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儿耸耸肩,冷笑道:“我想去,可不是像你说的,老的嫩的都想啃。”她用下巴扬扬徐麻子,“人家,才想呢。”
妈一下子软了。
莹儿出了庄门。四下里仍黑。雨小了。风却凛冽得紧,一直泼进心里。莹儿打个哆嗦。鼻头痒痒了,怕是要伤风了。这倒不怕,心头歇下了一副重担哩。想不到会这么快出了娘家门,原打算以死相胁呢。只是那恶心,已印到灵魂深处了,稍一触及,便想呕。
那雨中隐现的小路上充满了泥泞。这也不怕。摔几跤也没啥。人生来就是摔跤的,除非瘫子和死人。莹儿不怕摔跤,倒是怕那恶心会永久印在心里。真是恶心。她已用水涮了百十次嘴,但恶心依旧。配不上你了,冤家。她哽咽一声,泪突地涌入眼眶了。
一股风吹来,裹着雨,拨在脸上。莹儿脚下一滑,摔倒了。泥泞沾了半边身子。倒是不冷,身子仿佛木了。心却没木,那恶心,醒醒地蠕动个不停。
不知道啥时候了?半夜?还是临晨?这并不重要。在凉州人眼里,夜是鬼的世界。鬼就鬼吧。怕鬼的,是以前的莹儿。现在,没啥怕头了。那鬼,会吃人吗?会撕衣服吗?会做那些人常做的坏事吗?不会。那有啥好怕的?最怕的,是人,是那些人模人样却不长人心的人。莹儿甚至有些怕爹妈了。夜里那戏,他们扮演了啥角色?不知道。还是不知道好。知道了,就失去爹妈了。权当你们真睡了,睡成了死猪,总成吧?
莹儿又哭出声来。
闪电许久没出现了。也好。那光明,虽亮,能一下子照亮路,照亮世界,照亮心。可一熄,却牵来更黑的夜……索性就黑成一块吧。成凝固的一块,浑沌了天,浑沌了地,浑沌了心。
这闪电,多像那念书呀。利利的一道光,一下就照亮人生了。她看到了前途、未来、幸福……可叫现实一压,就倏地熄了,把啥都罩黑中了。还不如索性就黑了的好。不奢求幸福,就没有痛苦;不渴望光明,就不嫌弃黑暗;不构建未来,就不埋怨现在。真像那寓言了。那浑沌,本无七窍,原也活得逍遥。叫多事的智者凿了,反倒痛苦死了。真的,不念书多好。糊涂了生,糊涂死。
冤家,你也是闪电呀。在生命里亮亮地一闪,闪出眩目的美,却又倏地熄了。亮过后的暗,是那样的可怕。早知如此,你还是不出现的好。那时,我已认命了,我会认命做憨头媳妇,认命做寡妇,认命“前行”,认命叫现实撕扯去。也许,后来就木了,觉不出苦了。那香香们,不也活得挺好吗?冤家,你可害苦我了。
莹儿哽咽了一下。泪又模糊了双眼。模糊就模糊了吧,反正也用它不着。夜把啥都隐了,那路,却在心里延伸着。闭了眼,也不会偏离。
上了大路,泥泞少了。沙地有沙地的好处,那雨早渗了,踩上去,不再有泥泞。路旁有棵沙枣树,黑黝黝似鬼影。这儿常闹鬼。据说,有时的焦光晌午,就能看到一个红衣女鬼。这树上,吊死过几个女子,都穿着当媳妇时的红衣,就闹鬼了。莹儿不怕。不就是个女鬼吗?你成了鬼,也是个女的,有啥好怕的?可心却怯了,就到路中间走。听妈说,路当中,有道煞。这煞,鬼怕神惊,是老天爷专为夜行人设的。那就走中间吧。中间好。爹常说:“马太快,牛太慢,骑个毛驴儿走中间。”
沿了路,一直儿走去。天似乎亮了些。路旁的树渐渐稀了。这些年,伐得厉害,把那翠绿,变成房子呀,家俱呀。变就变吧,莹儿管不了许多。树稀了,阴森味也少了。沙丘呀,沙洼呀,柴棵呀,都模糊了,模糊成朦胧的夜了。也好,把啥都隐了,把女鬼也隐了。说不准,她们正笑自己呢,笑自己活得恓惶。……这有啥好笑的?当初,你们也和我差不多。现在,你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望别人的笑声,不道德。这一说,她们就害羞了。莹儿笑了。去吧,知错就好。你们自由了,脱孽了,是你们的造化,取笑别人,就不该了。我是昨日的你,你是明日的我,你有个啥炫耀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白虎关》第十四章(12)
雨小了。由暴雨而中雨,由中雨而小雨了。东方的亮色,渐渐浓了。那亮,如洇在宣纸上的墨水一样,由小渐大,由淡至浓,一下下舔那夜幕。夜就慢慢地化了。由你化去吧。不化也好,凝成一块也好。在莹儿看来,一样。只是在昼里,自己这落汤鸡样,会勾来许多眼里的问号。想想,也怪难堪的。当初,是“花儿仙子”呀。现在,成夜行的孤鬼了。孤鬼就孤鬼吧。到哪山,打哪柴。只要不怕掉牙,由你们笑去。
却倏地想起爹来。小时候,她一哭,爹就手忙脚乱,恨不得摘下星星,从不曾委屈了她。现在,爹变了。夜里,隔壁的那男声,明明是爹呀,却叫妈喝息了。爹呀,好可怜的爹。你咋能眼睁睁叫女儿受辱?那徐麻子,不过是个媒人,就能叫他活人眼里下蛆。这世上,比他牛气的,多啦,你唯唯喏喏,还有活路吗?爹,苦命的爹。我知道你苦,心里苦,对不?好饭没盐水一样,好汉没钱鬼一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也是牙咬断了,往肚里吞,对不?爹,我知道,穷把你的脊梁骨抽了。是吧?爹。莹儿又哭出声了。
那么,妈呢?你可是个要强的女人呀。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立得人。咋也变了?妈,以前,你穷是穷,还有些底气。你常说:“穷是老娘的合该穷。”那口气,天都吞了的。现在,你“底”也丢了,“气”也散了,啥也没了。那么强大的你,咋一下子就软了?
莹儿抹把泪。她很后悔那句伤妈的话。心一下下抽了。真不长心。她想,妈已经够苦了。叫那恶心的徐麻子……可自己,竟拿锥子捅她的心。真不是人。莹儿用力咬嘴唇,怕已咬烂了,就狠狠呸了一口。她这是呸自己。真想跑回去,跪在妈面前,一下下磕头,磕出血来,请她原谅。她差点要转过身去了,可还是忍了。明知道,这一出来,也许会改变命运的。为了那个冤家……冤家呀,只有伤母亲了。
莹儿像母狼一样,长长地嚎几声,噗地跪倒,朝娘家方向,一气磕了许多个头。
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跪积水中了。没啥。这泥呀,水呀,不过污了衣裤。一水洗百净,终究碍不了啥事。但自己那话,却叫妈当不成妈了。妈呀,原谅我。
莹儿边哭,边跌撞着走。这段路,不很平,多坑洼,走得稍快些,便成跌绊了。不要紧。摔倒了,爬起来;摔青了,会复原;摔烂了,会痊愈;摔死了,更好。那心里的痛,却难消了。恨爹娘时,一股气蒙了心智。醒来,却觉出爹妈的苦来。若重活一次人,莹儿就会闯天下去,创业,挣钱,叫爹妈微笑着享受去。可现在,晚了。莹儿只能眼睁睁望着,一任爹妈像瓶中的毒蜘蛛,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仇人似的折腾。
全是那穷害的。
莹儿这才理解了灵官的出走。他做的,不正是她盼的吗?
天渐渐亮了。只是,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又会是啥?
《白虎关》第十五章(1)
“白蜡杆子紫红的幡,风刮时它自己倒哩。”
1
兰兰在金刚亥母洞里修行。
她闭了眼,在坐静观修。她已进入了空灵状态,心外无身,身外无心,一点灵光,恍兮惚兮。那心咒,在心头反复地滚。
兰兰觉得生命里有了神。
神是什么?神就是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有祸,神替你化。有罪,神替你灭。有苦,神替你消。有病,神为你治。神是救星。神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贫穷者可求神赐福。弱小者求神保佑。无子者求神赐。久病者求神治。落难者求神解救。发迹者感谢神恩。杨柳枝净水瓶,滋润着兰兰干涸的灵魂。山丘般的香灰里,掩埋着兰兰充满希望的心。
神还是裁判官呢。神高悬明镜,洞察秋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远在儿女近在身。行善者,终究能感动神灵,降福于你――那怕是死后――作恶者,最终免不了神的遣责――哪怕报应在他第二百代子孙身上――那恶,抗他作甚?有神呢。举头三尺有神灵。神会洞察一切,了却一切。
于是,兰兰觉得体内多了一种力,在鼓荡,在旋啸,在冲撞,心却越加空灵了。这空灵,是轻易追求不来的,仿佛没了心,没了意,是无有云翳的虚空,是无有波纹的静水,是宁静中的超然,是窥破虚妄后的洞悉。
那空灵,渐渐荡开了。身没了,心没了,眼前的一切都没了,都往一个巨大的虚静里堕去。那虚,是无我无物的虚;那静,是无波无纹的静。却又是灵光闪闪,并不昏沉。一点灵性,恍兮惚兮,悠悠荡荡,无处不至。没有语言,没有内容,没有一点渣滓,没有半缕污垢,没有贪婪,没有索求,只有倾诉,只有心的裸露和倾诉。
兰兰静极的灵魂在流淌。由你淌吧,流吧。那不是兰兰,兰兰已空灵了。身奇异地空灵,心也奇异地空灵,没有杂念,没有念想,没有自己,没有“没有”。那神也罢,仙也罢,是遥远到心外的事。那是没有翅膀的飞翔,是柔若无骨的线条,是随心所欲的挥洒,是无嗔无怒的倾诉,是无怨无争的展现。现在,她明白了,这便是空灵的作品。
兰兰沉浸在酣畅的宁静里,心静止了。渐渐地,她体验到乐了。渐渐地,乐也没了,只有空灵。这空灵,溶了苦,消了忧,解了愁,止了痛,把浊世化成了天国。莫非,这便是金刚亥母的坛城?这飘逸,这虚无,这静空,这灵动,真是个绝好的所在呢。
一股奇妙的香,沁入骨头了。多像大沙河里的沙枣花呀。一股股香味、果味、酒味、诸种的供品味一齐涌来,扑来。兰兰有种熏熏的醉意了。莫非,这就是受供。黑皮子老道说,神受供的,不是形,不是质,不是色,不是味,是那供物的“性”。那性,一如人的灵魂。此刻,兰兰仿佛明白了。渐渐地,所有的感觉也溶入空灵里了,只有那点儿灵光在闪现。
好个酣畅淋漓呀!虽空灵到极致了,兰兰仍品到了“酣畅”。真的。那空灵的酣畅,才是真正的酣畅呀。她真想唱,想跳,想向虚空里飞去。那躯体,早盛不下空灵的酣畅的倾诉了。那天空,怕也盛不下呢。
盛不下就盛不下吧。那空,本不是叫谁随便盛的。倒是它能盛了万物。静极了,空才显现。空极了,才有灵光。那灵光,莫非便是智慧了。人不是说“定能生慧”吗?
以前,“打七”坐静时,兰兰也有很静的感觉。有时,静极了,她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些手式。这手式,寻常人不懂,黑皮子老道却说是“诀”。兰兰不懂啥是“诀”?黑皮子老道就问:“你知道天线不?没天线,收音机杂音大。这诀,就是那天线。你一插,心就通神了。”兰兰于是知道了“诀”。
兰兰跟黑皮子老道打过几次“七”,渐渐对他有了好感。他庄严,能干,啥都懂,加上行如风,坐如钟,气派得很。任谁见了,都不由得生敬。他虽也灌顶不久,但兰兰对他很是尊敬。
自皈依了金刚亥母,兰兰心里充实多了。以前,空有个人样儿,却无个人心,老叫外物牵了心跑。那身子,跟行尸没啥两样。黑皮子老道说,他的祖先会赶尸,能作法叫死尸走路,能到千里之外。那么,以前的自己便是“尸”了。赶那尸的,就是心。现在; 她降伏了心。灵魂和形体才算合一块儿了,倒也过得充实。
《白虎关》第十五章(2)
兰兰知道,爹眼里,修行不是正经事。土里刨食最可靠,别的全是瞎胡闹。除了庄稼、土地、农活等祖宗常干的营生外,爹眼里的所有的事都是“瞎胡闹”。妈是信金刚亥母的,但她的信是功利性的信。她希望这“信”,能给她带来好处,比如消灾,比如发财,比如交个好运。最差了,也能在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活个好人。而兰兰,则有更高的念想。她脑中有许多想不通的问题,读书也不明白,问人也不晓得,那就修吧,等明了“心”,见了“性”,大彻大悟,就不再有扰心事了。
自心中有了金刚亥母,兰兰心清了,欲寡了,啥都看淡了。她眼里,一切都是吹了气的猪尿泡,叫心的风吹了,诱得肉体去撵。撵了一辈子,挣个贼死,追到的,仍是“啪”的一声,闻到股骚气而已。兰兰索性就不追它了。谁愿意,就追去。反正,兰兰是看透那虚幻了。
看透了虚幻,许多痛就木了。比如,女儿的死,原是透心彻肺的痛,现在缓和多了。明知道,人一生下,就奔向死。十岁是死,百岁是死。鹿活千岁,也终有一死。死是永恒的归宿,活倒是暂时的偶然。通脱地想来,实在没啥“痛苦”的。这是麻木呢?还是超然呢?兰兰却分不清。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找个身的归宿。心的归宿已有了,身却仍是肥皂泡呢。金刚亥母也罢,修炼也罢,都解决不了她的生机。
那白福,早挤到心外了。今生,她宁和一头猪挤猪窝,却不愿和白福排大炕。花球虽约过几次,兰兰没答应。因为,他有女人有娃儿,再和他纠缠,就不道德了。灌顶前,她还希望能和花球像情人一样交往。灌顶后,这念头就消了。她想,自己的修行,就从还了别人的男人开始吧。那媳妇,也苦命呢。
2
早饭后,月儿向莹儿辞行。她已托同学在兰州的“花儿茶座”里寻了个差事。她已学会了常用的“花儿令”,所欠的仅仅是火候。莹儿真心希望月儿出去闯一闯。近来的一切,叫她换了脑子。若重活一次,她也会有另一种活法。但现在,晚了。像那公驼,小时候,用个小木桩拴,它也挣不脱。长大了,即使能挣脱,它也不动那心思了。莹儿也一样。但她终于明白了,没读几天书的丈夫为啥在临死前要逛文庙?每每想及,莹儿便泪流满面。这是最叫她心碎的镜头。……莫非,踏上黄泉路之前,他才明白了这一点?
可惜迟了。
莹儿明白,自己也迟了。她像一片黄叶,在起伏的海浪上颠簸,已由不了自己。那就随波逐流吧,叫命运之水,载了自己,游呀荡呀,到哪儿的码头,就上哪儿的岸。但她还是赞同月儿的出去。
告别了莹儿,月儿又去金刚亥母洞见兰兰。兰兰虽不说啥,但心里不以为然。她不信月儿出去,能找来啥幸福。幸福是啥?是感觉。吃饱了,喝足了,穿了绫罗绸缎,骑了高头大马,照样恼苦得想拿刀抹脖子。而叫花子夫妇,讨来片面包,你推我,我让你,凝眸相视,会心一笑,也无异于仙人了。对幸福,兰兰的解释是,看的越多,知的越多,幸福越少。心贪了,烦恼就来。念头多了,额头的皱纹都上得快。就这样,木了心,灭了智,由那宁静占据了心,是何等的乐事呀?
但对月儿的出去,兰兰并不说啥。鸡往后刨,猪往前拱,各有各的活法。幸福是道百味菜,看你有个啥胃口?想去了,你就去吧。想来了,你再来。只是,来的你,已不是去的你。你心高了,命薄了,欲望多了,满足少了。到最后,按黑皮子老道的说法,“三尺白布掩腐尸,一抔黄土盖枯骨。”一个土馒头,把啥账都了了。细想想,那所有的奔波和追求,有啥意义?
兰兰想,仅仅过了三四代,人们就忘记祖先了。三四辈后,子孙也将不记得我们。一茬一茬的人生了,一茬一茬的人死了,一茬一茬的人留下的,是一茬一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