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大哥正操心着小狗梦卡的成长,力求让它吃得科学而营养,他这么问,大约真有点儿取经的意思。但所谓科学而营养的狗食配方,也只有大哥这样的人才会瞎讲究,人家哪用得着这个?我想既已抖搂出了一个头,索性再抖搂抖搂吧,也好叫他们见识见识这是怎样一条不可小觑的狗,照直说配什么料啊,就给它鱼啊肉啊的吃,最次也得是鸡蛋了,而且除了这两样,它也什么都不吃。
大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不知是童心大发呢,还是要验证一下,示意大嫂把喂养梦卡的食盆子拿来。梦卡的饲料是专门为它买的麸子谷糠及残汤剩饭等调配成的,已比一般人家的狗食强多了,真有点儿科学,也有点儿营养。像我自己喂的狗,只给它吃我和老婆和孩子们拉的屎,谷糠麸子什么的,还得喂鸡喂鸭哩。大青狗则另当别论,它只是不屑地看了看那盆科学而营养的食物,就用嘴拨拉到一边,头昂得高高的,像受了多大的屈辱。
大哥又说,那再给它拿个馒头来吧。
大嫂蒸的馒头,小巧玲珑,晶莹剔透,像精心制作的工艺品,像我新婚之夜见到的妻子的小*,赏心悦目。我曾一口气吃过13个,吃了13 个还想吃时被大哥笑着制止住了,说,你下一顿还可以来吃嘛。现在,大嫂把我一口气吃了13个还想吃的馒头放到大青狗面前,大青狗也仅限于略感兴趣地嗅了嗅,嗅出不过是面粉做的馒头时,便傲慢地拨拉到一边去了,再一次高高昂起它的头。
大嫂惊得眼都瞪圆了说,这个村不是还没脱贫吗?狗都如此奢侈,那人又该吃什么?
这得看什么人。我有些卖关子地说,它的主人吃啥喝啥不用说了,至于我这样的小老百姓,逢年过节也没它最平常的一日三餐吃得好哩。
大嫂说是吗?
我说可不是咋的。八月十五那天,大哥不是让我去叫大河一起来赏月吗?我去时,他正在左一刀右一刀地切一个月饼,切成了四块仍不够一家人分的,就又斜过来切了一刀,看上去还要再斜过去切一刀的,见我来了,才讪讪地放下菜刀说,月饼也就吃个味,多了还有啥好吃?
大河全名叫刘大河,是大哥儿时的玩伴。两个人一起光着屁股长大,又一起上的学,好得像一块掰不开的烂姜,但为了争看一本连环画,两个人却大打出手,连环画也被撕扯得支离破碎。那以后两个人本来谁也不理谁了,大哥却又在一次放学后拦住了大河,说,还你的画册。大河接过去一看惊住了,那是大哥凭借记忆在作业本的背面摹画的,但好像已比先前那本更活生生了。此后的日子里,两个人就经常凭借记忆讨论这本与那本之间的得失,又共同改进增色了不少。一晃经年,往事遥远,大河现在已是五个孩子的爸爸了,炕上还躺着一个瘫痪多年的老母亲,而大哥只有一个女儿,且已送到美国上学去了。大哥可以辞去大学教授的公职携夫人云游天下,大河则面临民师清退的危机而急着给人四处送礼。他看上去比大哥至少要大20岁,他们之间的那种差距你去想象吧。但大河前几天走投无路来给大哥借500元钱的时候,大哥还是犹豫也没犹豫地就给了他,只在送他走时,才仿佛像问他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下岗分流,大势所趋,这民师不当不行吗?大河说不行。你不在农村生活你不知道农村的摊派任务有多重,责任田里紧抓慢挠也抓挠不出什么,要再丢了民师那一点补助,我这一大家子还咋过?大闺女年底出嫁我可以厚着脸皮不陪送嫁妆,可二闺女明年高考,我不能再不管呀。大哥又说,上面不是还有点扶贫款项什么的吗?大河凄苦地笑说,扶贫款从来不扶穷人,至少咱这村如此。气死人窝囊死人的事多了,你要能多住些日子,慢慢就会知道了。
现在大哥知道了一些什么呢?
大哥脸色铁青,不知啥时没了血色。他忽然从我手里夺过去狗链子,边往树桩上拴边说,你不用给他们送去了,我来养养它。
我说,大哥?
你去吧。大哥挥挥手说,我看看它除了鸡蛋和肉,是不是什么都不吃。
4。在墨水村的世界里
4。在墨水村的世界里
在墨水村的世界里,大青狗天马行空了许多年,从没被人拴住过,它蹦啊跳啊怒号啊,把链子挣得哐啷啷响。大哥一声不吭,静静地与它对峙着,但也没食言,从不忘在喂梦卡的时候也喂喂它。它不吃,它屈辱地昂着它贵族阶级的头,两眼*,仿佛说傻小子你就等着吧等我主子来了看我们怎么收拾你。
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也这样地过去了。至第三日,大青狗已不养尊处优在饱暖思*的状态上了。它被一种来历不明的饥饿折磨着,不再那么嚣张那么盛气凌人了。它悲伤的哞叫喑哑了许多,呜呜咽咽的,像哀求又像在哭。我叫它哭得心事重重,好几次忍不住对大哥说,你就喂喂它吧,你又不是没有肉。
大哥不理我,挥手赶我走。但他拴住了村长的狗,也就拴住了我的心,我实在搁不下这条狗啊。我妻子也搁不下,三番五次地问情况,听我说大哥和狗依然较量着,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搓手地说,大哥这是咋了哩,大哥这是咋了哩。
依照妻子的脾气,大哥若早几天这么干,她准会不由分说地从大哥手里抢过去狗链子,不由分说地把大青狗放了,而且放了还不算了,还会照准引狼入室的梦卡狠踹上几脚。你小婊子浪喊*地把人家勾引来了,她准会这样声色俱厉地呵斥它说,又充什么假正经?未必还要给你立一个牌坊?但现在她不敢了,现在的某些迹象表明大哥不像在外面混不下去才落难农庄的,一些固有的想法又开始在她脑子里蠢蠢欲动,至少也是重新点燃了过继儿子的念头。所以她还克制着不肯找大哥的茬,只能这样一遍遍地冲我嘟哝说,大哥这是咋了哩,咋了哩?
我又怎能知道大哥这是咋了哩?
妻子见我比她还没主意,少不了又要骂我几句窝囊废,最后才拿出我们只给刚断奶的小儿子吃的鸡蛋说,大哥不舍得喂,咱先将就着喂喂它吧,饿死它,就不是几个鸡蛋的事了。
我深以妻子的话为然,选来选去,选了几个小点的鸡蛋。可当我二番头来到大哥的院子里,还没把它们扔给狗,大哥已经发现了,他目光锐利地瞥了我一眼,说,你干什么?
大哥是有点不怒而威的力量的,我手中的鸡蛋失落到地上。蛋清蛋黄们夸张地溅了一地,满院里弥漫一股腥甜的气息。这东西之于大青狗也就是将就性的食物,但眼下它显然也不能讲究太多了,低呼了声,就扬着脖子贪婪地舔。我从没想到大哥会那样残忍,他对着狗头猛踹了一脚,竟用铁锨埋住了碎烂的鸡蛋。
大哥埋了也不让它吃,这行为也太过分了。我不满,回家跟妻子一说,她也被深深地激怒了,一把推开在怀里拱奶吃的小儿子,将其扔到炕头上说,不行,我得给化肥说一声去。
我知道妻子是能干出同室操戈的事来的。在我自己,又何尝没有悄悄告密的念头?只是对方系自家的一娘同胞,手足兄弟,才一直如鲠在喉,决心难下。早几年村里有一个负责计生工作的小媳妇,叫左月妹。他看不惯化肥那一套,跟他顶着干,化肥就总给她小鞋穿。一次在村委会开会,大约意见又分歧了吧,出来门就被跟在后面的大青狗咬了一口。左月妹转回身踢它,化肥得理说,你踢它,它还不咬你么?左月妹无言以对,低头一看,裤腿和鞋上已血淋淋一片殷红了。她痛得昏厥到地上,等化肥给她打破伤风针或狂犬疫苗。化肥说他的狗不是狂犬,比如某某也被它咬过,没打那玩意儿也没发病发疯。但他答应给她打,一转身却没了踪影,说是上县里汇报工作去了,结果还是左月妹的男人万能胶把她背到镇卫生院,劝她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了,干脆另谋生路去吧。小两口就砸锅卖铁地变卖了一些盘缠,果真双双外出打工去了。一个干部都能被一条狗咬得背井离乡,何况我们平头百姓!我妻子的愤怒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现在,她不大在乎跟大哥翻脸了,因为过继儿子跟一家人的存亡大计比起来,实在太没法比了。两害相衡择其轻,她显然要走出卖大哥这步棋了。我见她冲动得厉害,忙拽了她一下说,你胡闹什么?
谁胡闹?我妻子猝然转过头来说,你家大哥才胡闹哩。人家那狗从小到大吃肉,他偏要人家吃糠咽菜,人家能吃吗?不吃就得饿死。饿死了谁担得起,你,还是我?
大哥不怕,我小声地嗫嚅着说,咱怕什么?
你别傻×了,我妻子说,你真是比天底下最傻的傻×还要傻!到时化肥问罪下来,他可以拍拍屁股溜人,咱拖儿带女的往哪溜?你给我说说咱拖儿带女的能往哪溜?
我妻子向来伶牙俐齿,每次吵架都是她胜,说出的话不仅入木三分,而且还一针见血哩。我的心一阵刺痛,两手捂住了胸口,见她又转身要走,慌得上前抱住她说,姑奶奶,好姑奶奶,你听我说几句行不行?
我说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妻子还是理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大青狗已饿得半死不活了,咱现在才去告诉化肥,不见得他领情,怕还要怪咱早不说哩。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它悄悄地放了,让他不知道是谁饿了他的狗。我想大河是大哥儿时的玩伴,他自己也还看重这份童年的情谊,让大河来劝劝,或许能劝下来也未可知。咱自己去拆大哥的台,别人怕也要笑话哩。
妻子气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我踽踽到大河家的那条胡同时,一抬头看见治保主任二百六带领村委会的几个人正好从他家出来。真是做贼的心虚,我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地防范心理躲闪到一棵树下,等他们拐向别处,才悄悄地溜到大河家。夕阳西下,大河正在往外牵他那头怀胎六甲的老黄牛,打算用下午放学的这点空闲去放牧它,听我说明来意,惊得咋舌说,怪不得二百六他们在我这里东瞅西看的,原来为这事。我还以为他们是装样子访贫问苦哩。
在不收敛提留或名目繁多的摊派款的情况下,村委会一干人是很少光顾寻常百姓家的,现在光顾了,显然是找狗。看来他们先找的是重点对象的家,我不知自己在不在其列,但无论在不在,头一遍找不到,第二遍就会找到我那里,乃至大哥那里。大河认为事态严重,并在恶化,转身把牛缰绳递给在一旁做作业的小四妮手里,让她去放牧,自己立即跟了我来。可是他还没开口,大哥已先发制人地问上他了,村里有这么一条不守狗道的狗,你不知道?
大河有些汗颜,怔了下说,村里何止这么一条不守狗道的狗?但知道了又怎样呢?不瞒你说,我正是看不惯村里的老多事,才一直舍不得丢了那个破民师的活哩。
大哥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河又说,现在情况紧急,别的都先别说了,趁他们还没找到这里来,还是赶快放了吧。
大青狗像是听懂了大河的话,知道有人在找它,且很快找到这里来,又有点飞扬跋扈的趋势了。它兴奋地仰天长啸了两声,像是发出内应的信息。大河一听慌了手脚,我也是,大哥却还慢条斯理地说,他们要找来就找来吧,我想他们也该知道它在这里了。
你这是咋了?大河吃惊地看着大哥说,虽说这条狗该死,该千刀万剐,为虎作伥地榨干了一村人的血汗,可毕竟没吃没喝过你的,你跟它较的什么劲呀?
我想大河不愧是教师,会说,的确是一村人都可以恨这条狗,惟独轮不到大哥恨啊。不料一旁的大嫂也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插嘴说,大河老师你不用说了,我们就是想跟它较个劲哩。
我和大河默默无言,面面相觑。 。。
5。新的一天开始了
5。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大青狗已俨然处在生死攸关的绝境上了。它不明白它的主人为何还不来营救它,更不明白面前的这个人何以敢跟它如此僵持。它饿得四肢打晃,站都站不稳了。这时大嫂拿着一个馒头来喂它,却不似先前那样把整个馒头都给它了,而是掰下一小块,不及一个核桃大。大青狗嗅了嗅,样子为难而犹豫,它用爪子扒来挠去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吃了,如咽药渣。大嫂复掰下一小块,它皱皱眉,还是不那么情愿,但毕竟开了先例,想想就又吃了,一边望向大嫂手中的馒头。大哥在一旁插话说,行了,它知道人吃的馒头它也能吃就行了,再喂喂它梦卡的食吧。
梦卡的食显然不如馒头好吃,这从色泽上就能见出质地。大青狗也没看,自顾自拱到一边去,又抬头望向大嫂手中的馒头,好像说还凑合着给我吃药渣吧。大嫂哼一声,没把它这巨大的让步当回事儿。
人和狗依然较量着,那股认真的样儿就像两国交兵。最后还是大青狗睿智地低下了它贵族阶级的头,仿佛知道来日方长,就别跟人一般见识了。它哀叫了两声,求助地望了望大哥和大嫂。这次走过来的是大哥,手里端着梦卡的食盆子,却也不像先前那样把整个盆子都给它了,而是拨拉出来一小团,蛋黄般大小。大青狗嗅了嗅,样子为难而犹豫,它用爪子抓来挠去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吃了,味同嚼屎。大哥复拨拉出来一小团的时候,它皱皱眉,还是不那么情愿,但毕竟又开了一个先例,想想就又吃了,一边望向大哥手中的盆子,一副屎也多多益善的样子。大哥却站起来身来说,行了,你知道别的狗能吃的东西你也能吃就行了。转手将盆子给了梦卡。
下午,大哥让我领着我的小儿子来玩,说要给他拍几张照片。大哥用相机拍了又用一个8mm的摄像机拍。因他这里没电视,我那里也没,他只在寻像器里给我们放了一遍。那上面的小家伙把我们的小家伙高兴坏了,我也很高兴,我从没想到我们这样的凡父俗子上到电视画面上会这么好看,还带彩哩。我后来知道这是大哥大嫂作画之余用来摄制纪录片的,他们拍的片子还获过好几次国际大奖哩。而大哥不显山不露水地放了这么久,直到今天才让我见到。我当时就想,它是不是给这条非蛋肉不吃的狗也拍了片子哩?
这一天,大哥跟我静静地说了一会话。大哥说,他也看出在这村里不大好生活了,打算送我们这套设备,去镇上租个门面,农闲时给那些婚丧嫁娶的人家拍个照、录个像什么的,兴许日子会好过些。又说,你嫂子本有意把你带出去,但我觉得你不合适,那次让你去北京时我就这么觉着了,现在看还是。别的我们也帮不了你,就送你这套器材吧。
我汗颜得不行,这才觉悟大哥那次让我去北京青岛,并不是纯粹邀我游玩的,作为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哪还有脸要他这好几万元的东西?不说摄像机,单那个相机也比普通相机贵好几千元啊。我又高兴又惭愧,我高兴而惭愧得声音都发颤了,我声音颤颤地说,大哥!
好了,大哥摆摆手说,你先跟你嫂子熟悉一下机器去吧。
大嫂手把手教我摄影摄像的时候,大哥在一边逗他的小侄子玩,教他喊伯伯,伯伯。小侄子伯伯没喊出来,倒响亮地拉出一泡屎,黄黄绿绿的,还溅到了他伯伯的鞋和裤管上。我一惊,慌地跑过去呵斥他,大哥把我推开说,行了,你别吓着了孩子。一边掏出纸,撅着屁股揩他小侄子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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