士帮他,船才快些。
  父亲上岸时,张桥的青壮劳力都在堤上黑压压地站着,远远地望见船来,他们便慢慢地聚在一起,不少人神色激动地抓起了手中的铁锹、抓钩。几个腿长的小伙子撒开丫子奔回村去喊张爷,集合回家吃饭的村人。
  这儿人脸,父亲全都熟悉的,可他没有给任何人招呼,满脸肃杀之气地盯着站在前排的人,缓缓迎着走去。张桥的人知道眼前的曲少峰,不再是落难遣乡的曲同志,而是跺脚全县便能颤动的曲书记。
  人,位置换是换了,可突然这般肃然,张桥人是没有想到的。最初,他们看见父亲时,心底还泛起一阵儿喜悦,想着父亲会替他们说话的。父亲的眼睛盯逼在谁的脸上,谁也就惧了,立在泥泞中的脚晃了,后移,引起后边的一阵骚动。可是父亲也没有逼之过甚,只是对着人群低沉洪亮地喊了一声:“德水同志在不在这里?”
  德水便是那个给父亲发过奖状的大队长,以往父亲随着乡亲们也叫他“老德哥”,大概是对称谓的陌生,许久人群后面才慌慌地应了一声:“德……德水,俺……在哩!”
  张德水满身泥水,疲惫不堪地站在父亲面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怯懦地望着父亲。父亲望望他,嘴角抽搐了几下,想去抚抚他的肩头,手伸出,却又放下了,直通通地问他:“我问你,你是共产党员吗?”
  “是。”
  “是大队干部不是?”
  “也是。”
  “那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执行县委的决议,聚众闹事,哄赶国家工作人员,坏了大事,我要你的脑袋!快,马上带了民兵,把全村老少都转移出去,马上要破堤。”
  张德水诺诺,转了回身,望着怒目而视他的村人,忽然抱着头蹲在泥水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俺不干了,俺不干了!”
  正在这时,村里忽然响起急促、响亮的钟声,声声凄厉,仿是要撕裂这乌云沉压的雨天和人的心腑。村内人声喧腾,向堤岸涌来。钟响之时,张爷已踏上堤岸。
  望见张爷,父亲的脸色稍微缓和一下,迎了他,招呼一句:“他张爷,您老好!”
  张爷没吱声,方才疾奔过急,在那儿大口喘吁着气,眼睛却审视地逼着父亲。许久,才直直问道:“说是你要来炸张桥的堤?”
  父亲严肃地点点头,“这是县委的决议,地委也批准了。”
  “谁出的馊主意?你干吗不替张桥说话?”
  父亲摇摇头,没有答话,当初,他也出于情感因素反对过,可后来保留了意见。“张爷,今天夜里估计还有暴雨,跃进水库万一漫堤,后果不堪设想,只有提前放水分洪……”
  “俺不听你这个!俺问你,你落难时张桥人待你咋样?”
  “没有张桥的群众,尤其是没有张爷、张奶的话,怕是没有我曲少峰。”
  “你要认这个,你就回去,咱们还像以往,张桥人还拿你当自家人。”
  父亲淡淡笑笑:“这怕不行,我是共产党的人,干这差事,得尽这份儿职!”
  张爷听出父亲软中带硬,也忽地勃然变色,“共产党的屁,当初共产党不要你,是张桥人护的你。”
  父亲也激起了性子,喝道:“张桥人也是党的人。张德水,你马上组织转移,牲畜、口粮,各家只准带日常用品。李排长,卸炸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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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六章 5(2)
十多个战士迅速从船上卸下炸药,开始西去,爆破点在鲤鱼垛附近。张爷忽然跨前一步,挡住去道。他感觉二十年前的热血又重新奔腾回到身上,犹如当年和那一帮偷渡挖堤的汉子拼命的气概,压低了嗓音喝道:“好个兔崽子,俺倒看看恁哪个敢?”
  有了张爷的身架在,刚开始动摇的乡亲又聚了来,撒开站在张爷左右,不少人横抄起了家伙。战士停住了脚步,犹疑地望着父亲。
  他妈的,反啦!父亲心里咒骂着,却不得不去强抑住怒火,走近张爷:“张老伯,今天这堤是一定要决的,九点钟跃进水库放水,大水下来,或许冲去县城,危及邻近几个县,也许张桥也保不得。不能只看咱张桥……”
  “啐,你还配提张桥!”张爷喝断了父亲的话。
  父亲遽然变色,回头朝战士招下手,“过去,看哪个敢拦?”
  张爷霍地撕开衣襟,露出苍老干瘦的胸脯,顺势从腰间拔出匕首,逼着父亲,“让他们滚回去!”父亲却迅捷地闪下身,刷地拔出手枪对准张爷,“张老伯,我曲少峰私可以对你行孝,公,却不能认人了。”
  张爷的手始终高高地扬着,却始终没有落下,渐渐地有些颤巍。蓦地,他隐隐听见村头传来一阵森怖地尖叫,虽说涛声雨声混杂喧腾着,他还是听清了,那是水蓉的惨叫声。倏忽,又不大真切,变成二十年前,这里的厮杀声、叫喊声,愈压愈近,直迫耳鼓。眼前也变得恍惚,一团团褐红色的浓血渐渐涌来,那脖颈里扎着匕首的强健汉子,阴阴地笑着,一只手在按着,往里搅动着匕首,一只血污的手长长地伸过来,去揽那个襁褓,去扼向张爷的喉头。这冥冥之中有只强硬的手在窒息他的咽喉,水蓉的惨痛之声便是那汉子阴冷地笑。二十年了,运命轮回,由她来索偿夙债了。张爷颤了一下,猝地訇然倒下。
  父亲惊色,俯下身去揽张爷,即又镇定,命了战士速去准备破堤,另外公社干部组织船只、民兵帮助转移。张爷仆倒,除却一些人慌慌将张爷抬到船上,其余的人也没了主意,垮了阵脚,慌忙随着调遣,奔回村子携子扶老转移了。
  众人散去,父亲却惶然若失,孤零零地垂手站在堤上好半天,才急趋船边,去望张爷。
  

父亲纪事 第七章 1
水蓉醒来时,没有动弹身子(手臂紧缚在木柱上,她也动弹不得),只是把眼睛死死盯在黝黑房梁架上,那儿驻了一只麻雀儿,也瞪了圆溜溜的小眼看她。
  水蓉觉出了肉体的痛楚,可这创痛却给她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底的舒惬。最初,当那群女人扑向自己,扒去自己的衣裤,她感到羞辱、愤怒、疼痛。可后来,她竟从这暴虐中感到一阵阵快意,从那身体的裸露中感到舒畅,整个压抑久了、积淀重了的欲念蓦地得以宣泄,得以淋漓尽致、无顾无忌地展现,身心的每一部位都被这幸福胀满了,抽打愈加充实了这种欢乐。她从那些女人震栗的、嫉恨的目光中,明了了自己的美丽,感觉自己肉体的晶莹、温馨,青春勃发。当那剪刀剌进自己皮肉之后,她竟从心底泛起一股酥麻的,不可自已的快乐颤动的浪潮,欢快地呻吟着,渐渐地感觉整个身体也轻轻袅起,飘荡远去……
  一片轻柔的洁白的云,一片炽热的绚丽的阳光,一片清澈的滑腻的水泉,一片松软的坦荡的沙滩。
  水蓉此时只是感觉到欢乐后的瘫软、疲惫,渴望一双强有力的双臂去拥着、抚摸着她,使她的欢愉渐已舒展、松弛开来,拉下一张柔软的、让人安眠的幕布。她好安宁地躺下,躺下,只是有些寒凉之气,仓房空荡,门窗外时而扑进风来夹着细细的雨丝,几乎全裸的身子半躺在潮冷的泥地上,凉气侵肤。她去伸展一下蜷曲久了而发麻的腿,脚却触到一团软软的物什。
  水蓉眯起眼,眯起被打得青肿的眼努力去看,却发现脚下直挺挺地躺着的是汪助理的尸首。
  水蓉一下周身瑟冷,颤颤地抖缩着,拼命地向后挣着,可双臂紧绑着,怎么也挣不脱。汪助理那张肿胀的白脸,大张了的嘴,像是对她阴冷、得意地笑,渐渐地逼迫而来……
  他是跳出来的,那条微跛的右腿,据说是剿匪反霸时被流弹打伤的腿,使他走起路来总是像跳。他那样跛着腿,双臂张着,一步一步从路边小林把她逼到鲤鱼垛边的水沟边,她畏缩着,泣着,跪下身子,他却垫了一下腿,身块不大平衡,饿狼般地跳起压下,一双粗糙,没有中过流弹,因而坚硬的手伸进她的襟下……
  几只老鼠逐着,从梁上跃到墙角,又疾疾溜下,踏在汪助理的身上,又跳到水蓉裸露的腿上,水蓉终于惧极而蓦地发出凄厉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恐怖。
  四面灰褐的土壁,仿是团团淤血涌来,愈堆愈厚,蔚成涛浪。一双血污的手臂托起她,浮出浪面,抛在堤岸,她知道那是父亲。她看不清父亲的面容,她却听见父亲低低地惨烈吼叫。这吼叫一直激荡了二十年,积蕴了气儿由她去应,她感觉父亲的血流进她透明的、青脉可见的血管里,变得黏稠、红褐。
  她痉挛似的狂笑着,间或凄厉长叫,她觉得四周房壁上的泥土簌簌剥落,整个仓房、身下的土地也开始战栗起来。
  房外人奔畜叫的骚乱喧嚣渐已远去,河堤处一声大地震摇的声响蓦地而起。
  她听见了涛声渐渐奔袭而来。
  

父亲纪事 第七章 2
父亲奔到船边,在张爷身边蹲下,唤过几声,又对着人吼:“愣了干什么,先走条船,送他到医院。”
  刚给张爷做过人工呼吸的武装部的卫生员,起身低低地说:“已经没用了。”
  父亲蓦地呆了,垂眼望着张爷,默立许久,他感到了张桥人因怯惧而压抑了的仇恨目光,他低头避开,缓缓走上堤岸。人群已慢慢涌向河边,船只开始向对岸渡人,父亲交代些事项,又去鲤鱼垛处察看爆堤的准备工作。
  待他又转回时,张爷的尸首已不在了,说是张奶方才来了,嘱人抬回村去,她要给张爷着上老衣。父亲听过,急急又奔向村子。
  张爷在堂屋一副临时架起的床板上躺着,上下已经装扮停当,张奶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眼睛直直的,父亲站在她前面许久,她也似视而不见。
  “张大娘,曲书记来看您啦!”公社书记解窘似的唤张奶。
  张奶眼皮纹丝没动。
  父亲叫了一声张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默立半晌,才低低地说:“张奶,先走吧,张爷的后事有我呢。”
  张奶抬起眼皮,冷冷去睃父亲,忽然凄然哼笑几声:“不敢,曲书记。”
  “张奶,我……先回城,回家,以后我和杨慧就是你的儿女……”
  “不敢,曲书记!”
  “张奶,别这样叫我,还像以前那样……”
  “不敢,曲、书、记!”
  父亲满脸惶愧,窘了许久,看着难缓僵局,便轻轻退出,在屋外吩咐过公社书记,“时间不多了,你待会儿就把张奶送走,张爷的身子……也一块儿。”
  “呣,我知道。”书记矮胖,球似的,声音却细细的。
  “完了,再叫些民兵在村里挨户查看一下,千万不要漏了人,快去安排吧,离爆破还有半个小时。”
  鲤鱼垛处腾起三颗绿萤似的信号弹,在墨色的、黯淡无星的夜空中飘曳,接着县城处也有了同样的荧光升腾,渐次伸延西去,传至跃进水库。约一刻钟,又渐以回传,只是变成了红色。
  (我是在家里院内看到的,觉出了无限的新奇,美丽至极,以至于以后日月中看到的绚烂焰火也无法和它相比。)
  相互通告准备就绪后,父亲看看空落安静下来的张桥村,怅然许久。还有三分钟,它就要毁颓消逝了,爸爸巡看一下留在后面的两三条船,见了公社书记团坐在船头。
  “张奶呢?”
  “张……”公社书记惶然站起,“我见信号弹起,觉得快了。张奶……死也不起,我就交代给民兵了。”
  父亲急急地看过几条船,全都没有张奶,这时,那留下的几个民兵急急跑来,小伙子说张奶死逼他们出门,从里面插死,说是殉节,他们做晚辈的不敢硬来。父亲吼了一声,赶快叫了两个战士找了橡皮船儿,随他往村里奔。公社书记也面如灰土,跟了下船,父亲回头吼他:“滚回去,船上的人再少一个,我要你的脑袋。”
  他们刚刚奔下堤岸,鲤鱼垛处的爆破声就响了。大河里的水似乎犹疑地顿了一下,然后挤挤攘攘涌过来一些水流,发出巨大的喧嚣从缺口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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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七章 3(1)
大水涌进村时,其他的船陆续驶走,留下船儿张的船在河边接应父亲他们。
  这时,村头仓房突然又传来地恣肆的笑声,和恐怖的叫声,船上所有的人都听得分明。公社书记诧异地看看大家,村里怎么还会有人?一个年轻媳妇猝然尖叫:“哎哟,娘哎,该不是水蓉,忘了她了。”
  趷蹴在船头的船儿张簧儿似的弹起来,“水蓉,水蓉咋啦?”
  “俺……俺们把她绑在仓房里了,慌……忘啦。”
  “咋个绑她?”船儿张骤然脸恶。
  “她,犯天条……鱼精,不……不,和汪助理搞破鞋,张奶让……让整治的。”
  船儿张揪起那媳妇的衣领,凑近她的脸,对着狠命地吐了一口黄黄的浓痰,然后一脚跺她倒下,“搞破鞋,你他妈的烂屄圈子,还没人要呢。”
  船儿张发泄完了,耸耸尖尖的肩,跳下船越过堤,朝村头仓房游去。
  水已漫过仓房的门,船儿张推了几下,没能推开,便猴儿似的攀缘上房顶,飞快地在房顶扒开了个洞,顺着房梁溜进房内,房间里黑森森的,什么也看不见,水也快没住了人。船儿张下来双手张开,摸索许久,忽然抓住一个软软的身体,猛地拉来,却触到了自家同样也有的阳物,知道是汪助理,便恶心地啐了一口,松开手。
  再往前趟了几步,抓了一团黑发,顺着便摸到了那温软的身体,他拉了一下,没拉动,便憋足了气,顺着木柱蹲下去,连咬带拽解开绳子。他的头刚露出水面,便被那双手臂紧紧抱了。船儿张慌慌挣脱,咬牙用力把水蓉托上房梁,搭在那儿,自己也爬了上去,扶着她的身子,骑在梁上,喘息不已。
  船儿张从来没有这样切实地拥过女人的身体,且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身子。水蓉已经昏了过去,那般无顾忌地袒着身子,由他拥着,船儿张被眼前这美丽的、闪着纯贞无邪光芒的肉体照得眩晕,瞬间竟忘了大水,贪婪地去望水蓉白净的身子。抚了她身上的块块青紫和血口,不由切齿咒骂,陡然生出无比怜惜,滋了神圣保护之情,涤去亵渎污垢之心。水蓉的短裤方才拽拉时已经脱落,他犹疑了一下,脱了自己汗褂,扎在水蓉腰间。然后小心将水蓉抱起,扶着梁木,将她托着,顶向房顶的破洞。横梁柱离房顶还高,船儿张矮瘦的个儿刚能把水蓉的上半身顶出房顶洞外。水蓉无了知觉,不知攀缘,只是软软地搭在那儿。船儿张一边拼命地顶着,一边在下声嘶力竭地呼喊救命,渐渐地也感到气力不支,大水渐渐地漫过屋内横梁。
  父亲他们赶到半路时,水已齐腰,便推了橡皮船艰难地前行,一会儿,水已过人,便上船划水。赶到张奶门口时,父亲呆住了,张爷这片洼地的房子水已淹过房顶,这儿是水流急处,船儿被冲得打得旋儿,飘曳欲下。一个战士要脱衣下水,父亲伸手阻住了他,黑沉着脸坐在船内,死盯着那片灰灰的苍老的屋脊。
  倏忽,屋脊看上去整个摇晃一下,低低地发出一声闷响,訇然塌下。水流跃了个滚,又直流而下。父亲黯伤一会儿,让船划了回去。
  船划过村头时,战士发现即将淹没的仓房顶上的水蓉,便急急地划了去,攀上去拽出水蓉,架在船上。父亲让战士再看看房内有没有人,战士趴在洞处,徒劳地望了一遭,又喊过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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