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关》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白虎关- 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莹儿头有些晕。湿柴燃了。水泡儿在滋滋地呻吟。湿柴的火焰很润,不似干柴那么燥。这很润的火烤着莹儿的脸,脸也烧了。妈的说话声还在响,但莹儿的心却叫呼呼作响的火焰胀满了。因为妈说的,还是那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就像她做的,也是重复了无数次的事一样。不用听,莹儿就知道妈会说啥,也知道妈在想啥。人说知子莫如父,其实知母也莫如女呢。妈是个啥人,莹儿太知道了。
  爆炒了一阵,妈取来盘子,把黑红色的鸡肉舀到盘子里,又取过碗来,挑下几块鸡腿和马子肉,就端了盘,颠儿颠儿去书房了。书房里响起了徐麻子夸张的声音:“哎哟!亲家,你咋干这号子事?可真叫人过意不去了。”妈说:“哟,亲家,不就是个土鸡吗?自个儿养的。这扁毛虫,生来就是叫人吃的。不叫你亲家吃,我养它做啥?”莹儿感到好笑。平素里,一提徐麻子,妈总是一脸不屑,不是讥他“雨打沙土地”,就是笑他“光腚坐簸箕”,或骂他不是个好鸟,女人身上来红也不饶人。今日个,转五百四十度大弯了,还把下蛋最厉害的芦花大母鸡也杀了。听那话,这鸡,只有徐麻子配吃。
  莹儿感到好笑,却又突地悲哀了:妈,你咋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莫非,你眼里的我,也只能配那屠汉?当初,你不是说你的丫头天上有地下没有吗?不是觉得除了当今圣上的大太子别人都“辱没”了她吗?后来,降格成了交换的物品。现在,嫁个屠夫,也得巴结徐麻子了。妈,我也是人呀。那怕你问问我,叫我答复你一次,也算当了一回人。
  莹儿取过灰铲,用灶膛里的败灰盖了火籽儿。她轻轻地拍那灰堆,却很怪地想起了婆婆的那个说法,心突突突跳了几下。眼泪却由不得涌了出来。狠心贼,她骂。泪花里显出灵官的脸来。挨刀的冤家。莹儿直视着那双眼睛。冤家,无福当你的女人,我就当你的嫂子。一个死了,还有一个哩。
  她想笑,却不由得哭了。
  在书房里传来的徐麻子和妈的欢笑声中,莹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白虎关》第九章(1)
“一身的紫肉儿苦干了,腔子里挣下个病了。”
  1
  没当沙娃前,猛子并不觉沙娃难当。现在才发现,沙娃那口饭,并不好吃。他才干了半日,就觉得散了架。每个骨帽,每个汗眼,都发出声来叫疼。但他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当沙娃再苦,也比在家府祠里受污辱强。按家法,若有人偷了东西,就逮到那里,招了族人,数出罪状,不论男女,都啐。猛子愿死,也不愿叫人啐。他知道,这事儿,双福做得出。他那口恶气憋许久了,早想找个机会出了;可没想到,沙娃如此之苦。
  下木笼时,猛子发现,大地正吱呀乱叫着,拚命挤木笼呢。刚开窝子时,没用木笼,大地便狞笑着,一抖身,哗啦,几个沙娃就没命了。后来,就用木笼:将那粗木条,搭成井样,夹以柳条桦条。但大地是不甘心的,它咋甘心叫人在身上扎洞呢?它就挤,挤呀挤,猛子就听到那吱呀了。但他仍硬了头皮下行,沿了绳做的软梯,脚一动,绳也乱动,晃呀晃呀,脑子就晕了。但别的沙娃不在乎,大地虽在叫,绳梯虽乱扭,但他们不在乎。猛子也是长了卵蛋的,人家下木笼,你就得跟上。
  一股潮湿气扑鼻而来。那气味,阴阴的,有股霉味,已有潮湿的迹象了,但还没出水。这是新开的窝子,离见底还有老长一截。这是最苦的时候,你见到金子的希望很渺茫。你只有出臭力,将那沙石装入背篓,再沿了绳梯,颤巍巍上去,倒到那人造的“山”上。
  因井底小,一班四人:两个“背手”,负责背沙石;“锨家”往筐中装沙石;那“镐手”王秃子,则抡了镐,疯子似画弧,把那整块的大地,弄成一堆狼藉的碎末。初见王秃子仇恨的眼神,猛子的脊梁上一阵阵发冰。他觉得土地爷一定会疼的。那长可盈尺的镐头边往土里戳,边叫出磳牙的声响。那声响塞滿了井,撞得猛子牙根发酸。若在平时,他会捂了耳朵,但今天,他想看看自己的耳朵能忍耐成啥样。……你个驴日的耳朵,老子能忍,你也就忍一忍吧。他想到双福那发亮的眼睛,里面装滿了嘲弄。猛子冷笑一声,啐口唾沫,背起装了沙石的背篓,上了绳梯。
  锨家定然想讨好双福,在背篓里装了超量的沙石。猛子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不怕。他眼里的“锨家”也是双福。你能装,老子就能背。只是那绳子入肉太深,简直能觉出疼了。猛子抖抖背篓,上了绳梯。
  那绳梯,用两道粗棕绳,中间横以木棍,在空中乱颤。背篓也随了绳的晃撕扯身子,才上了几步,猛子就觉出腰疼了。那疼,波晕似扩散,很快就荡至全身,但猛子赌气地想:叫你疼,叫你疼,你个驴日的腰。
  抬起头,一个亮亮的方块里有好些人头。猛子知道他们在望他。他们定然也知道锨家做的手脚,也定然知道猛子的难受。猛子便恶恨恨上了几步。这几下,仿佛把体力耗尽了,他有种虚脱的感觉。口里很渴,太阳穴轰轰地叫,肩上的绳子吱呀着用力。猛子想,要掉下去了。他不敢朝下望,他自小就有恐高症,一下看,他怕手会自个儿松了。
  他屏了息,咽口唾沫,口里虽无唾沫,他还是咽了口唾沫。他想,双福你个驴日的,老子偏不尿你。一想到双福,身上却奇怪地有了一种力。他努力地攀几下,然后俯在横木上,喘口粗气。他觉出危险了。这时候,手脚要是不听他的使唤,他就会飞堕而下,像山上滚洼的老牛一样,滚成一堆烂肉。
  他奇怪地想到了爹。爹老说:“你能给,老子就能受。”爹说这话时,是针对老天的。怪的是,双福就有种老天的感觉。猛子很讨厌这类比,但没治,双福硬要成老天,猛子也没治,便也想:“就是。你能给,老子就能受。”他这时才明白了爹的心。爹原来一直和老天较劲,就像自己跟双福较劲一样。
  “上呀!”花球在井上喊。他已背了一回,“第一回,都这样。”
  猛子努力向上攀去,攀一下,骂一声。他较劲儿似的咒骂。怪的是,每骂一次,脚下就多了份力道。借了这力道,他一步一步,接近那亮光了。
  忽然,猛子感觉到有双手在拽他,想把他拽离绳梯。一种恐惧腾起了。他想,莫非,我命里该当摔死鬼。他想到自己在猪肚井睡过豁子女人,豁子就是摔死的。这一想,头发倏地奓起。他差点松手了。他努力地扭过头去,朝身后啐了几口。这是妈教的驱鬼法。听得井下吼:“你吐啥骚水!快上!”是锨家的声音。猛子笑了,再啐几口。。 最好的txt下载网

《白虎关》第九章(2)
再挣几步,已到井口。花球上前,提了背篓,拉上猛子。听得花球骂:“呔!锨家,上这么多沙,往死里整人哩。出了人命,你可要抵命。”
  一股清风扑来,天把蓝也倾泻了下来,灌入猛子身内。那是异样的清爽,从里到外地爽。每个汗眼都叫:“爽呀!爽呀!”远山上浮朵白云,那白,耀目呢。猛子觉出,生命真好。
  北柱过来,说:“双福说了,谁不想干,可以回去,只要认个错就成――当了沙娃的面。”
  花球望猛子。
  猛子啐了一口,说:“不就十五天吗?老子干!老子有啥错?”
  2
  身体里定然有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它能预感到突现的灾难的。记得,木笼塌时,猛子身上的肉狠劲地跳了几下。当时,他还在井外,迎了风头,狠劲吸气。那风,从沙漠那头吹来,爽极了,吸不了几口,脏腑就亮透了。这时,大腿处有块肉起劲地跳,砰!砰!腿里仿佛有个兔儿在弹腿。
  他想,木笼该不会塌吧?
  但他还是下了井,因为双福和掌柜们正起劲地说笑呢。猛子能觉出,双福定然在用眼的余光扫他,那是他的习惯。猛子恶恨恨吐口唾沫,下了井。
  到井底,那锨家正嘲弄地望他。这一班中,锨家是头儿,他的权力最大,想整你,就给你多上些沙,就能挣得你伤骡子似的喘气;想体贴你,手下就能留点情;到井底时,最有可能捡到金子的,也是锨家。所以,锨家多是掌拒的亲信。那抡镐的,叫把式,地位仅次于锨家。到清底的时候,把式瞪了贼眼乱瞅,说不准也会发现金子。背沙的叫背手,是窝子里最苦的人,干一班下来,骨架都散了。
  猛子很厌恶这锨家,这人若是当了官,比世上最坏的官还坏。他心中的刁钻,早渗到了脸上。时不时,他总要找个理由喝神断鬼。那神态,比省委书记还牛气十倍。猛子很想揍他。
  记得,木笼就是在那时塌的。
  吱扭声忽然大了。猛子以为是幻觉呢。他已适应了乱颤的绳梯,周身的疼也给汗洗了个精光。猛子知道,那疼,暂时躲进了骨髓,正发酵呢,等它一释放,立马就能吞了自己,但还顾不上想它。他只想做好眼前的事。他是实了心干活的。此刻,唯一能显示他尊严的,只有干活了。他不想磨洋工。当然,即使他想磨磳,也没有机会,一到井下,锨家就噌噌几下。因第一次上得太多,差点出危险,锨家不敢再整他,每次装三锨多一些。一上那软梯,猛子就憋足了劲,一猛心上窜。他发现,那绳梯,越上得快,越显省力,一磨磳,自家的身子也要欺负你。那百十斤的重量,全靠手抓脚蹬呢。不过,猛子也不想磨磳了,他想试试自己,能否干沙娃的活。以前,虽也参加田里劳动,但那活轻微。这背沙,却真是将吃奶的劲也使了。他想试试,能否超过过去的自己。以前,他是个混世虫。后来,经了好些事的他不想混了,只想好好活几天人。既知道活人得吃苦,那就从当沙娃开始吧。
  但他没想到,木笼会发出那样的叫。才入底,就听到那吱吱声越来越大。先是一阵吱吱声,声音很大,像无数只巨鼠在叫,十分耍加猩诚滦骸U诰兹瞿虻幕ㄇ蚓校骸疤煅剑玖恕!
  “夹嘴!”把式王秃子喝道。
  猛子正嫌花球嘴臭,说那不吉利的话,却听得那吱吱声越来越大。沙子雨一样下落,一股震动从上面传下,已到身边。妈呀,真要被埋了,猛子想。他很想抬头看看,但沙土水一样下泼,脑子嗡了一声,一片空白了。恐惧却一下抓住了心,耳旁的锨家疯了似叫,王秃子也在闷吼。花球哭声顿起,他是有机会出窝子的,猛子下来,他就能上,但他偏要在井底撒尿,木笼可等不了他。人家大地硬挤,木笼已撑得筋疲力尽,就轰然合拢了。
  耳旁是各种声响,分不清啥声音。那混和的声响猛擂脑门,黑倏地挤来压来,很有质感。猛子闭了眼,仍能觉出那是稠稠的胶质,混了土,混了灰,混了绝望,混了恐惧。腿下身边都在抖动,这感觉和地震时一样。小时候,他遇过一次地震,大地像老母猪抖虱子似的晃。他和灵官互抱了,啥都没想,只是颤抖。平时觉得死很遥远,那次才觉得死就在身边。过了些日子,又觉得死遥远了。死一遥远,他又成混世虫了。没想到死偷偷跟定了他,稍不留意,就朝他龇一下牙。这次也许真要死了,他想。怪的是,心里虽有恐惧,更多的却是不甘心。那不甘心,仅仅是感觉,是一团混沌,没个清晰的思路。只觉现在死了,有些不值的。 。 想看书来

《白虎关》第九章(3)
接下来,是一阵更大的震动。猛子抱了头,觉得细石子打到胳膊上。他想:“完了。”脑中一片空白了。纤尘弥漫。耳旁叫出几串咳嗽。听得有人惨叫,接着绽起哭声。猛子听出,是花球的。
  “妈呀!”花球叫。
  沙石终于静了。顶上的木笼仍在叫,猛子不敢抬头,但觉得天没了。巴掌大的那块天肯定没了。猛子小心地挣开眼,却啥也看不见。这时,他才觉出了恐惧。恐惧是块巨大的空白。那空白,能盖了好些东西,天呀,地呀,心呀。恐惧时,啥也没有,只有那遮天盖地的空白。
  渐渐地,心从空白里晶出了,才发现那稠稠的黑,已挤压了来。那黑,有很强的质感,撞得他脑门发疼。耳中有面大钹,使劲敲,“咣!咣!咣!”他抱了头,蹲下,想:随你吧,老天。
  一个人扑来,和他抱在一起。又是一个。分不清是谁,也用不着分清,只要是人就成。在巨大的灾难降临时,只要有人和你拥抱就是最大的安慰。人这个概念,在死来临时最显珍贵。
  各种声响熄了,黑却更浓。花球的哭声没了。谁也不再出声。他们显然叫突降的灾难吓呆了,还来不及理性思维。但猛子觉出,那合拢的井并没完全下堕。木笼上的檩条柳条们担了大部分沙石。那下泻的,仅仅是从缝隙中滑过的细沙。这一发现,很令他欣喜。他捏捏掌中不知是谁的手,问:“没事吧,你们?”
  听得王秃子闷闷地说:“啥没事,叫活埋了!”
  花球说:“亏了那木笼。”
  猛子松了口气,但觉得胸腔很闷。那黑里,定然还有乱飞的纤尘,真够呛。但心头轻松了许多,想,幸好井不很深,若打到水层,这会儿,早淹成水老鼠了。
  花球说:“不要紧,上头会叫人挖的。”
  王秃子冷笑道:“就这点儿空气,等人家挖出,也不过几个尸身子。”
  这一说,猛子浑身酥麻了。就是,咋没想到这?就那么一点儿空气,你吸,我吸,就没了。不说人家挖不挖,就算挖出,也早死僵了。听得花球又抽泣了。在凝固胶质般的夜里,那声响很叫人发堵。猛子嗔道:“你掉啥尿水?一个大男人,死就死,怕啥?”花球抽泣道:“女人才生娃儿……。”王秃子冷冷地道:“你是怕人家没人养活?你瞧,这世上光棍多,哪见剩寡妇的?”一句话,噎得花球不再出声。    
  一只相对柔软的手摸了来,猛子辨出是花球的,就捏一捏。花球萎倒下去,倚了猛子,喘起粗气。
  “死吧。”王秃子咕哝道,“谁都死吧。”
  觉得脚部有潮湿的热感传来,猛子一摸,觉出粘来。他怀疑是花球刚才撒的尿。一股刺鼻的腥却扑了他一脸。“秃子,打个火。”叫了几声,才听一声很大的响。光里显出土头土脸的王秃子。花球瞪着恐怖的大眼。
  就了火光,见手里那粘,竟显黑红。“血!”花球叫。猛子早看到萎在一旁的锨家。王秃子定然也看见了。光倏地没了,黑又稠稠地挤了来。
  “打亮!打亮!”猛子叫。
  亮又醒了,凑近锨家,见他已没了半个脑袋,红的白的汇于一处,在凹处汪了。亮一抖,又熄了。
  一股酥麻,从头顶荡向四肢。猛子打个寒噤,手在另一旁的沙中磳几下。一股恶心涌向心头。
  “猛子!”花球叫。黑里伸来一只手,猛子接了,使劲捏几下。“真死了?”花球哆嗦着问。王秃子说:“头都没了。想活,也由不了他。”
  猛子很讨厌他。听那语气,锨家成阿猫阿狗了,就气呼呼说:“亮了火。”王秃子说:“只剩一点儿油了。”猛子恶恨恨说:“亮了!”几声不情愿地咕哝后,光亮又胀滿了井。
  头顶仍黑洞洞的,看不清塌成啥样了。想来那塌处,距井口不远,依稀可见粗木,横里斜里地织了,定是它们撑了力,将下堕的沙石们托了。
  拨拨锨家身子,仍软乎乎的,但想来真死了,除非半个脑袋也能活。剩下的半张脸木木的。方才,这脸还挂滿了刻薄。此刻,半张脸没了,刻薄也没了,只剩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