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想到,5年之后,他会一头扑向深圳,满怀着说不出的欣喜和快乐,那是他许久都没有的情绪。这是1983年的深圳,深圳经济特区建立的第一年,这是中国人推开的第一扇门,无数新奇的事物已经在门外等待了几十年。当新鲜空气蓦然间破门而入,深圳这个边防之地的每一根草、每一丝空气一下子就充满了新意,昔日的边防渔镇变成一块巨大的磁铁,每一刻都在鼓动吸引着沉寂多年的国人。
32岁的王石也被挑动了那份本来已经闲置的心思。这个时候,他已经成家,有了一个女儿,正是要开始步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殷实小家之路的时候。他有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耐着性子把工龄一直这么熬下去,十来年后也一定能熬出个局长的小未来,然后就安稳地在广州这个弥漫着人间烟火的城市悠闲地过下去。但是,王石的骨子里天然就流着锡伯族人的血,他天生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仅仅130公里之外的地方在发生着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却与自己根本无关,这几乎让他坐立不安。
同样是1983年,在内地的一个省会城市,笔者的一个亲戚大学毕业。家里为了给他找到一个好工作,倾囊而出,把家里的积蓄全变换成大包小包的礼品,送到学校负责分配的人手里、接收单位负责人的手里。然后,在几个月后,我的亲戚被分配到很好的机关大楼,开始了“一张报纸一杯茶”的机关生活,全家人都觉得功德圆满,很是欣慰。——这就是当时的内地,一个比王石年轻10岁的年轻人在命运转折时候的选择和安排。
所以,王石决定到深圳。1983年5月7日,广东开始进入炎热的季节,王石坐上火车,从广州到达深圳。
这就像站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个还在慢悠悠地东游西荡,另一个已经撒腿开始狂奔;一个是激情在消磨,一个是人生激昂的乐章才刚刚奏响。
王石满怀着做大事的向往,却也有一丝的担心,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三次迁移,不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他的目标并没有很明确,对自己将来要做什么样的大事,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固然,他是为了改变毫无激情的命运,可是,激情也许是风暴的外衣,未来,总是不可把握。
深圳的第一天,他记得很清楚。第一件事当然是到深圳市特区发展公司报到,这是在广州时就安排好了的。特区发展公司是深圳最有影响力的公司,拥有审批进出口的权力,几乎等同于政府要害部门,可谓权力盖天。然而,名头如此之大的公司,其实就是一幢农民盖的三层楼,这就是当时的深圳。在那时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大工地,能有一幢成型的楼,俨然已经是大家风范了。
然后是落实自己住的地方,公司不负责住宿,王石必须自己找住的地方。王石在深圳落脚的第一个窝是东门一家招待所,这是一家工厂的宿舍楼,另辟了几层楼来做招待所,一楼就是一家香港小老板投资经营的半导体收音机装配作坊——典型的有深圳特色的临时住所。当时住宿条件如此恶劣的王石,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仅仅是5年后,他开始以开发商的身份买地建楼盘了。
20多年前的深圳,就是这样一个梦开始的地方。
创业是艰难的,这谁都知道。但具体的艰难程度却不是谁都能想象得到,如果你没有身处其中的话。
王石到了特区发展公司后,他的业务是饲料生意,这是王石自己选择的业务内容。特区发展公司没有什么中心业务,全凭着个人关系或者抓住什么机会做进出口买卖。王石在深圳转了几圈,决定做饲料买卖——这听起来真有点滑稽,他的决定只是来源于在蛇口码头看见了三座储藏玉米的仓库,因为深圳不产玉米,王石就多嘴问了别人几句,结果茅塞顿开。原来在当时,运输问题很难解决,本来,深圳的饲料厂需要的粮食原料我国东北地区就有,但只能从香港买进,成本很高。王石几乎是拍着胸脯就决定把这个生意接下来了,运输能不能解决他没考虑那么多,他只知道要把这个生意做成,他自信有这个可能。
作为特区发展公司饲料贸易组的负责人,他招的第一个员工,是从自己住处一楼的半导体收音机装配作坊找到的一个18岁的单薄打工仔。这个姓邓的小伙子也许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无意中被推荐给的这个人,以后会名震江湖。
经过一番折腾,他的第一单生意赚了39000元,这就是王石的第一桶金,数目不大,却是一个历史性的数字。没有赚过这么多钱的王石本来准备了一个红白蓝的塑料袋去装自己挣回的第一笔钱,但显然遭到了笑话,对方递给了他一张转账支票,王石才明白,钱也是有多种形式的。凭着一张转账支票,王石的想象力开始丰富了很多。而这第一笔钱也让王石看到了未来的各种可能性,看到了深圳这个城市的历史性意义,他兴奋地感觉到自己正是在这个历史变革的中心,与一个正在来临的时代携手并进。这大概也是同时期深圳大多数人的共同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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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这个人》:创业(2)
刚刚尝到的甜头很快就湮没在了创业的艰辛里。在一次采访中,我问王石:“最艰难的是什么时候?”他说:“到深圳的第一年。”在那一年,王石的午餐经常就是一包方便面。一个同事曾经到深圳去探望他,看见王石扯开塑料袋把方便面当面包一样就吃了下去,非常不理解:“这样,也可以吗?”王石咧开嘴笑:“有什么不可以?”这样的艰苦对他来说是可以忍受的,因为他已经忍受过比这更糟糕的压抑和憋闷,比起那样的精神压抑,王石觉得这种有形的苦有时甚至成了一种痛快。
不过从那一年后,王石很难吃下方便面了,他现在一闻到方便面的味道就敏感起来,这是那一年留下的后遗症。
如果那位同事看到王石扛大包的情景,他就会认为吃方便面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了。那时候,王石经常到码头检查刚到的货,碰到热火朝天的景象,他有时心痒痒,一捋裤腿就跟着上阵,装卸150斤重的玉米包,来来回回十几趟。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工人中间,王石像个被下放的白面书生一样混迹其中,却还兴高采烈。一起的工人有不认识他的,觉得这个城里人简直莫名其妙,干什么不好呢?要跟我们这样一群人一起流大汗吃大苦的?
每当这种时候,王石心里就有种调皮的快乐,这种愉悦总是能让他想起自己在军营里的那些辛劳,还有在郑州工厂期间默默流汗的情景。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感谢那些时光,没有那些磨炼,他也许承受不了这些创业时的艰难,也体会不到现在这种汗水里的愉快。快乐的日子从来都不是凭空而来的,如果没有痛苦经历作比较,快乐也显得那么轻飘飘。王石此刻的快乐,他觉得会在记忆里持续很久。
最快乐的是,王石发现在深圳找到了自己,他的那种冒险性格被激发了出来,他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喜欢爱冒险。1983年,他做饲料的第一年,在小赚几笔后,香港媒体突然报道鸡饲料里面有毒,王石的货顿时囤积了起来,好不容易贱卖后,赔了110万元进去。“那个时候,连自杀的心都有了。”王石说。可是,危机时分,谁都没想到他会“顶风作案”,又从大连进了一批万吨的饲料。这就像一次赌博,如果货到后香港人仍然不买账,王石的命运将和饲料一样。但王石押了这么一注,当货轮从大连一步步向深圳逼近,王石的心都扯紧了,他日夜听莫扎特的《弥撒曲》,甚至有了让货轮沉掉,然后让保险公司来承担风险的绝望想法。
命运就是比较眷顾大胆的人,货轮进深圳港前两天,香港媒体辟谣:鸡饲料无毒,报道有误。——天亮了!王石除补回赔掉的钱,一笔赚回300多万,简直是赫赫功绩!
当然也不是没有麻烦。在工作忙累并快乐的同时,王石还必须面对自己的生活问题。深圳生活是王石真正独自生活的开始,在部队在大学都是集体生活,到了广州后很快也结了婚,生活的不方便和麻烦在深圳的最初几年让王石颇为伤脑筋。最令他头疼的就是洗衣服,在热带的广东地区,一年没几个月是不出汗的,洗衣服的频率几乎是北方人的两三倍,这让王石很心烦。1986年,他第一次出国到日本,几乎毫不犹豫就给自己买了台洗衣机,这让他扬眉吐气,从此再不受那洗衣苦了,他心里真是开出了花,对那台洗衣机也备加珍惜。这台洗衣机一直陪伴王石到了2004年,实在是零件坏到找不到替换的,王石才把它扔掉了。我开玩笑说:“怎么不留下来做个纪念呢?”王石根本不笑:“那有什么必要呢?就是一件工具嘛!”——王石不是有恋物情结的人。
创业的苦还来自于企业命运的起伏。无论做饲料贸易还是1984年以后组建深圳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王石尝到了许多创业成功、利润理想、员工们拿到高收入时的快乐。可是,命运总是喜爱平衡,在业务不理想的时候,公司前途渺茫的时候,王石总是不得不面对一些自己不愿面对的情景,比如裁员,比如上级的不理解。王石对自己的员工有一种老母鸡的情怀,论及裁员,他必定是强烈反对的,但是公司命悬一线之时也不得不用此下策。王石对1985年公司因为赢利能力下降、市场萎缩而不得不裁员20%一事,在自己的回忆录中称之为 “创业以来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而对上级的不理解,王石有时像火山爆发般地恼怒。曾经有人检举王石在香港私自购置房产并有大量存款,王石暴跳如雷,本来就很火暴的脾气顿时膨胀了几倍,他对着奉命来检查的人咆哮:“我王石本人就是棵摇钱树!我犯不着去做偷偷摸摸的违法勾当!”
王石曾经算了一笔账,到深圳前,因为工资不高,夫妇俩还带着小孩,尽管是在岳父岳母家吃饭,不用交伙食费,但也存不下什么钱;到深圳前几年,虽然自己做着业务,也负责着一个小公司,但毕竟是隶属于国家的公司,5年下来,他也就存了5万块钱。在钱上去冤枉王石,是最令他恼火的。
创业的快乐旋律总有一些不和谐的音符,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发泄办法就是去踢场球,跑到小梅沙去游泳,而最管用的,是听朋友刘元生从香港带来的音乐磁带。《安魂曲》、《四季》、《命运》,把音量开到最大,让音乐充满每个角落,把失落的情绪一点点消解……
创业的时候,生活也简单了。他一个人住在小小的宿舍里,“反正待的时间也没多少!”他有时这么安慰自己,所以也就没想什么奢华的豪宅了。有一次我问王石,到深圳时没有对钱的追求这个成分吗?他笑了:“怎么可能没有呢?我到深圳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改变自己的环境。”王石在外经委的时候,经常和外商打交道,外商那种和国人完全不同的生活品质让他很受触动,所以到深圳去赚钱成了他最原始的冲动。但到了深圳后,他越来越感受到,创造财富的过程其实更令他感到愉悦和爽快。
《王石这个人》:创业(3)
在小小的屋子里住了几年后,王石终于等到公司分房子,他分到了一室一厅。简单装修后,买家私的钱还是跟同事借了一点,说到这里的时候,王石有些苦笑:“说出来好多人还不相信,觉得我赚了很多钱一样。可千真万确,我就是借了钱。我只能说我不是穷人。”装修好的房子已经让王石满意了,但没想到遭到了女儿的打击。放假的时候,女儿和表姐妹从广州到深圳来探望王石,一室一厅的房子,屋里一个空调,客厅一个空调。白天王石忙得昏天黑地,根本没时间陪女儿,到晚上,王石住里面,女儿和表姐妹住在厅里。住了一个晚上后,小姑娘们坚决不肯住了。原来厅里的空调还没装,墙上是一个大窟窿,晚上一刮风,呼呼地叫,王石又不在家,小姑娘们实在吓坏了,只好情绪低落地走了。
王石感慨:“生活上是太随意了。”也许,对于理想大于生活的人来说,内心的追求已经带有了一些宗教色彩,对自己的约束已经让自己都乐在其中了……
但担心也是有的。王石是经历过政治动荡年代的人,深圳发展的日新月异,百分之百来源于中央的政策,很多人在畅快工作的同时,也有着一丝担心,唯恐某天清晨醒来,世界又变了一次颜色。王石也是一样。
他有时想,如果不顺利就回去吗?回到广州?然后他自己马上就否定了。客观来说,当然是回得去的,可是他不可能回去了,环境已经变了,窗户已经打开了,再回到封闭的屋子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习惯给自己留后路,王石在一次采访里说过:“给自己留了后路相当于是劝自己不要全力以赴。”这是他最不喜欢的为人做法。有句话说得很绝:“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没有那么悲壮,但对于当时创业的王石,的确有这样一种破釜沉舟的英勇气概。“如果政府某一天说深圳不要再做特区了呢?”我问王石。邓小平当时对深圳说了一句很有伟人风范的话:“大不了收回来。”很有气魄,对于泱泱大国来说,一定要有这种能屈能伸的气魄和敢于承担一切后果的决心,可具体到王石,如果真的要收回去,他怎么办呢?他说自己没想多久就决定了:“我出国!”如果深圳特区收回了开放政策,王石这样安排了自己的未来。他不是一个走回头路的人,特别是他历经了32年岁月才走到这样一个明朗的地方。
王石曾经很感慨,到了深圳,感觉自己好像到了老家一样。他的性格和深圳几乎一拍即合,那种无数的可能性,那种一定要成功的虎虎生气,那种对新兴事物的“贪婪”,都让王石在深圳这块土地上感到实在是舒筋松骨,即便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他在自己心里也就云淡风轻地抹去了。
从一个旁观者公平的眼光看来,王石的创业实属幸运,他适逢那样一个开放的年代,适逢那样一个不破不立的年代,适逢深圳这样一个与他因缘际会的城市。1983~1988年,王石顺利地度过了自己的创业期。从深圳特区发展公司到深圳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再到深圳现代企业,最后他终于走到了“深圳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他开始有了一个最明确的奋斗目标。
在深圳最初的5年,王石完成了对自己商场上的培训。他曾经是一个郁闷的军人,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他也曾经是一个工人,当沉重的钢板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愿望只是念大学,去获取更多知识;他也曾是一个铁轨边上的工程技术人员,当漫无目的地走在铁轨上的时候,他的情绪曾经低落到了极点;他还曾经是风光的国家对外贸易工作人员,但浮华的表面总是掩盖不住他内心的空虚,他似乎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最后他到了深圳,深圳在迎接一个新的时代,王石也迎来了自己的时代,这里注定要成就他,他也注定要在这里烙下深深的印迹。
这个北方的男人,在中国的最南端找到了自己。我们想象一下当年的一个情景:周末,王石要回广州家里,穿着牛仔裤,随意地背上帆布背包,来到火车站,买票。售票的人告诉他没有座位了,于是他很自然就拿了站票进站上车。火车上人头攒动,王石没有理会,找到一个稍微宽敞的地方,从背包里摸出几张报纸,往地上一铺,自己则欣欣然坐了上去,再从背包里摸出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