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夜有人偷沙,差点偷去几两金子?”赵三笑了,那笑也一幅屠夫气,粗声大气地冲人。赵三说:“那穷命的贼,若偷去那沙,最少值千儿八百。可惜呀,有发财的心,没发财的命呀。”猛子听出他话里有话,估计他们怀疑是自己偷的。要说,河里打模糊的,现在就他二人。别人也可能偷,但涮来却没他们方便。猛子心里有了气,他最反感别人说他穷命,便说:“赵三,听你的话,你是好命了?既是好命,为啥老人说屠汉养儿子是充数儿呢?”赵三的笑一下子没了,支楞起脑袋来。虽然离得不近,猛子还是看到了赵三脸上鼓起的肉棱。“啥意思?”他恶狠狠地问。
“没啥意思。”猛子懒洋洋说。
猛子知道这话气得他够呛,心里暗暗好笑,但还是觉得对方那命穷的话刺疼了自己。先前,他觉不出啥,只要山芋米拌面填饱肚囊,就懒得想别的。可近来,他发现,那穷,已成尖刀了,时不时就刺他一下。当那“穷”字仅仅是影响生机时,也没啥。这世上,填肚子的东西有的是,或野兔,或野鸡沙米啥的。吃饱之后,便能懒洋洋晒太阳,也惬意,觉不出做人的沉重来。一旦那“穷”字超过一定限度,影响到做人的尊严时,就不能不正视了。当然,这“尊严”二字,他才放入心里不久。不过,那概念,只要一入心,就生根了,时不时就会探出刺来,扎他一下。
爹似乎是不怕穷的,老听他说:“穷是老子的活该穷。”这话,他说了一辈子,很坦然,一副乐天知命的架势。当由穷带来的磨难袭来时,爹虽也苦恼,呲牙咧嘴,坦然受刑,但很少怨天尤人。爹老说:“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他将那坦然的“受”,当成向老天示威的武器。猛子虽能感受到爹“受”时那份尊严,但还是不愿效法他。他跟爹不一样,老天不公时,他就会大骂:“老天爷,我日你妈!”
猛子不信赵三那话:“你没有发财的命。”他不信真有个叫赵公明的,是个溜沟子拍马屁的家伙,谁富了,就再扔给他一疙瘩金子。他不信。他呆在家里,当然是谋不来一份钱的。当他带了兔鹰,抓几只兔子,到城里卖了,就是几十块钱。这钱,是他挣的,不是那赵财神赐的。赵三那财,是千百个猪呀、牛呀、羊呀的命换的,不信老天爷会安排你杀生害命。要是他真安排了,猛子又该操他妈了。
《白虎关》第七章(2)
花球背来了沙。他放下袋子,吁吁喘气。猛子懒得闲言,取出金盆子,铲些沙,迎了水波,一下下涮。浮沙忽地腾起,在盆里旋几下,叫水带了去。涮的感觉很好,沙打旋时,有种流动的美,一晕一晕,茫无轨迹。那图案,一次次刷新,决不重复。浮沙一晕晕逐水而去。几块石子把盆底咬得格格响。猛子拣了石子,很想朝赵三扔去,但想归想,还是随便一扔。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谁叫你自个儿穷呢?朝人家撒啥气?
几点黄星又露了出来。这晃前晃后,为的就是晃出这几星黄来。猛子吁口气,那黄光很叫人喜悦,但怪得是,心底竟腾起一股无明火来,搅得他心绪大恶。他手一扬,恶狠狠将盆子抛出。那盆划个弧后,溅在河水中。
花球嗔道:“发啥烧疯?”
猛子懒洋洋出了水,朝沙上一躺,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花球仍在唠叨。猛子也不去在乎。许久,他一咕辘爬起,恶恨恨对花球说:“别人吃剩的,有个啥吃头?”
花球冷笑道:“有本事,你也开个窝子呀?”
2
猛子再次接受了花球的提议:去偷沙。花球的想法很实用:偷来半袋没涮的沙,若运气好,淘出几千块钱,再生法些,就能开个窝子。
大头又定了土政策,地皮儿又涨价了。谁要也成,一个窝子交五百元。钱虽不很多,可这仅仅意味着允许你在白虎关开井。这儿,撂荒几百年了。谁要是种辣子需肥沙,你哪儿掏也成。现在,大头定个所谓政策,就要收钱了。据说,市上也眼红了,正在订新政策。花球说:“现在才五百,再过些日子,可就说不准了,五千?五万?嘿嘿,就看人家的嘴咋张。”猛子想,凭啥?就凭你大头舔乡长屁股当了村长?
但平心说来,真要淘出金来,五百元也值。可问题是,那五百元,仅仅是允许你在白虎关挖个四米方圆的朝天窟窿。挖个窟窿,得用人,人得吃饭,得发工资。虽说这地面旱得冒烟,可地下却似骚女人,稍一碰,就会汪洋成一片。这儿曾是水路,千年了,祁连山的雪水,就是打这儿流向大漠的。后来,上游修了水庫,截了水,明水没了,暗水却还在地下咕咚着。你掏洞,碰到人家痒处,人家就会咕嘟着上冒。你要么被淹了老鼠,要么就得备下抽水设备。这设备,你朝凉州城的营业员龇龇牙,人家又不给你。手里没刀杀不了人呀,你个驴操的票老爷。
花球的提议不无道理。
入夜,猛子便背了纤维袋,和花球一起,摸向大沙河。才出门时,天上还有星星。那星星,睁个贼眼,贼嘎嘎笑。一入大沙河,星星就没了。那儿,到处是贼亮的电灯,哗哗地放光,一晕一晕的,直往脑中钻。还有那抽水机声、沙娃的叫骂声、窝铺里传出的猜拳声,都一团一团往脑中扑。
这世界疯了。
因怕有人偷沙,那堆沙处高挑起一盏电灯,不知有几百瓦,反正贼亮。别说往跟前爬人,飞来个马蜂都能扎眼。更可恶的是,那沙堆附近,竟冒出个小帐篷来,虽不大,可住几个人不成问题。那里面,说不准就有人举了木棒候着呢。
猛子吁口气,捣捣花球。花球半晌不语,忽见几个黑点,一跳一跳,在帐篷前出现。猛子认出,那是狗。因沙娃吃“腰食”时,懒得洗手,沙子就粘在馍上,吃时也懒得洗,剥了皮,随手一扔,便招来吃野食的狗。花球说:“我想了个法儿,装狗。”猛子还没弄清这话的含义,花球已融入夜了。花球一离开,那声响就大了许多倍,滿天搅着。脑中也有好多机器吼。猛子有些灰心了,虽也不信命运,但仍然觉出有种巨大的力量正桎梏了他,闹得他干啥都不顺。
不知过了多久,花球摸来了。他们的窝身所在是一道沙岭,从大漠那头扭来,探入了白虎关。那沙丘想不到自个儿胡乱的一扭,会成就两个做贼的人。但猛子并无做贼的感觉。这很怪,他偷女人时,有做贼的感觉,偷别的东西时也有,唯有偷沙时没有。他眼里,这沙,跟这天,跟这地,一样,是大家的。虽然双福凭了你有几个臭钱,从地下掏出,但凭啥叫你独吞?就凭你屁股大?沟糟肥?
花球递过一张狗皮,说:“等会儿,披了,爬过去。咋看,都会当成来觅食的狗。”猛子破口而笑,见那些寻食的狗,倒真是没人注意,便说:“你爹老骂你贼坯子,看来真没骂错。”花球捣猛子一下,说:“你不贼?咋连人家女人也偷?……等过了半夜,闲人睡了时,再去。这会儿,谁都睁了贼眼瞅你。虽披了狗皮,也容易露出马脚。”说着,将狗皮一铺,仰天躺了。猛子也躺了,这才又看到天,只是那灯光污染了天,天也没寻常那般明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虎关》第七章(3)
花球道:“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待在村里,跟坐牢一样。到城里打工,也像叫这世界抛到了角落,到处是钢筋,到处是水泥,啥都冷冰冰的,没一些人情味。你说,这日子,咋能活出个起色?”猛子道:“这世界真变了。先前,有口热汤,大家喝。现在,吃稠的人胀死,喝不上粥的饿死。这日子,明摆着过不下去了。以前,懵懂时,糊里糊涂,头一挨枕头,就打呼噜。可没治。这世界,不想叫你懵懂。这也扎你,那也刺你,虽没猛榔头砸你,但那针挑的滋味,也难受哩。有时一想,这样活一辈了,还不如去跳井。”他狠狠地抓几下狗毛,又说:“瞧,这村子,蜗在沙旮旯里,也不知多少年了。它可是从来也不想去惹谁的,可没治,你不惹它,人家来惹你了。”
花球说:“听说市里要搞小城镇呢,乡上要去争。将来,说不准我们也有城镇户口了。”
猛子冷笑道:“城里人都一群群地下岗,你城里人了,又能当个屌毛。”他一轱辘爬起,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想活出个人,法儿只有一个,挣钱。好饭没盐水一样,好汉没钱鬼一样。那双福,当初穷时,叫村里人整得夹不住屁。现在,一有钱,连那野狗,见了他都摇尾巴。”
花球站起身,提了狗皮,抖几下,说:“就是。为了弄钱,我都愿意当狗。……可惜,我不是女的,若是,我是不愿蜗在这儿的。多少好女人,花儿一样,嫁个蠢汉,叫驴一样锤,叫褥子一样铺,才几年,俊没了,跟晒干的狗粪一样了。凭啥?一样叫人操,叫蠢汉操也是操,叫大款操也是操。弄好些,嘿,摇身一变,成富婆了,那牛气,不比双福弱。凭啥叫人家蜗在这沙旮旯里,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没用。没人欣赏的美,就不是美。”
猛子笑道:“这话,叫村里人听了,不骂死你才怪呢。”花球说:“骂归骂,等我一有钱,一个个又成哈巴狗了。”“也倒是。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可凉州人是贫也笑,娼也笑,不笑中不溜。像我这种二杆子贷,正是叫人笑掉大牙的角色。”
二人胡扯一阵,见河滩里的人渐渐稀了。有的井口已熄灯,这是那些才开掘的窝子。还有些井口挑灯夜战,三班倒。从井口中背出的沙石四下里乱倒,有的高成了山。整个河滩混乱异常。
双福那堆沙处的灯仍在亮,但那周围地势,高低参差,循了地势,隐身倒不难。两人披了狗皮,提个纤维袋,缩了身子,寻些洼处,向前摸去。
狗皮才着身,一股刺目的腥就扑向鼻腔。这狗皮定然没“熟”,上面定然也有些黑红的血污之类,但猛子懒得在乎。没治,你既想当狗,就顾不了太多。花球那话虽刺耳,却是实情。这年头,做人得有资格,当你穷得穿开裆裤时,尊严是个屌毛。他希望这次当狗能当出点起色,弄些沙来,淘出几颗金豆子,也能开个“窝子”,好吆五喝六地活几天。
二人猫颠狗窜,摸向目的地。以前熟悉的地面,早给弄陌生了,行来很是吃力,但二人不急,只要在明天日出前弄到沙,就大功告成了。去早去晚,都一样,只要别叫对方发现就成。花球的法儿倒不错,几米外望来,不仔细瞅,都当成狗了。要看出底细,必须到近前,但一般沙娃是不敢到狗跟前去的。听说前几日,有个沙娃想弄条狗吃,却叫狗咬了,害了狂犬病,正在凉州城里噢噢地叫呢。这一想,猛子倒害怕惹事的沙娃会飞来石头。这倒有可能。平日里,不管野狗家狗,猛子一见,总捡块石头投去,偶有打中,便开心十分。这一想,便觉有石头飞来,呜呜破空,但抬头一看,方知是幻觉。
只是那电灯泡十分可恶,一波一波,扩散出乱毛似的光,直往脑中钻,一旋再旋,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那噪声虽也可恶,还倒好受些,也幸好有那噪声,若无它,此刻的心跳声,定然也胀滿沙窝了。没法子,做贼虽也有些历史,可每次都这样,就像虽偷过多次女人,再偷时仍免不了心跳。这感觉,很是刺激呢。这年头,啥都往心上磨,心早成脚后跟上的老皮,木了。寻常的事儿,已很难激活它了。爹老骂他,说他比牛多个说话,少个尾巴,但没法子,只有新奇,才有刺激。这村子,这大漠,这风沙,自他落地时,就是这副嘴脸,再加上日复一日的劳作,困了睡,饿了吃,跟磨道里的驴一样,转了千百圈,想转出个新鲜的花样,也没那个脏腑。倒是这偷沙,平添了好些刺激。猛子打个激灵,觉得心上有了一股活力。
《白虎关》第七章(4)
不知此刻几点了?管它呢,几点也成。但一想,要是有几双眼贼溜溜地盯那沙,并不很妙,就希望此刻也到半夜。猛子觉出腰的酸来,做人时并不觉做人的优势,当了狗才觉出还是做人好。不说别的,这当狗时的腰酸,是做人时不曾有过的。爬上双福女人横冲直闯时,虽也腰酸过,但那酸的同时,还有舒服,这酸却是纯粹的酸,……不,还有疼呢。沙石硌得膝盖火烧火燎,定然出血了。猛子听出花球也在呼哧,还能听到狗皮有脆响。这生狗皮,都这样。幸好有那抽水机们的叫,否则,只这狗皮的脆响就会露出马脚来。猛子感到好笑:那觅食的狗会发出这号声响吗?
摸下沙岭,摸过乱石滩,到了水边。几十个抽水机在突突,原来的干河滩已汪洋出一片清凉来。要到那堆金光闪闪的沙边,先得过这水。可这是怎样的水呀?猛子手才探入,炸凉就溢滿心了。夜气本就耍窃偃胨簧〔殴帜亍;ㄇ蛉聪铝怂谥谐樽牌襁窳ǎ窕剂烁忻暗睦瞎贰C妥酉耄芩懒怂闱颍鸵蚕铝怂V苌淼暮寡鄞蚱鹆撕山袅撕眉甘亍K亮似撕哟彩罚苑阑埂
正怕滑倒呢,那凉却涌了来,沿脚心,直往上窜,还东扭西扭,仿佛蛇在骨髓里钻,刮薇取;鞯脑朐由康孛涣恕:铀幕┗┱蜐M了天,仿佛有无数的水鬼在笑,心一下酥了。幸好水面不太宽,那心的酥软才传至腿部,他已萎倒在彼岸。听到花球的骂声,不知在骂水还是在骂人。
感觉已有老长一段时间,从狗皮下探出头,见一些井口虽有人影晃动,但闲游闲逛者没了,估计时辰已近半夜。若真有守夜的沙娃,也可能入梦了。这一想,瞌睡虫趁机溜了来。猛子打个呵欠,他很想将那狗皮翻转过来,美美地睡上一觉。
两人狗一样爬向那堆向他们微笑的沙。还好,那高高突出的沙,造成了一抹明显的阴影,足以使两条狗不大白于光下。只是腰的酸愈加猛烈,仿佛折了。但那沙也荡来一晕晕魔力,两下相抵,就把难受消解了。
终于嗅到潮湿的沙味了。瞧,那沙中,金星乱冒呢。花球已开始往袋中刨沙,唰唰声洪水似咆哮,还有心跳。怪,机器声跑哪儿去了?心却战鼓似擂个不停,把胸腔也砸疼了。
抖开纤维袋,一把把刨。那浸透水的沙却火一样烫手。这感觉真是奇妙,比第一次弄双福女人时还奇妙万分呢。猛子心里欢欢地笑着。他仿佛扑进了浩瀚的乐里,尽性地游呀游呀。他丝毫没发现几个黑影已绕至身后,一张逮鹰的大网悄然落下,像夜的降临那样不可抗拒。
3
棍棒雨一样落下,发出干燥或潮湿的声响。猛子觉不出疼。他知道是狗皮替他抵挡了大力,这便是生狗皮的好处。那晒干的血块和硬硬的干皮融为一体,成为猛子的铠甲。花球却直了声叫,不知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疼痛难忍。那叫声,跟前些年队里的一头疯牛一样,仿佛不是在使用声带,而是那滿胸腔的声响一窝蜂喷涌而出,慌不择路似的。猛子很想制止他,他怕这声音会招来村里人,更怕看到爹那张老脸。他希望那棍棒落一阵后就放了他。他一边憋了气――这样会消解部分痛疼――一边探出手,摸那轻梏他身子的东西。他辨出,那是一张捉兔鹰的网。从那抡棒者的嘿哈声中,他辨出有北柱。前些时,北柱请他给绾个网,说要绾个兔鹰。这网,说不准就是他绾的那张。过去,他曾无数次地网过兔鹰。现在,又轮到别人网他了,真是好笑。
听得花球叫:“北柱,北柱,你往死里打老子?”
棍棒住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