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振承常年与欧洲商人接触,见识极多,这个时代清人还不知道的世界地理,他却是谙熟于心。年轻时,他在富商陈焘洋手下做事,便见过英吉利人进贡的地球仪,虽说不甚精确,但也知道万里之外美洲大陆的事情。
潘宏道:“小的不知,但恐怕就是那里了。”
潘振承道:“既然有夷商来做生意,自然是好事,这四大船货物,说不得有什么珍奇之物,大有利润,却怎么见你一片慌张神色?”
潘宏脸色也是有些怪,道:“这从东洋而来的夷商,一个个都是我大清子民的模样,黑发白肤(黄种人这个概念是后来有的,当时人认为自己是白皮肤),他们说的是汉话,居然号称自己是大唐遗族,远渡重洋之后在极东建国,自称唐人。这些唐人衣冠奇怪,与前明服饰不同,倒是更像是泰西夷人服饰,只不过貌似更加简练。唐人人人皆是短发,不留发辫,不挽发髻,亦像是夷人了。”
潘振承好奇心大起:“居然是大唐后裔吗?那岂不是距今已经千年了吗?千年之中一点音讯都没有听到过,现在突然冒出来,果真可疑。”
潘宏一拍手道:“是啊,粤海关监督李文昭这才刚被抄了家,粤海关还无人主持,巡抚大人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断了一个唐人是我大清叛逆、出洋乱民,要将他们拿下。这绿营兵刚一进黄埔港,那唐人见机得快,已经撤回船上去了。巡抚大人又去寻总督李大人,要让他开虎门炮台,轰击这唐人商船。”
潘振承脸色已变,道:“这德保,真是一个浑人,这大唐底细尚未清楚,便擅开边衅。”
潘宏道:“我瞧着,这巡抚大人是存了争功的打算,不管这大唐人是什么来历,先拿下了他们,说是平了一桩叛乱,单是这汉人没有发辫一事,就够做文章了,说不得又是一桩功劳,他这巡抚大人就能跟着升上一升。”
潘振承冷哼一声:“唐人从极东原来,带四艘巨舟商船,不知装了多少珍奇货物,若是能一锅端了唐人,不仅是一桩大功,而且还能缴得财物不计其数,上报一部分就好,大头则自己留下来贪墨,这主意打得真是好啊。”
潘振承越想越不得劲,他作为洋行商人,虽然赚钱容易,但也是取之有道,近年来官场**愈加严重,特别是粤海关监督,更是贪污不止,之前的李永标,去年刚被抄家的李文昭,都是巨贪。而大小封疆官员,也是能捞多少钱就捞多少钱。
广东巡抚德保是满人,没有什么能耐,捞钱本事却不小。上任的时候好处就收了不少,这次让他逮到了汉人海外之国,必然被他拿来大做文章。而潘振承作为十三行商总(相当于行会会长),自然晓得这四条大商船做下来,利润能有多大。德保搞这么一出,等于从十三行的嘴里夺食。
“不成,这事儿决不能让德保做成!”潘振承立下决断,他虽然是个商人,但也是个官商身份,捐了一个候补兵马司正指挥加三品花翎顶戴,这个东西没什么实际用途,就是给了他一个官身,见到小官不用下跪而已。
潘振承作为官商,跟广东官场交联甚广,跟几位大员都说得上话,他立即道:“备马,去总督府,我要面见总督大人。”
两广总督李侍尧是第二任两广总督,在清代地方巡抚只能管地方行政,而总督却兼管数省行政、经济和军事,其中军事也是总督最重要的职责。军事上虽然广州将军权力更大,直接制衡总督,但是前几年广州将军这个职位是暂缺的,而刚被调任广州将军的宗室永玮这个时候还在去广州的路上。
总督李侍尧历任总督,也担任过广州将军,实际两广兵权都在他的手中。当然,真正要进行什么大规模作战,即便是防御作战,李侍尧也得先报军机。
潘振承每年孝敬李侍尧的资金也是一笔天文数字,可以说十三行的经济收入是稳定两广官场的一个重要砝码。李侍尧也颇为倚重潘振承,潘振承为人圆滑精明,很少搞出纰漏,关键的时候也拿得出钱,敢问哪个当官的不喜欢这样的商人。
潘振承抵达总督府的时候,李侍尧刚想要出门。
“逊贤(潘振承的字)可是为那劳什子的大唐商船而来?”李侍尧显然也为武断的巡抚德保的冲动十分挠头,洋商一事他向来是信任潘振承这样的商人的,所以也不着急出门了,拉着潘振承问计。
“大人明鉴,下官正是为了大唐商船一事而来。”潘振承身上有个候补官,虽然没有用,但是却能自称下官。
“你有何看法?”
潘振承正色道:“若说那唐人真是千年前大唐后裔,凡人皆是难以相信,毕竟时日已久,中间也无类似听闻,疑窦丛生。但如巡抚大人所说,是前明叛党,那可能性也极低了。这些唐人一派夷人之姿,短发短衣,毫无中华子民模样了,比那吕宋华侨,变化都要大。若不是还用汉话,长着我华夏面目,恐怕巡抚大人都懒得管,直接当做外夷商人了。”
李侍尧问道:“逊贤你熟知夷务,可知道这些诈称唐人的夷人由来?”
“恕下官孤陋寡闻,下官也并未听说过。不过下官认为,这南越人,昔年也是我华夏后裔于域外开创,朝鲜也是用我中华文字,尽受我天朝影响。这些人如今形貌大变,说是一两百年之内出洋的华人,我看也不像,恐怕真是数百年出洋,又与夷人交往,才能变成如此。这唐人不远万里而来,恐怕也是慕我天朝雄姿,为的也不过是利,但巡抚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武,有违我天朝上邦的仁德,更不利于广州商贸持续,所以还请总督大人,着人使巡抚大人收回成命,先与这当人沟通看看,再决定如何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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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 解释(上)
白南设想过来广州的贸易不会一帆风顺,但是没有想到会败坏到这种程度。林有德不过是说了这支船队的来历,没过多时广东巡抚的抚标(巡抚的亲卫队)便冲过来了。好在抚标的士卒都是冷兵器,而负责护卫的陆战队士兵也见机得快,匆忙带着林有德返回到货轮上面了。
早就留了一手的白南没有让四艘货轮靠泊,而是先派林有德带人去交涉。这番交涉失败,陆战队员抢出林有德,乘坐带着船外机的小艇,激起浪花便冲了回来。
“这种场景也是丝毫不意外啊,所以我才一开始主张教训一下这些鞑子,让他们正视我们大唐。”白南有点着恼地说道,不过他也清楚,乾隆皇帝是属于精力旺盛、好大喜功的君主,这样的皇帝一般特征就是自尊心旺盛,如果大唐海军真的炮轰清国沿海港口,并屡次击败清军。那么最可能的展开就是,乾隆恼羞成怒,然后扩军整备,反而激起清朝更加激烈的反抗和更快的近代化。
林有德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刚才明晃晃的刀子差点就落在他脑袋上了,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说道:“这广东巡抚根据我们的资料,是正白旗索绰络氏的德保,乾隆二年恩科三甲进士,值过南书房,历任山西、山东学政,还做过经筵讲官。按理讲应该是一个读书人,怎么会这么颟顸。”
常斌不屑地道:“一个鞑子,懂得几个字都可以当大官了你能指望他真的是学优品高的大学士吗?再说,满汉一家这种事,也就是口头上讲的,有清一代,满人提防汉人、限制汉人那都是常态,你开口就讲自己是汉人在海外建立的国家,这个是明摆着挑战这些‘统治阶级’的底线啊。”
林有德也是慨叹道:“我原以为,说我们建国早在努尔哈赤发迹之前,可能会好一些,但是却没想到对方还是反应这么大。”
白南也是很懊恼,他满怀希望带着大量的货物来到广州,更希望带回去数千移民,结果对方却视自己为贼寇,一上岸便要捉拿唐人。白南觉得还是这四艘蒸汽轮船太引人注意了,不过他们这边也没有多少改头换面的余地。清朝有具体的法条,禁止外夷商船上使用华人雇工,更禁止外夷商船夹带华人出洋,白南这边清一色都是没辫子的华人,极是麻烦。
当然白南也想过诈称东洋一不知名小国前来贸易,但这样仍旧会引起注意,况且在交往过程中,难免会露出马脚。再者,难道还真的让白南自创一种语言,然后糊弄那些清朝人吗?白南对华夏故地早有打算,更不愿意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前来,至少是血脉同胞,所以这也使得即便大唐后裔这种**荒诞不经,而且算不上最好的说辞,最终还是采用了这个说法。
常斌面向白南,问道:“白中校,现在该怎么办?”
“等,我们等待广州方面与我们再次进行沟通。我不认为德保的行为是广州方面的官方定论,是他个人行动的可能性比较大。我们应该还有机会完成这次的贸易。”
林有德也是为这事儿急的要上火,道:“唉,在咱们国内办事,什么事情都有章法定论的,效率也高,没那么多官僚破事,更没有这中古体制。来了这清国以后,感觉就是憋屈,什么事儿也没法做得顺畅,处处受制。要是今后每来一次广州都这么麻烦,真是无法可想了。”
三人等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也不见有什么人靠近四艘货轮。德保不是不想拿住这些“叛党”,但是这四艘大船看起来十分古怪,巨大无比,更不知上面还有多少人员和武器,广东水师的人不受德保的直接调遣,更离着这里有一段距离,不愿意派舰船过来。德保虽然蛮横,但也不敢说让自己的抚标乘坐小船,强行登临对方的大船。他倒是想让虎门炮台轰击大唐商船,只不过这位巡抚大人可能懂一些之乎者也,军事上一窍不通,虎门的大将军炮根本没法往里打,射程也不够。
要说清军的防守也确实稀松,警戒度不高,四艘货船进入狮子洋可谓是长驱直入,虎门炮台一点阻拦的作用都没有起到。此时的虎门炮台尚不及鸦片战争时代巩固,林则徐到广东之后,着关天培对虎门进行了增筑,加多了炮位和工事。现在的虎门炮台,远不能阻挡外来侵略。
直到白南等到快不耐烦的时候,一艘小船晃晃悠悠地开了过来,上面的水手挥舞着手臂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小船开到六千吨货轮富邦号的下面,小船上有人朝上面喊:“我乃两广总督大人派来的特使,与你家主事进行商谈,请拉我上去。”
常斌瞧了几眼,道:“就一个三十来岁的家伙,没有什么敌意的样子,弄上来吗?”
白南道:“放舷梯吧。”
只见一个穿着长袍马褂,戴着一顶看上去做工讲究的瓜皮帽,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吃力地从舷梯上爬了上来。白南倒是没有叫陆战队员为难他,所以他刚爬上来的时候,也无人直接控制住他。
这男子在爬上富邦号的时候,已经惊叹不已了:“居然是铁皮的船吗?看样子里面也没有木头,通体都是钢铁打造的,这得花费多少钱?唐人难不成极为富庶吗?”
等他上了甲板,见到的是全然不同这个时代木质帆船上的景象,开阔的甲板,刷着白油漆、金属样子的上层建筑,还有不远处那巨大的烟囱,对于他来说,都如一个崭新的世界。
这男子辨认了一下甲板上的人,看到长身玉立的白南一身白色制服,站在众人中间,判定他是为首者,上前一步,打了个千,躬身道:“在下广州同文行潘有度,代表两广总督李侍尧大人、广州十三行诸位同侪,特来贵船,与先生谈判。”
白南跟一众明代众呆的久了,古人的礼节他也会用了,朝着潘有度一抱拳,白南道:“有劳潘掌柜了,我是这支船队的主事人,姓白名南。”
“原来是白大班,幸会幸会。”潘有度一副生意人的模样,倒是八面玲珑。
白南邀请潘有度进入到富邦号内部船舱,潘有度也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对各种事物极为好奇,只是他怕弱了气势,不肯相问,而且问这问那,也容易偏离了主题。
几人坐进了富邦号内的一间休闲室,是专供船上高级船员休息娱乐的地方,虽然装潢赶不上海洋之光号,但是各种设施也算齐全。
潘有度对于富邦号上的一切都比较惊异,这船本身是钢铁的,他的靴子踩在地板上也能感觉出连地面都是钢铁。进入到休息室,发现桌子除了桌面是木头,桌子腿也是铁的,凳子上虽然有一层海面一样的东西,坐得挺舒服,但一看椅背和凳子腿,还是铁。
在清中期,别说钢了,铁也是极为稀罕的东西,像是普通农家,可能只拥有农具上一点铁,而且就这么一副农具,也是传家的宝贝。清政府也比较控制铁的流动,盐铁专卖向来是特权。潘有度无法想象,这大唐之人居然什么东西都用铁来制作,仅仅是这一艘大铁船,便不知要耗费多少铁,能打造多少上好的刀具和农具。
潘有度也是极有见识的,暗道:“这唐人先不管是不是真的李唐后人,单是这制造本领,端的是精强。这四艘大铁船全是铁质,恐怕要比广东一年产铁量还大……估计不止,说不定数省产铁才可与之相当。”
潘有度尚未说话,已经转过无数心思:“父亲交代与我,说这唐人来航,可能是我家兴旺的一个大助力。唐人显然精擅营造器物,必有珍奇货品,若是可以承揽这些货物,盈利不知凡几。所以,若是唐人没有鬼蜮心思,还是应当帮他们过了通商这关。”
白南此时对潘有度道:“广州巡抚德保大人无端怀疑我们来自贵国,是贵国的叛党,甚至是前朝遗族,是没有任何根据的。我们大唐千年前便离开故土,漂泊******之上,更建立了共和政体,与大清已经是两个国家。此次我们前来,是带着诚意和友好,希望与同族同胞的大清,建立友好关系,互通有无,没有料到却遭了这无妄之灾。”
潘有度抱拳致歉道:“白大班请见谅,巡抚大人也是尽忠职守,毕竟大唐后人海外建国这事,太过匪夷所思,寻常之人也难以相信。我听说,贵国建立在极东之地,可是那亚美利加大陆?”
白南不动声色,显然这个潘有度是有些见识的,要哄骗他并不是很容易,他道:“不错,我国原本漂泊于海上,流转于多地,近年来登陆北美大陆,彼处土地肥沃、气候宜人,正是绝佳之地,所以我们便于此建立基业。”
潘有度再问道:“已经千年时间,为什么唐人没有想过回到故土,更是在如今才派船队来我大清交往,这不是很奇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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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 解释(下)
白南对于潘有度的提问,早有腹案,他坦然答道:“早年间,我国先辈对于是否回到故土,有各种各样的争论,也曾经做过多次尝试,但基本上都失败了。我国漂泊大海,寻找新的栖息之地,生存困难,更顾不上其他。近年来我国在制造之艺上取得长足突破,得造万料以上铁船,无风自走,畅行大洋无阻,而我国又定局于北美大陆,国泰民安,寻求寻访祖宗故土的声音便大了起来,于是便有了在下这次行程。”
潘有度微微点头,至少白南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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