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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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花-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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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陡然变得很冲动。志愿研究民族民间文化的学者本来就少而又少,但这一次,这些第一线的羌文化专家全部罹难,这是全军覆没呀。
  我们专家调查小组的一行人,站成一排,朝着那个巨大的百米“坟墓”,肃立默哀。为同行,为同志,为死难的羌民及其消亡的文化。
  大地震遇难的羌民共三万,占民族总数的十分之一。
  在擂鼓镇、板凳桥以及绵阳内外各地灾民安置点走一走,更是忧虑重重。这里的灾民世代都居住在大山里边,但如今村寨多已震损乃至震毁。著名的羌寨如桃坪寨、布瓦寨、龙溪川、通化寨、木卡寨、黑虎寨、三龙寨等等都受到重创。被称作“羌族第一寨”的萝卜寨已夷为平地。治水英雄大禹的出生地禹里乡如今竟葬身在堰塞冰冷的湖底。这些羌民日后还会重返家园吗?通往他们那些两千米以上山村的路还会是安全的吗?村寨周边那些被大地震摇散了的山体能够让他们放心地居住吗?如果不行,必需迁徙。积淀了上千年的村寨文化不注定要瓦解么?
  在久远的传衍中,这个山地民族的自然崇拜和生活文化都与他们相濡以的山川密切相关。文化构成的元素都是在形成过程中特定的,很难替换。他们如何在全新的环境找回历史的生态与文化的灵魂?如果找不回来,那些歌舞音乐不就徒具形骸,只剩下旅游化的表演了?
  在擂鼓镇采访安置点的羌民时,一些羌民知道我们来了,穿着美丽的羌服,相互着手为我们跳起欢快的萨朗舞来。我对他们说:“你们受了那么大的灾难,还为我们跳舞,跳这么美,我们心里都流泪了。当然你们的乐观与坚强,令我们钦佩。我们一定帮助你们把你们民族的文化传承下去??”
  不管怎么说,这次地震对羌族文化都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它使羌族的文化大伤元气。这是不能回避的。在人类史上,还有哪个民族受到过这样全面颠覆性的破坏,恐怕没有先例。这对于我们的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可是,总不能坐待一个古老的兄弟民族的文化在眼前渐渐消失。于是,这一阵子文化界紧锣密鼓,一拨拨人奔赴灾区进行调研,思谋对策和良策。
  马上要做的是对羌族聚居地的文化受灾情况进行全面调查。首先要摸清各类民俗和文学艺术及其传承人的灾后状况,分级编入名录,给予资助,并创造传承条件,使其传宗接代。同时,对于地质和环境安全的村寨,过重新修建后,应同意住民回迁,总要保留一些生态的村落当然前提是安全!还有一件事是必做不可的,就是将散落各处的羌族文化资料汇编为集成性文献,为这个没有文字的民族建立可以传之后世的文化档案。
  接下来是易地重建羌民聚居地时,必需注意注入羌族文化的特性元素;要建立能够举行民俗节日和祭典的文化空间;羌族子弟的学校要加设民族传统文化教育的课程,以利其文化的传承;像北川、茂县、汶川和理县都应修建羌族文化博物馆,将那些容易失散、失不再来的具有深远的历史和文化记忆的民俗文物收藏并展示出来??说到这里,我忽想做了这些就够了吗?想到震前的昨天灿烂又迷人的羌文化,我的心变得悲哀和茫然。恍惚中好像看到一个穿着羌服的老者正在走去的背影,如果朝他大呼一声,他会无限美好地回转过身来吗?
  

废墟里钻出的绿枝(1)
车子驶入绵竹,这里好像刚打过一场惨烈的战争。零星的炮声余震还时有发生。到处残垣断壁,瓦砾成堆,大楼的残骸狰狞万状,多么强烈的地动山摇,能够把一座座钢筋水泥建筑摇得如此粉碎?由车窗透进来的一种气味极其古怪,灭菌剂刺鼻的气息中还混着酒香。一问才知,剑南春酒厂的老酒缸全碎了。存藏了上百年、价值几亿元的陈年老酒全部化成气体无形地飘散在震后犹然紧张的空气里。
  这使我想起五年前来考察绵竹年时,参观过剑南春酒厂。那次,我是先在云南大理为那里的木版甲马召开专家普查工作的启动会,旋即来到绵竹。绵竹不愧是西部年的魁首。它于浑朴和儒雅中张显出一种辣性,此风惟其独有。绵竹人颇爱自己的乡土艺术。那时已拥有一座专门的年博物馆了,珍藏着许多古版年的珍品。其中一幅《骑车仕女》和一对“填水脚”的《副扬鞭》令我倾倒。前一幅着一位模样清秀、身穿旗袍、头戴瓜皮帽的民国时期的女子,骑一辆时髦的自行车,车把竟是一条金龙。此所表达的既追求时尚又执著于传统的精神,显示出那个变革的时代绵竹人的文化立场。后一幅是“填水脚”的《副扬鞭》,“副扬鞭”是指一对门神,“填水脚”是绵竹年特有的法。每逢春节将至,工们做完作坊的活计,利用残纸剩色,草草涂抹几对门神,拿到市场换些小钱,好回家过年。料无意中却将绵竹工高超的技艺表现出来。简炼粗犷,泼辣豪放,生动传神。这一来,“填水脚”反倒成了绵竹年特有的名品。记得我连连赞美这幅清代老《副扬鞭》是“民间的八大”呢!
  那次在绵竹还做了几件挺重要的事:去探望年老艺人,召开绵竹年普查专家论证会。这样,对绵竹地区年遗产地毯式的普查便开始了。普查做得周密又认真,成果被列入国家级文化工程《中国木版年集成绵竹卷》。其间,中国民还将绵竹评为“中国木版年之乡”。这来来回回就与绵竹的关系愈扯愈近。
  大地震发生时,我人在斯洛文尼亚,听说震中在汶川,立即想到了绵竹,赶紧打电话询问年博物馆和老艺人有没有问题,并叫基金会设法送些钱去。那期间,震区如战场,联系很困难,各种好消息坏消息都有,说不上哪个更可靠。回国后,便从四川省民那里得知年博物馆震成危楼,没有垮塌,两位最重要的老艺人都幸免于难。但一个乡棚花村已被夷为平地。更具体和更确凿的情况到底怎样呢?
  这次奔赴灾区,首先是到遵道镇的棚花村。站在村子中央,环顾四方,心中一片冰冷。整个村庄看不到一堵完整的墙。只有遍地的废墟和瓦砾,一些印着“救灾”二字的深蓝色小帐蓬夹杂其间。村中百户人家,罹难十人。震后已有些天,村民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忙着从废墟里寻找有用的家当,但没人提年的事。人活着,衣食住行是首要的,的事还远着呢。
  茫然中想到,最要紧的是要去看另外两个地方:一是年博物馆,看看历史是否保存完好;二是看看两位重要的年传承人老艺人现况到底如何?
  年博物馆白色的大楼已震损。楼上的一角垮落下来,外墙布满裂缝。馆长胡光葵看着我惊愕的表情说:“里面的基本上都是好好的,没震坏。”他这句话是安慰我。我问他:“可以进去看看吗?”眼见为实,只有看到真的没事才会放心。 txt小说上传分享

废墟里钻出的绿枝(2)
打开楼门,里边好像被炸弹炸过,满地是大片的墙皮、砖块和碎玻璃,可怕的裂缝随处可见,有的墙壁明显已震酥了。但墙上的,尤其前五年看过而记忆犹新的那些,都像老朋友贴着墙排成一排,一幅幅上来亲切地欢我。又见到《骑车仕女》和那对“填水脚”的《副扬鞭》了,只是玻璃镜面蒙上些灰土,其他一切,完好如昨。我高兴地和这些老相识一一“合影留念”,然后随胡馆长去看“古版库”。打开仓库厚厚的铁门,里边两百多块古版整齐地立在木架上,毫发未损。看到这些在大难中奇迹般地完好无缺的遗存,我的心熠熠地透出光来。
  当我走进老艺人居住的孝德镇的射箭台村,心中的光愈来愈亮。当今绵竹最具代表性的两位老艺人中的一位是李芳福,今年八十五岁。上次来绵竹还在他家听他唱关于年《二十四孝》的歌呢。他的风古朴深厚、刚劲有力,在绵竹享有北派宗师的盛名。地震时他在五福乡的老宅子被震垮了,现在被儿子接到湖南避灾,人是肯定没事的,灾后一准回来。另一位是南派大师陈兴才,年岁更长些,人近九十,身体却很硬朗。我见到老人便问:“怕吗?”他很精神地一挺腰板说:“怕什么,不怕。”大家笑了。他的风儒雅醇厚,色彩秀丽,多小幅,鲜活喜人。这几年,当地重视民间艺术,老人搬进一座新建的四合院。青瓦红柱,油漆彩,当然都是自家的。房子很结实,陈氏一家现在还住在房内。北房左间是陈兴才的室;右间里儿子陈云禄正在印;东厢房也是作的作坊,陈兴才的孙子和邻家的女孩子都在紧张地施彩设色。这些天,全国各地来救灾或采访的,离开绵竹时都要带上两三幅年作为纪念,需求量很大,在绵竹市大街上还有人支设帐篷卖年呢。绵竹年反变得更有名气。
  如今陈家已是四世同堂。两岁的重孙儿在坊里跑来跑去,时不时也去伸手抓案上的毛笔,他将来也一定是绵竹年的传人吧。
  我说:“只要历史遗存还在根还在,杰出的艺人和传人还在传承在继续,绵竹年的未来应该没有问题。”
  民间艺术生在民间。民间是民间文化生命的土地。只要大地不灭,艺术生命一定会顽强地复兴的。
  在受灾最重的汉旺镇那几条完全倾覆的大街上考察时,我端着相机不断把发现的细节摄入镜头。比如挂在树顶上的裤子,死角中一辆侥幸完好的汽车,齐刷刷被什么利器切断的一双运动鞋,带血的布娃娃,一盘被砸碎的《结婚进行曲》的录音磁带和被搅在一团钢筋中的大红色胸罩,时间正好定格在下午两点二十八分的挂钟??忽然我看到从废墟一堆沉重又粗硬的建筑碎块中钻出来一根枝条,上边新生出许多新叶新芽,新芽方吐之时隐隐发红,好似带血,渐而变绿,生意盈盈,继之油亮光鲜,茁壮和旺盛起来。它忽地唤起我刚刚在射箭台村陈家坊中的那种感受,心中激情随之涌起,不自禁一按快门,咔嚓一声,记录下这一倔强而动人的生命景象。
  

为周庄卖(1)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1991年)冬天,我在上海美术馆举办个人展,其间二位沪中好友吴芝麟和肖关鸿约我去远郊的周庄一游。
  那时周庄尚无很大名气,以致我听了反问道:
  “值得一去吗?”
  二位好友眯着眼笑而不答,似是说:“那还用说。”
  这眼神看来是周庄最好的广告诱惑我去。
  车子出了城还要走很长的路,随后在一片寂寞又灰暗的村落前停住。车门一开,湿凉的水气便扑在脸上。水气中分明还有许多极其细密、牛毛一般的水的颗粒。一股南方的柔情使我心动。
  穿入一些巷,就是入村了。两边的房子大多关着门板,开了门的里边黑糊糊的也不见人。只有一只黑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巷子里跑来跑去地觅食。村里的人跑到哪里去了?
  这天雾大。树枝、檐角、晾衣绳,到处挂着湿雾凝结成的亮晶晶的水珠。时而会有一滴凉丝丝落在头顶或脖梗,顺着后背往下滑。待到了南水乡的生命线那种穿村而过的小河边,竟然连河水也看不清。站在石板桥上,如在云端,四外白白的全是流烟,只听得水鸟的翅膀用力扇动浓重的雾气时扑喇喇的声音就在头上边。更奇妙的是,看不见河,却听得到船儿“吱呀呀”的摇橹声穿过脚下的石桥,声音刚在左下边,几下就到右下边去了,也像一只飞鸟。
  下了桥,走进一条宽一些的街上,便能看见来来去去的人影子了。古村落的活力从来就是在这样的老街上。
  那时候,周庄尚未开发,却有了一点点文化的觉醒。听芝麟说不久前,周庄刚刚度过九百岁的生日,村民们还在村口立了一块纪念碑呢。芝麟请来当地的一位文物员带领我们走街串巷,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这古村的历史,话里边带着几分自豪。不像后来的旅游向导多是取悦于游客的“买卖腔儿”。
  走进一幢老宅,从砖木的精雕细刻中始知周庄当年的殷富。想到文物员一介绍,这老宅竟是南巨贾沈万山的故居,我马上感觉与周庄有了一种异样的亲切。这缘故,来自童年时心爱的一本厚厚的小人书,叫做《沈万山巧得聚宝盆》。描写心地善良的沈万山贫困交加,走投无路,一头撞向家中破墙,不料在被他撞倒的老墙里,惊现一个巨大的煌煌夺目的聚宝盆据说是祖辈为了怕家道衰落后人受穷秘密藏在墙中的。沈万山靠着这个聚宝盆商发财,并用赚来的钱财济困扶危,赢得一世的赞许。且不论这小人书里有多少虚构,由于它是我儿时崇拜的家沈曼云所,便将这本小小的图书视同珍宝。这书一直保存到*,3家后再也找不到了。以后许多年,每次想起这本失去的书,都会生出一点点怅然,好像失去的不仅仅是这一本书。没想到这早已沉睡在记忆底层的一种情感竟在这湿漉漉而幽暗的老宅里被唤醒了。这老宅外墙的雕砖还刻着一个精巧的聚宝盆呢!
  我情不自禁地把这桩童年往事说给文物员听,他笑着对我说,他还能使我对沈万山印象更深一些请我们一行吃一顿“沈家肘子”。
  沈家肘子的确非同寻常。红通通、油亮亮、肥嘟嘟的大肘子端上来时,浓浓的肉香没有入口,已先钻进鼻孔里。猪肘子有两根骨头,一根圆而粗,一根扁而细。文物员从肘子中将细骨头抽出来。这骨头又扁又长,像一柄白色的刀。拿它在肘子上轻轻一划,毫不用力,肥肥的肉便像水浪一样向两边卷。肘子就这样被美妙地切开了。我说就像船桨在水上一划那样。关鸿说:“划得大冯口水都出来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为周庄卖(2)
中午过后,从沈家走出来,没几步就是河边。此刻,大雾已散。一条被两排粉墙黛瓦的小屋夹着的小河,弯弯曲曲伸向远方。周庄的景色真是晴时美,雾中奇雨里呢?忽然,我注意到远远的有一座两层小楼略略凸出岸边,二层的楼外有一条短短的木梯一直通到下边的水面,那里系着一条轻盈的扁舟。我指着这远处的小楼说,不用了,这就是。
  文物员告诉我,这座如的小房子,被称做迷楼。当年这里是个茶馆。柳亚子的南社诸友常聚在这里活动,被人误以为这些才子们叫茶馆主人的一个美丽又娇好的女儿迷住了,还闹出一些笑话来。我说:“看来周庄无处无故事。”这话本该引来文物员更得意的表情,料他面露一丝忧愁,还叹了口气。我问他是何因。这因出乎我的意料!来迷楼的主人想拆掉房子,用卖木料的钱去盖一座新房。这是此时周庄流行起来的改善生活的一种做法。很多老房子就这么拆掉了。
  我一怔,马上问道:“这座小楼的木料能卖多少钱?”
  文物员说:“三万吧。”
  我便说:“我来出这笔钱吧。现在正有两位台湾人在上海的展上想买我的。我不肯卖,但为了这座小楼我愿意卖。一会儿回上海马上就把卖掉。咱把这迷楼留住。”
  吴芝麟笑道:“大冯也被这迷楼迷住了。”
  我也说着笑话:“茶馆老板的女儿至少也得一百岁了吧。”然后认真地对芝麟说:“这房子买下来就交给你们报社吧。今后再有文人来游周庄,便请他们在楼里歇歇腿,饮点茶,吟诗作,多好。你们就拿这些诗布置这小楼。”文人的想法总是理想主义的。
  朋友们说我这个想法极妙。当日返回上海,联系那两位台湾人,把两幅心爱的小《落日故人情》和《遍地苏堤》卖掉,得款三万五千元,马上与周庄那位文物员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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