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余万人的民主生活,成为民主化潮流中的独特景致。
七山一水两分田
俯瞰自然地理风貌,窥探民主发育的条件,并非我独创。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第一章,就把美利坚的山脉河川和美国的民主勾连在一起。黄仁宇先生在议论中国大历史成因的时候,也同样考虑到海洋和内陆的地理要素。
大师们的思维视角,对我追访浙江民主源头的启发,无需讳言。但我对这一方法的引用,绝非食古不化的生搬硬套。我坚信,浙江的民主源自哈耶克所谓的“扩展的秩序”,而这一秩序之所以生成的秘密,全在于“七山一水两分田”的自然地理条件。
我们说,10000亿左右的GDP催生了浙江的民主,那么,谁是这么庞大的GDP的创造者?浙江人回答,是居功至伟的32万余家私营企业700余万私营企业从业者,他们创造了二分之一以上的GDP。再问,私营企业主阶层为什么成为浙江经济的擎天柱?于是,我们的答案,开始溯及浙江的自然地理。
1980年代,我在地理课上描绘中国简图时,总不忘在东南沿海长江三角洲南翼,画一个海螺,再在她的背部勾一条曲折的细线。东海岸边的这只海螺,就是10万平方公里多一点的浙江,那条细线,就是无数文人歌咏过的钱塘江。
钱塘江之于浙江,不仅给她注入水的灵性,还以江流曲折的特点,赋予她“浙江”的名号。凤阳和尚朱元璋在南京披上龙袍之后,浙江始作为省名,闪现在中国的史书上,迄今未变。
遗憾的是,女人般婉约婀娜的省名,未能掩盖粗鄙的山地和丘陵盘踞大半壁江山的残酷现实。的山地丘陵,的平原盆地,的河流和湖泊,就是“七山一水两分田”的由来。水少,田少,在农耕社会,从来都不是一件浪漫的事。雁荡山的鬼斧神工,可以申报21世纪的世界自然遗产,可以成为文人抒怀的载体,却不能给男耕女织的农人平添一丝丝幸福指数。
当下,在10万年前就有古人类活动的浙江,万公顷的耕地上,滋养着4600余万的人口。[1]人多地少的矛盾,并非2003年才开始呈现的残酷现实。早在清朝咸丰九年,浙江的人口便有3040万。[2]数百年以来,土地始终是浙江农民的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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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浙江发生了什么》(2)
直到我们创设的讨论浙江民主的时间起点,1978年,土地和浙江人的紧张关系依然没有丝毫改变。是年,浙江人均耕地亩,不足全国平均水平的一半,仅为世界人均水平的六分之一。在经济最具活力的温州、台州,人均耕地面积耕地更为稀少。当年,温州人均耕地亩,而永嘉的桥头镇,只有亩。[3]
这就是浙江人偶然间成为“东方犹太人”的自然地理条件,人多地少的矛盾,圈定了浙江人必须走出浙江,在流动中寻觅活路的生命路线图。2005年春天仙逝的费孝通先生说过,以农为生的人,时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4]。当直接取资于土地的农业,不能让浙江人“黏在土地上”,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他们只得哼唱着“你挑水来我浇园”,像邱继宝那样挑着补鞋的家伙,茫然地走向前路渺茫的东北。
没什么好奇怪的。为什么和杭州毗邻的徽州,在清代出现那么多的红顶商人?一个紧要的理由,不也是人多地少么。再瞧瞧晋商,威尼斯商人,世界历史上的商帮,有几个不是因为地狭人稠,被迫走向非农业领域,最终谋得广阔天地的。
用浙江人多地少土地贫瘠,对比东北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我们就容易理解,计划经济的堡垒为什么能够在浙江民间被率先冲破。尽管自然地理条件的解释,并非唯一的原因。我相信,它一定是诸多原因中最为重要的一个。
对比一下浙江的南部和北部,追问:为什么南部的经济比北部繁荣?为什么民主制度创新绝大多数在南方的温州、台州等地?
除了自然地理条件的差异,我找不出更好的解释。南部不仅地少人多,还多台风洪涝等自然灾害的侵袭。北部则不同,毗邻安徽的湖州,就是被季风性湿润气候滋养的浙北平原。除了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外,战争还使得北部人均拥有的土地,远多于南部,虽然它们同处人多地稀的浙江。
据卓勇良和陈立旭的研究[5],战争使得北部人均占有的土地份额,远比南部高。太平天国战争结束后,浙江人口损失了三分之二,最为惨重的是浙江北部。日本侵华战争之后,浙江北部再一次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嘉善县一度是中日拉锯战的中心地带,1942年的人口不足15万,不到民国初年的一半。1975年,浙江北部嘉兴地区人均耕地,是浙江人均耕地的2倍多。
30年以后,考察浙江的民主,我们发现,“北方人”在民主制度的创新上,不足“南方人”或者“中部人”的二分之一。不错,将“南方人”和“北方人”区别开来,或许有益于浙江的民主的阐释,可是,为了形成观点并创设讨论问题的基点,笼统地看待浙江的民主是有好处的,尽管有片面和固执的嫌疑。
不能从土地里刨出黄金和粮食,浙江人选择了外出。一开始是地少人多的环境使然,慢慢外出变成了习惯,习惯演进成传统,传统转变成文化。考察一下楼忠福同一时代的浙江私营企业主们,有多少人不是少小离家,外出谋事。全国人大代表周晓光,虽是女流之辈,也在那个时代,挑着货郎担,漂浮在中国的土地上,掘她的第一桶金。
比起那些出海渡洋的浙江人,周跑的并不算远。从明清两代就开始外出谋生的浙江人,有很多去了欧美,少数散步在非洲等我们平日根本不知道名字的国家。据说,原浙江省建设厅副厅长杨秀珠能够成功出逃,得益于浙江海外侨民众多,易于谋划,便于藏匿。
2004年冬天,我在杭州日报集团遇到当下颇为著名的时评作家徐迅雷。他的没读过几本书的兄弟姐妹,许多年以前就远赴欧洲,做起了侨民。徐的故乡是著名的侨乡,有数万人在海外经商,定居。
有些浙江人在中国和别的国家官方贸易尚未展开的时候,就经由种种渠道,打开了他们的国门。不是所有去海外做生意的人,都像人们想象的那么风光。为了开拓海外贸易,客死异国他乡的也不乏其人。
问浙江人为什么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还敢于偷偷摸摸地做生意?我们不妨看看威尼斯商人:“威尼斯人的进取和追求利润的精神太强烈而且太必要了,不允许宗教上的顾忌长时间地阻止他们恢复以前与叙利亚的联系,尽管他们现在掌握在异教徒的手里——对意大利人而言,只要顾客付钱,他们的宗教信仰无关紧要。追求利润会背上贪婪的恶名,但在这里,它以最露骨的方式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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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浙江发生了什么》(3)
如果我们将威尼斯商人面对的宗教,比喻成毛泽东时代抑制商业的教条,将威尼斯人置身“无土可耕,无石可采,无铁可铸,无木材可作房舍,甚至无清水可饮”[6]的沼泽的生存条件,比拟成浙江人地稀人稠多台风的自然条件,就能明白温州人为什么在1970年代全国人民都在学大寨的时候,甘冒坐牢的风险,私刻公章,伪造介绍信,外出倒卖粮票、金器和银器。
逼迫浙江人走出“农业社会”的匮乏的自然条件,不限于土地的稀少。铁、煤、油等等工业原料的贫欠,也驱赶着“由农而工时代”的浙江人,闯荡外面的世界。国家统计局发布的45种矿产工业储量潜在价值表明,浙江人均资源量综合指数,全国倒数第三名。
浙江濒临沿海与上海为邻的区位,一度也是劣势。作为海防前线,计划经济时代的国家经济工业布局,都过早地抛弃了她。1953年至1978年,浙江人均国有投资411元,全国倒数第一。再者,由于她有上海这样的“阔邻居”,民国时代的浙江工业资本,不足上海的1/16。[7]
中国古老的祸福相依的哲学,被最近30年的浙江经济再度验证。稀罕的计划经济国有投资,让他们少却了计划经济体制的束缚,上海富可敌国的资金和“星期天工程师”,给他们补给了人流,物流,信息流,技术流。没有国字号经济可以倚赖,扶持私营企业,就成了慑于政绩压力的官员不得不的选择。
事功的文化品格
追本溯源,非独自然地理条件,浙江人重事功、务实效、敢冒险的文化品格,也是浙江民主生成的要素之一。当然,人文要素并非直接作用于浙江的民主,而是通过刺激经济,进而由经济的成功影响到民主的生成。
惯常的说法是,永嘉学派重事功的文化传统,是浙江私营企业主阶层重商务实精神的来源。我的同行,新华社浙江分社原副总编胡宏伟,就从800年前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叶适身上,探察到温州市场经济的“基因图谱”。[8]
历史上所谓永嘉学派,又被称作事功学派,最为看重经世致用。“善为国者,务实而不务虚”,不少浙江文化人耳熟能详的这句话,便出自叶适之口。他认为功利与道义并行于天地之间,“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尔”。
尽管有人质疑说,引导浙江经济奇迹和制度创新的人群中,大多数人只是粗通文墨,“可能连叶适、陈亮、黄宗羲等人的名字都闻所未闻,更遑论受浙东事功学思想观点的影响了。”[9]但我相信,重商,重事功,务实效的确是浙江私营企业主阶层的文化品格。只是,我难以辨别这种文化品格的原动力,到底是事功学派,还是宋代以降的人地矛盾,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30多年前,两位伟大的经济学家在解释《西方世界的兴起》时,不约而同地谈到了人口和土地的关系。如前所述,中国的学者在解释浙江经济的繁荣时,也挪用了人地关系的方法论。自宋代始,急剧膨胀的人口导致了人地矛盾的紧张,依据南京大学周晓红、浙江省委党校的研究[10],浙江乐清在1731—1825年不足100年的时间段内,人口猛增了将近两倍,人均耕地却从亩下降到亩,依据4亩地养活一个人的生产力水平,他们除了务实地应对生活的残酷,一粒米一颗稻地谋取生活外,怎么敢玩虚的呢?
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发生在2004年。“振兴东北”作为新的政策兴奋点,被中央政府高调提出后,沈阳推出温州节,拉拢温州的商人。媒体传来浙江商人闯关东的新一波热潮。震撼于铺天盖地的报道,我开始了郑重其事的寻访。遗憾的是,浙江商人潮水般涌入东北,只是一场媒体“秀”。真实的情况远非传说中那么振奋人心,即便是此间前往的少数浙江商人,也不是因为“振兴东北”的政策号召。
没有真金白银的利益,道义上再伟大正确的事,也没有哪个浙江商人愿意去干。即便是敬鬼神这样的事,也能折射出浙江人的务实精神。普陀山是佛教圣地,但佛教并没有统领有神论者的头脑。稍稍留意浙江私营企业主敬重的不知凡几的行业鼻祖,从木匠瓦匠供奉的鲁班,到龙井茶商信奉的陆羽,再到鞋匠尊崇的孙膑——名目繁荣的行业保护神,一方面证明毛泽东“中国农民多神论”的正确,另一方面则表明浙江民间社会对神的信仰,是务实的,“有奶便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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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浙江发生了什么》(4)
浙江人大多不看重不着边际的虚玩意,他们在乎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而不是名分。2002年,我去浙江解密他们的外贸奇迹,发现私营企业主阶层才是奇迹的制造者,而非海关报表上的国有企业。细察方知,由于进出口权的“公有制”瓶颈,大批量的中小私营企业主,委身于“国”字旗下,纷纷套上红帽子。
红头文件,中央政策,无论它们对自己是如何的不利,他们都不曾梦想着直接去撼动这些高高在上的律令。他们深知自己在国家机器面前的渺小,从不幻想着鸡蛋碰碎石头,而是迂回包抄,阳奉阴违。官人说私营经济的股份合作制有资本主义的嫌疑,商人就说自己是集体经济的股份制。“先生娃,后取名”,“先看一看,不下结论”,1980年代以来流行于温州的许多民谚,清晰地洞见了浙江人的避虚就实的“实惠精神”。
从不硬顶,映射出性格指向,不是懦弱胆小,而是工于谋算,遇到红灯绕着走的商业智慧。浙江多商人,多师爷,还多数学家。温州是数学家的故乡。除了苏步青,姜立夫,李锐夫三位当代数学界的泰山北斗,还有领导过中国科技大学的校长谷超豪,领导过北京师范大学的校长陆善镇等等以数学闻名的温州人。由此推断温州人会算经济账,注重实效,善于算计,难免牵强。事实上,他们在经济利益面前,多的不是精心的算计,而是敢于冒险的勇气。只不过浙江人的冒险,大多体现在商业领域,而非政治。即便冒政治风险,图谋的也是经济利益。
敢于冒险的背面,就是敢于承担风险。风险,可以是家破人亡,也可以是客死他乡。从1980年代被逮捕判刑的温州“八大王”,到前几年在俄罗斯被劫杀的浙江商人,一个个悲惨的冒险,被操着浙江口音的阔绰掩盖了。在浙江,几乎每年都有商人突然从人间蒸发,再无踪迹可觅。访其缘由,多数是经商失败后躲避债主逃往海外。冒险的代价是巨大的,浙江私营企业主在生意上的艰难险阻,远非他们在支票上签字时那么潇洒倜傥。
敢于冒险,就意味着敢于担当,勇于创新。数数浙江30年来诞生了多少个第一:中国第一个农民包飞机;中国第一座农民城;中国第一个个体工商执照;中国第一个股份合作制企业;中国第一个私营企业条例;中国第一个改革金融利率;中国第一个跨国农业公司——民主创新领域,浙江人也审时度势,搞出了很多个第一:第一个全国人大代表自费登广告征集议案;第一个给农民工以选举权;第一个搞选举公证制度——
敢于冒险,还意味着不怕被视作异端。义乌人冯志来,一个兽医,竟然在中共十三大确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之前25年,写出如出一辙的万言书——《半社会主义论》,送到中央办公厅,要求与毛泽东对话。这一点倒像叶适,在陈朱理学被尊崇为正宗的年代,敢于反对崇本(农业)抑末(工商业),反对重官(政府)抑私(私营)[11]。
历史遗留给浙江人的经济哲学和商业文化,培育了浙江私营企业主阶层在今天长成参天大树的土壤,但私营企业主阶层一跃而为一个新兴阶层的历史缘由不止于此。南宋小朝廷建都杭州,带来大拨能工巧匠,北宋以后杭州、温州、宁波相继开放为对外贸易口岸,都可能为浙江人重事功、图实惠、敢冒险、闯天下的人文品格,埋下了伏笔。
开放、贸易与全球化
年过而立的徐迅雷,为什么会在仕途看好时,弃政从文?一次,我问徐迅雷,他的家人会不会劝他珍惜光宗耀祖的官宦生涯?他说,他的家人和亲戚,有不少怀揣有名无实的初中文凭赴地中海沿岸,用浙江方言做小生意去了,“官念”非常的淡薄。
漂洋过海,是浙江人将近千年的传统。北宋年间,温州的造船业举国无双。海外贸易自彼时起,就把浙江人和海外捆绑在一起。世界贸易组织,是一条填平大海的“船”,牢牢地拴住了浙江人,哪怕在中国尚未“入世”之前。
我们论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