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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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关-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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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婆儿好容易瞅个机会,插话道:“可人总得吃饭呀?”看来,她也没叫神婆灌晕。
  “瞧你说的,亲家。”神婆喝口水,“有了这么有本事的女婿,能叫你们两个活宝受穷?人家老俩口,贤惠得很,自己宁饿一口,也要叫人吃饱,能眼睁睁叫你亲家受孽障?再说,还有我呢,我老嘴老脸地穿针引线,他别人想亏你,我也饶不了他。我就说,亏天亏地,也亏不了亲家。我不信,谁能打我的脸?他全沙湾所有吊把儿的男人,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何况,你那两个亲家,真是个贤惠人呀。”
  老汉呆呆地坐着,许久不语。终于,他问出一句:“你说,多少合适?”
  神婆却把球踢回去了,“你瞧,亲家,过得去就成。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少了,亏你亲家;多了,你丫头面子上下不去。差不多就成,马太快,牛太慢,骑个毛驴儿走中间,中间就成。”
  老俩口却给她暴风雨般的语言打蒙了,你望我,我望你,谁都说不出个中间数儿。一谈婚礼,菊儿就不自在了。这阵势,在骡马市上老见,就出去了。神婆见俩“亲家”不好当着“女婿”的面张口,就对猛子说:“你也出去一下,我们喧和喧和。”
  猛子出了庄门,见菊儿正倚了门框,望那母猪,就也望去。猪旁是一堆猪粪,一垛麦秸。十几个猪娃在吱吱哇哇追逐。猛子很想和菊儿说句话,可又不知说啥好。菊儿却问了:“你念了几年书?”“初中。”“我也初中。我还想上高中呢,可爹妈不供。”猛子说:“我是爹妈供,我不想上了。念书没用,花上几万上大学,又不分配工作。有啥用?”菊儿望他一眼,“咋没用?总比当牲口强。瞧,他们,那口气,跟骡马市上一样了。”
  猛子半开玩笑地说:“那你别要钱呀?”菊儿也笑道:“你以为我就那么贱?现在的人,不要钱的心不疼……”又狠狠盯猛子一眼:“我不知道,你还动这心思。”
  猛子笑道:“啥心思?我连书都没心念,还有啥闲心动心思?瞧你,也是个难侍侯的主儿,爹妈要钱了,你说当牲口了;不要钱,又说贱,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菊儿笑了,“他们养个人不容易呢,该要个金山才是。”
  猛子笑道:“别说金山,金海也得出,把爹妈剐着卖了,你一过门,就手背朝下要饭去。”菊儿笑道:“成哩。我还羡慕那些走南闯北的乞丐呢,人家啥地方没走过?啥场面没见过?我们,盆盆下的蚂蚱呢?”说着,叹了口气。
  正说着,菊儿妈出了庄门,对猛子说:“亲家喊你呢。”
  猛子一进书房,神婆就说:“差不多,不亏东家,也不亏西家。猛子,连衣服啥的,一包在内,一万,订婚送四千,送婚送六千。有心了,你给外父外母扯一套衣裳,没心了,人家也不要。”
  “扯,扯。”猛子忙说。他知道,这数儿,真是中间价。神婆的儿媳妇,都花了一万五呢,还不算冬衣钱、夏衣钱、逢年过节的零花钱、开箱钱、开包袱钱等等乱七八糟的钱。这乱收费,已深入婚姻了。
  4
  相过亲后,神婆来摧了一回,要问个实信儿,定个日子,好给那边回个话。老顺懒得和这个“脸皮比城墙厚”的“活爹爹”谈婚论嫁,就叫老伴去问。猛子却因曾和双福女人谈过嫁娶之事,说好她若离婚,自己就娶她,可现在,人家婚还没离,自己就已相亲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便想探一下那婆娘的口风再说。因为相个亲,没啥要紧,只买点“礼行”就成,花不了几个钱。订婚可不一样,一订,就得送订婚的彩礼。若女方反悔,那彩礼一分不少,要退给男方。若男方反悔,彩礼就成了女方的“遮羞钱”。这是千百年的规矩,谁也破不得。妈一问,猛子只好胡乱地啃哧,不说成,也不说不成。齐神婆得不到个准信,大发脾气,说:“生娃娃的不急,倒急死接生婆了。”猛子却想:“先探探那婆娘的口风再说。”

《白虎关》第四章(8)
吃过晚饭,妈洗了碗筷,和兰兰进了北书房,去修那金刚亥母本尊法。猛子出了家门,见一群人在“桥儿头”上叽喳。这“桥儿头”,并无桥,只有一大堆黄土,人们蹲呀坐的,方便,就成摆龙门阵的地方了。上了黄土堆,东望,可见沙窝,就是书上说的那个叫“腾格里”的大沙漠。吃过晚饭,汉子婆姨便自发地聚到这里,发布些新闻啥的,倒也热闹。
  自弟弟出去后,家里少了说话的,猛子心里空堂了不少。虽说灵官也不是他的“知心人”,但总能斗阵嘴,磨阵牙,时不时的,还能拽出点笑声。现在,抬头是爹,低头是妈。两个老的又老是犟嘴,常为些针头线脑的事争个脸红脖子粗。屋里便闷了许多。
  更糟糕的是,这日子,是越来越难打发了。地里活多时好办,苦个驴死鞍子烂,脑袋才挨上枕头,呼噜声就响了。怕的是农闲时,地闲了,人闲了,日子短了夜长了,便有了太多的难熬。除了到“桥儿头”上闲谝外,真想不出再有个啥干的。那日子,真成“熬”了。“熬”上一天等于两半日子。村里,连个“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也没有,活得真没劲。
  最可怕的,除日子的难熬外,还“没个啥盼头了”。这本是爹妈的感叹,却不觉间进了猛子的心,时不时的,就拽了心,荡几下真没盼头了。以前,还有“想”头:饿了,“想”吃的;冷了,“想”衣服;燥了,“想”女人。现在,饿呀冷呀离得远了,女人也不过那么回事,几分钟的用途。一完,就觉得这玩意儿也可有可无。那么,就该有个“盼”的东西,就像爹娘曾经盼弟弟考上大学,“月月有个麦儿黄”,过几天好日子一样。还是有个“盼头”好。他想。
  不觉间,猛子就到双福家门口了。这门高,大,总叫他产生被压迫感。这劈面而来、巍巍峨峨的门庭太欺负人,仿佛在说些很嚣张的话,很令猛子恼火。这感觉,会一直延续到双福女人脱衣之后。这时,他就觉得双福也没啥,你门高门大有啥用?女人照样叫老子压在身下。但女人一穿衣服,猛子又憋气了。因为,那衣服呀,家具呀,电器呀,也会像门庭那样,说些很嚣张的话。
  双福和女人的婚至今没离。据说,双福忙是一个原因。他的财势又扩了,许多大建筑项目都是他投标修建,暂时还顾不上处理那些屌长毛短的事。但另一个众说纷纭的原因是:双福正在争取个啥劳动奖章,不是“五一”,就是“六一”。究竟是“几一”?谁也弄不清楚。想来是“六一”,因为乡下人眼里,数字大些当然好些。双福怕离婚一事,影响自己的形象。当然,更有一种说法:双福怕一离婚,他的财势就一分为二了。
  猛子在高大的门庭前憋了一阵气,但那门庭依然高大。猛子只好把憋的气变成长长的叹息了。
  “吱哑”一声,门开了。女人出了庄门,见是猛子,撇撇嘴,把一盆水狠劲泼了出去。
  “进呀。你癞蛤蟆告天爷吗?站客难打发呀。”女人挑挑眼,说。
  说来也怪,跟女人越接触,猛子越打骨子里看起这女人了,和她结婚的念头也越淡了。女人是啥?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这婆娘,心又高,气又傲,人家不骑你,你就烧高香了。一想娶她当女人,总是心虚。猛子知道自己肚里有几两酥油。好饭无盐水一样,好汉无钱鬼一样。连毛撕不上一盘子的猛子,在这女人跟前,咋也龇不开翎毛,抖不出威风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觉得自己有些离不开她了。先前,下腹火炽的时候,便是想她的时候。现在,改了:心里一空堂,这婆娘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就趁虚而入了。一想她,猛子就会想起个词儿:“知音”。虽说猛子也知道,自己没个啥“音”值得叫人家“知”。但这个词儿,要比“心肝”呀,“宝贝”呀,“心头肉”呀啥的文明。时代在发展,人类在进步。猛子也变文明了。
  丫头叫双福接去城里念书,女人屋里就空堂了。馍馍老在盘儿里放着,猛子啥时想“吃”了,就来;想做啥,就做啥。这女人一张口,就是叫猛子刮目相看的一大堆词儿,把他的心也熏亮活了。人说,好女人是一本书。至少这女人就是,而且,是本大书,老翻,老嚼,却不腻,总嫌翻不透。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白虎关》第四章(9)
因为她明里还是双福的婆姨,两人没再谈婚呀嫁呀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双福不急着办手续,女人也不急。到哪山,打哪柴。有了猛子,她水也行着,磨也转着,没个啥急的理由。猛子也一样,急的是他爹,身上背不住烫面条儿,三天两头,就找神婆,想把这“羊头上的毛燎掉。”真是“生娃娃的不急,倒急死接生婆”了。猛子笑了。
  “笑啥?”女人挑挑眼,“瞅准了没?把灯挑亮些,可别挑来个猪不吃的茄莲。”
  “人家,是天仙女呢。哪像你?一座肉山。干个啥的,也像东洋大海里掉进了一根针。”
  女人吃吃笑了,道:“没跟你嫂子学花儿吗?那首花儿咋唱来?‘心肝妹妹别嫌我的尕,裹上些布来缠上些麻。’”
  猛子笑道:“你尽想这些。怪,这花儿里啥都有,你有啥心,就有啥花儿。真是的,我倒觉得有首花儿好。一空扎个手到你这儿来,就想起那花儿了。”“啥?”“枣红马儿走的好,尾巴上绾了个绣球。看一回尕妹没拿头,口里含了颗大豆。这词儿好不?可惜我五音不全,一出声,怕老鼠都夹不住尿了。”
  女人笑道:“你没拿头就没拿头,也用不着含啥大豆。其实,啥都比不上人。人才是个活宝。人真怪。活个几十年,为啥不恩恩爱爱好好地活,却去追别的东西,啥钱呀,名呀,利呀,无休无止的。等到手了,人也该咽气了。好好一个大活人,为啥不贴心贴肺地爱?不变着法儿,爱出花样,爱出滋味,却图那些虚名虚利干啥?莫名其妙。”
  猛子眯了眼,望女人一阵,道:“你不是说男人仅仅是个屌吗?”
  “没错。”女人笑道,“可也不仅仅那样,还得为心活呀。女人总爱寻个盼头,有盼头,就把一辈子祭出去。没盼头,连个笑脸也懒得露。谁不是这样呢?有为爱的,有为子女的,有为丈夫的。若没盼头,心就死了,人就牲畜差不离,不过多个说话,少个尾巴。”
  “你呢?你图个啥?”
  “我?”女人拧眉一阵,冷冷笑了,“我图一口气。我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那一阔脸就变的浅碟子有个啥好果子吃。知道不?这老天爷,打盘古起,就划好了一个道道儿。谁也逃不过这道道儿去,那就是:有多红,就有多黑。”
  一股冷气,窜上猛子脊梁。
  5
  出得门来,猛子还被女人的话震撼着。这婆娘,真不简单。想想赫赫焰焰的双福,再想想孤孤凄凄的女人,猛子吮起了牙花子。一个财大气粗,如日中天;一个被人抛弃,守着活寡――想到“活寡”,猛子晃晃脑袋,笑了――这对比,叫猛子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想当初,双福穷得夹不住屁时,秀秀跟了他。那时,他是啥?二杆子,贼疙瘩。她是啥?秀女。用瞎仙的话说:“生得齿白唇红,面如桃花,走路就像春风摆动了柳条那么好看。”提亲的涌破门呢。爹宁叫秀秀死,也不叫她嫁双福。秀秀宁死,也不嫁别人。死死活活,闹了一阵,才洞房花烛,成大团圆。现在呢,你驴撵的双福,一阔脸就变,眼睛红了,认不得人了?你顶个箩儿,就当个天?抓住个屁大个事儿就想离婚?你想摔了旧貌,换个新颜?你指头入到屁股眼里“思谋”一下,算人不?
  猛子咬咬牙,想到女人的话:“有多红,就有多黑。”得叫你败,等你穷得连鼻涕都吸不住时,就会定准定盘星,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路不平,众人铲哩。
  你不是“能”得拉不下屎吗?那就叫你败!
  可一想双福的赫赫势焰,猛子又泄气了。那真是个庞然大物呀。一想到他,就像想到了老天爷一样,连个下口的地方都找不到。若是双福的钱集中到一个万人把守的所在,猛子也能变成老鼠,自浇汽油溜进去,烧他个鬼哭狼嚎,一贫如洗。水拉火烧单日穷哩,这是凉州贤孝中常有的情节。可双福,已不仅仅是一大堆纸币了,他有公司,有大楼,他的建筑器材据说至少千万,还有钱啥的……不说这些,哪怕大水冲了他的全部财产,他穷得只剩下个“双福”,凭这名头,他照样能贷到款,照样能闯出万儿。几年过去,照旧成一个赫赫焰焰的双福了。
  想到这,猛子才明白,双福有多么强大。但怪的是,猛子心里的女人也强大。女人的冷笑,老在心头石头似滚。老听她说老天划的那个道儿:有多红,就有多黑!

《白虎关》第四章(10)
可猛子能发现双福“红”的途径,却找不到叫他“黑”的办法。他即使是个老虎,也吃不下这个天去。
  不觉间,猛子出了村子,上了沙丘,坐在那个高突突长满芨芨的沙丘上。望着瑟缩在沙海皱折处的村庄,他心头灌了铅似的沉重。秀秀的影儿,老在眼前闪。猛子知道,双福和她离婚,是迟早的事,就像爹说的那样,“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那时,赫赫焰焰的双福依旧赫赫焰焰,秀秀也依旧会呆在沙漠皱折处的一所小院里,女巫似的笑,也女巫般睁着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等着老天划的那个叫双福“黑”的道儿的来临。
  夜降临了。月亮白孤孤的,照着大漠,照着村子,照着莫名其妙地长大,学会了莫名其妙地思索的猛子。带着沙米黄毛柴和其他混合气味的漠风,轻悠悠荡来,在猛子心上拂,拂一阵,猛子便化在漠风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犬吠传来。猛子激灵一下,心便怯了。月光下,沙漠啥的,都模糊出神秘了。神秘里有沙狐,有沙老鼠、沙娃娃……有一些多愁善感的小生灵,也有坟堆,和游来荡去的磷火。还有鬼魂。今夜,他有些相信鬼神了。这一点上,他和爹一样,半信半疑,时信时疑。需要信的时候,就信,比如上坟烧纸祭神;需要疑的时候,又疑,比如爹一和妈吵架,就扔香炉,骂菩萨,说些对鬼神大不敬的话。
  猛子想,夜幕里应该有鬼神。不远处,一道巨大的黄土岭在月光下模糊出磅礴的轮廓。那里,埋葬着世世代代的沙湾先人。岭上,有许多砖石垒的圈。圈里,是许许多多的坟。坟里,埋着整个家族的先人。那家族,各有名儿,如白虎关、巷道里、金银城……等。每个名儿,代表着一个大族。每年的三月清明、十月初一等节气,就会有黑压压的孝子贤孙们来这里烧纸祭先人,先人们就会乐颠颠变成一个个小旋风来接受祭祀。而后,就带着子孙们烧的纸钱,去阔阔气气过几天鬼日子。
  那土岭很高,很大,俨然成山了。其名儿,也叫黄龙山。先前,山上有黄龙庙。每到初一十五,必须上供。一不上供,龙就怒,风就吼,沙子就咆哮。一座座沙山也蠕蠕而来,压房屋,埋庄稼,把人烟填个一干二净。后来,破四旧毁了那庙,老百姓也懒得再建。既然供得不好便招祸,索性便不供它,倒也清静。
  倒是那土地庙还保存着,塑个老头儿,倒也不霸气。你烧香也成,不烧香也成。他也不嚷,慈善了脸笑。土地庙上方,就是金刚亥母洞。听说历史上很有名,但那是历史的事,猛子也懒得打听。
  那黄土岭,年代久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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