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端上了糕点,都是些精细却不填肚的东西。偏偏郑云苍喜欢得紧,茶坊处在这交通口子上,来来往往的还是点碗面,点块大肉的来得多,店里的小糕点多是备着给姑娘媳妇小孩子的。这事徐济才也拿来调笑过他,郑云苍当时没说什么,后来叫人送了件倒盘扣的褂子来,小徐老板欢欢喜喜的穿上,结果却怎么也脱不下来了。只好把郑云苍叫来,和他认了错,小郑老板才心满意足的将那盘扣又改了回来。
徐嫂招呼完了一拨客人,回头见这哥俩,便道:“你俩上老大屋里聊去吧,反正这会儿也不忙。”
两人连声应了。徐济才端起那碟点心,郑云苍在他身后道:“你娘瞧着起色真好。桃桃要出嫁,叫她高兴的。”
“我们全家为这事都高兴啊。”
郑云苍笑了:“我也高兴。”
徐济才的屋在后院,独门独户的一间。郑云苍在前面把门推开,门才关上,身后那人便转身把他抱住了。郑云苍被他圈在怀里咯咯直笑:“你当心点,别把糕饼撒了。”
小徐老板把那碟点心放桌上,双手环着郑云苍的腰:“这几日想你,还打算着你要再不来,我便去县城找你了。”
“那刚刚是谁,我来了都没瞧见呢?”
徐济才拉他在床沿坐下,捏着他的手讨好地笑道:“那是走了神,你莫要生气。”说着便凑过去亲他。郑云苍躲了躲:“你别乱来,一会儿别有人进来看见了。”徐济才拉住他:“放心,门关好了,没人进来。”听他这样讲,郑云苍也就不躲了,依着他抱着。徐济才亲了亲他的脸,又去亲他的嘴。郑云苍低垂着眉眼,满脸笑意。徐济才与他温存着,总觉得,眼前这人,怎么亲也亲不腻。
又不免想起第一回亲他的情景来。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还是夏天的时候。徐济才拉了郑云苍到山涧水潭去戏耍,潭水清冽,正好消暑,夏日里去那处的人并不多,因通向那处水潭的山路陡峭,并不好走。那天也是闲了,小哥俩才会结伴进山去。徐济才还记得那天郑云苍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短衫,他小心翼翼的跟在徐济才身后,鼻上一层薄汗。那汪水潭在深山里,走好久才能找到。是个子母潭,子潭浅,母潭深。徐济才早脱光了衣服钻深的那个水潭里去了,郑云苍却还在浅的水潭里玩耍。徐济才一头扎进水中半天没动静,倒是叫郑云苍有些慌了,扶着石头爬到深潭边喊他:“济才!徐济才!”
哪知水下那人猛地从水里钻了出来,将郑云苍往水中一拉。郑云苍下了水吓得脸都白了。徐济才搂他在浅一些的地方站稳了,他都没缓过来。那个时候,徐济才看他紧闭着的眼,眼睫上挂着的颤动的水珠,紧抿着的嘴唇,鬼使神差的,就亲了上去。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两个人偷偷摸摸在一块的事,不敢让外人知晓。毕竟从没见过两个男人在一块的。再大些,懂事了,两人也想过要分开。总归都是要成家的,腻在一块算什么?总这样下去不好。但到底还是有感情,有些事不是你说分开就分开,你说忘怀就忘怀。道理两个人都懂,但懂道理又能怎么样呢?哪有人靠着药方子治好了病的?两人硬是撑着大半年不见,熬了这大半年,郑云苍瘦了一圈,本来人脸就小,这下下巴更尖了,叫徐济才看着心疼,和好以后,再也不提别的事。真好像有种过一天是一天的心情。
两人亲热完,整理了衣裳,徐济才拿毛巾沾了水替两人下身擦干净。伸手,拿了个豆糕塞郑云苍的嘴里。郑云苍靠在他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袖口那轮滚边:“说实话啊,徐老板,你家桃桃手艺挺好的。她要出嫁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徐济才由他靠着:“怎么,你想娶啊?”
“你家二姑娘长得水灵灵的,你看你这茶坊方圆十里,有谁不想娶茶西施的呢?”
“啧,那偏偏不能算上你啊。”徐济才搂着他,“你是要来给我老徐家做媳妇的呢。”
“吃你的糕点。”郑云苍笑着把吃一半的糕饼拿去堵了徐济才的嘴,徐老板还是笑,郑云苍等他不笑了,又开口:“不过说正经呢。日子过得那么快,桃桃出嫁了,你娘该张罗你的事了吧?”
徐济才转头又拿了个果子:“早吧,还有三呢。”
“等三儿都嫁了,你都二十好几了呢。”
听到这,小徐老板眉头有些皱了:“云苍,咱能不提这事吗?”
“那这么些事,又不是你不提就没的。”郑云苍靠在他怀里情绪不高,徐济才叹了口气:“我们两个好不容易见一次,说那扫兴的做什么。”从去年郑云苍满十八了起,郑家布庄好多事都让少东家管着了。两个人,一个要顾布庄,一个要顾茶坊,的确是忙。徐济才又想起他郑家那么多的绣娘,也不免紧张了起来:“那,你娘没给你找吧?”
“找什么呀,我布庄都顾不过来,他还给我找媳妇呢。”郑云苍白了他一眼,“我还有个姐姐,你没忘吧。”
郑云苍的姐姐唤云秀,与徐济才同岁,也是个漂亮姑娘。可惜,年纪轻轻守了寡,丈夫三年前害风寒走了,也没留下子女,云秀就又回了娘家。
“你姐姐也是嫁过的人了,另当别论了。你娘真的没给你找?”
“真没。你刚不是还说别提吗?你倒问上我了。”郑云苍转了个身去,一双眼就盯着他,“徐济才,你听好了,你要不成亲,我肯定不成亲。你要是成亲了,那我……我……”
“怎么?你就跳那潭水去?”
“谁犯得着为你去跳潭水啊。”郑云苍又转了回去。“我呀,高兴。高高兴兴的,还给你做套新郎的衣裳。整个县城,最好看的新郎装。我呀,要看着你娶亲,生子。喝你的喜酒,听你儿子喊我叔。”
郑云苍这一番话说得徐济才心里不舒坦。但他也知道,他听的不舒坦,郑云苍说的也舒坦不到哪去。郑云苍讲完了,两个人都没有再往下讲。沉默了好一片刻,徐济才握了郑云苍的手,在掌心里捏了捏:“郑小手,你的手……是不是大了?”他执着郑云苍的手,放到唇边,一个指尖一个指尖温柔地吻过来,“咱们在一起那会儿,你的手还没那么大呢。有四年了吧?你姐跟你姐夫在一块也才两年呢。”
“哪有四年呀。有半年,咱么不是分开了吗?”
“那半年你没想着我啊?”徐济才苦笑道,“放心,云苍。只要我能扛着,我一定不成亲。”
郑云苍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到底会怎么样,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但就想再撑几年,再好几年,再能拥抱几年,再亲热几年。徐济才有时也怪自己,要是没有自己鬼使神差的一个吻,郑云苍不至于被他拖下水,他家布庄那么多漂亮的绣娘,要没有他,恐怕郑家早就添新丁了。但郑云苍也说了,那天在水里,他托着他的屁股,就算当时他没吻下来,他也会吻上去。不知道,像是着了魔,疯了似得就想在那清水潭里和眼前的这个男人干尽这世间所有相爱男女该干的事。
两人在屋里呆了好一会儿,回茶坊大堂时,桃桃与徐嫂正在柜台后面坐着。见他们两个出来了,徐嫂调笑道:“哟,终于聊完了呢?这姑娘会情郎也没你们俩那腻乎啊。”
徐济才搂着郑云苍朝他娘笑:“这要真是姑娘,娘你都该抱孙子了。云苍打十五岁起就该嫁进咱们家来了。”
桃桃别开脸去,低头做她手里的绣活。徐嫂是常年市井里打趣惯的,便笑着要留郑云苍:“哎呀,云苍,今天就别走了。留下吃个晚饭,也是卖婆婆一个面子不是?”
“徐婶莫要打趣我了。我再不回去,娘该着急了。”
“那么大的儿子还怕丢了不是?”徐嫂虽这样讲,却也没有强留,徐济才道:“我送你。”两人便一同出了门。
徐嫂转头,见她一声不吭的二女儿,叹了口气:“桃桃呀,你要出嫁了。该忘的事,就忘了吧。”桃桃咬了咬下嘴唇,没再说话。
☆、四
过了立秋,连下好几日的雨,秋老虎的炎热也被冲淡了几分。地里的作物熟了大半,田里的植物挨挨挤挤,一片丰收景象。
桃桃要出嫁了。
茶坊门口贴上了大红喜字,嫁女儿的门户前围了好一些人,大家都为桃桃感到高兴。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沿着那条宽阔的路来,在金黄的山,青青的水之间,缀上一串艳丽的红。
姐姐要出嫁,三丫头跟着忙前忙后,徐嫂为这喜事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激动的很。徐济才早已去了张家帮忙,打心底的为妹妹高兴。
张家在县城里,一路锣鼓接着新娘进城,那喜庆的队伍,郑云苍隔了好远就听见声响了。他站在张家门口,和别的宾客一样都在等新娘子到。身旁的小男孩听见了声响,激动的朝周围的人道:“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于是鞭炮炸响,人声鼎沸。郑云苍平日喜静,却也不好在这大喜日子里嫌吵。略一抬头时,正看见徐济才这大舅子站在新郎边上也正抬眼往他这看,见郑云苍看到他了,朝他一笑。郑云苍笑了,朝他做了个口型:恭喜。
一场喜宴主客都尽兴。徐济才是娘家的大哥,少不了喝酒。待喜宴散了,宾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郑云苍才在门口等到与新郎勾肩搭背的徐济才。
“桃桃,美!我妹妹!阿水,我可给你说啊——你,要敢欺负她。我这个大舅子,饶不了你啊!”
张润水扶着大舅哥忙称是:“放心。我一定对桃桃好。你看你都喝成这样了,就别回去了,在咱家住一晚得了。一家人客气什么。”
“谁客气呢?我明天要开店!不行!”他拍了拍妹夫的肩,一抬头,看见红灯笼下的郑云苍,那红红的灯笼光映在郑云苍白白的小脸上,真是好看。徐济才不免咧嘴笑了:“云苍,你来啦。我们回家。”
郑云苍拿这醉鬼没办法,无奈走过去,把人扶着,朝新郎道别。他把人扶上驴车,问他:“醉了要吐,就告诉我,别吐人车上了。”
徐济才已经抱着他眯着了眼,哼哼了两声算是答应。赶车的大爷回头:“没事,反正高兴吗!要弄脏了,叫他们茶坊的伙计给我洗干净了就好咯!”
天已经晚了,一抬头满眼灿然的星空。老爷子驾着车往茶坊去。田埂边四无人声,只听见小虫在草丛里鸣着,驴拉着车,蹄声与车轮声交织在一快。徐济才靠在郑云苍肩上,忽然笑了:“你随我去茶坊?”
“不去叫你一个醉鬼单独回去?你这块头,若是从车上掉下去了,老爷子还不一定能把你再搬回车上来。”
“哎,你说,张润水把我妹妹接进县城去,我把你接出县城来,”徐济才傻笑,“也不亏。”
郑云苍看了眼车夫,又回头看他:“喝醉了你,尽说胡话。”
徐济才被骂了,也不生气,靠在郑云苍怀里还是傻笑。那赶车的大爷闻言搭腔道:“哎哟,这虽是胡话,算盘打得也是精明啊。徐老板,您嫁出个茶西施,带回了郑小哥,那可一点都不亏。家里的针线活可就不用愁了。”
徐小老板见有知音应和,不住连连点头,装模作样大声赞道:“对哉!对哉!”
“对哉什么?大爷,他喝醉了,您也跟着他一块闹不成?”郑云苍哭笑不得的把人推开,徐济才又抱了上来:“云苍,大爷说的是实话,你莫要生气吗。”说完,与那赶车的大爷都哈哈笑了起来。也不知笑的是什么。郑云苍拿他们没法,也随他们去了,懒得搭理。
到了茶坊,徐嫂与三毛都是女眷,早就回来了。听见声响,徐嫂点了油灯下了楼来,见郑云苍扶着儿子进来,道:“辛苦了呀,云苍。你去客房歇着,交给我吧。”
“不用了婶,您睡吧。今桃桃出嫁,您才累着。我来就好。”
郑云苍于他们家也不是外人了,徐嫂今日的确累得够呛,也就没有推脱,上楼去了。郑云苍扶着人进了房。徐济才喝醉后,沉得跟石头人似得,将人放在床上,去灶上打了热水过来,就听见那喊他。
“云苍……”
“嗯?”
“云苍……”床上那人又是一声。郑云苍拿了毛巾过去给他擦脸,又将他身上的衣物除了,只剩下件褂子:“干嘛呢,老喊我?”
“没,就喊喊你。”说完,徐济才还是傻笑。郑云苍洗了毛巾看他:“你是喝傻了吧?”
徐济才笑笑,没说话。
替徐济才收拾完,郑云苍从厨房拿了徐嫂事先煮好的醒酒汤过来,给人灌下。喝完了以后徐济才又一头躺回枕头上,笑眯着眼,看郑云苍收拾完爬上床来,就一把抱了过去。
“一会儿去茅房放放水,要不肚里积了那么多黄汤,怕你尿床了。”
“我还能尿床?”徐济才搂着他,郑云苍的四肢天一冷就寒,便伸了脚替他捂着。郑云苍白了他一眼,发现这家伙还在傻笑,终于不解,开口问道:“从回来起你笑就没停过,你笑什么呢?”
“我妹妹的大喜日子,高兴吗!”
“都乐一天了,还不够啊?”
徐济才搂他:“还有咱么回来走的那条路。”
“一条路也笑?”
“笑。”徐济才附到他耳边轻轻答,“那是今天接亲的路。张润水接去了桃桃。我,”他在郑云苍面颊上亲了亲,“接回了你。”
郑云苍看他,被他那笑感染似得,也翘了嘴角:“你真疯了。”
☆、五
也如两人所料,桃桃出嫁了以后,徐嫂终于急上了大儿子的婚事。徐济才已经二十一了,这个年纪好多都是已经当爹的了。徐嫂这边着急,郑家老夫人也着急。徐济才二十一,他家郑云苍也十九了。要知道,张润水娶桃桃时也才十七呀。两家这样能不急吗!可两家家长急,那俩单身汉却一点都不急,还是老样子,逢休了便你来我家茶坊,我去你家布庄。徐嫂见郑云苍,少不了打趣他:“哎哟,云苍来了,快叫婆婆瞧瞧,长胖了些没有。”徐济才到布庄去,总帮着云苍做活的绣娘也是喊:“姑爷来了呀。上回少东家做的衣裳可还满意?”郑云苍总替徐济才做衣服的事,在布庄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徐济才听了调笑,也坦坦然答道:“满意满意。云苍的手艺,我怎会不满意。”
如此一拖又拖,待到桃桃有了身孕,生下个白胖小子时,两人都还未成亲。二十余岁,尚未成家,属少数了。三毛都到了当年桃桃出嫁的年纪——野却是不野了,女孩子家家,天天嚷嚷着要读书要上学。徐嫂被她吵得头疼,花钱送她去了县里的女校读书。每隔五天回来一次,也是争气,成绩竟是不错。过去那个野小子摇身一变,变作了大姑娘,徐济才在那柜台后,每隔五天便能看见三毛——不,现在当叫徐冰了——拎着个竹藤箱子从牛车上跳下来。小丫头在学校学了知识,连带着待人接物都文气了起来。徐冰回来时,身上都穿着女校的校服。白上衣,黑裙子,冷了外面再加一件尼大衣。大衣还是郑云苍做的。这几年那些新鲜东西随着一声“改国制,立民国”,一窝蜂涌进这小县城里来,连带郑家布庄里成衣都有了变化,旗袍、大衣、洋裙。为着多出些新鲜式样,郑云苍还特地到城里去学了几个月。
徐冰回来时,哥哥老样子地在柜台后算账,郑云苍就坐在最靠近柜台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