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母爱在事后想起来是很有趣的。一个倔强的不肯低头的母亲,在和儿女们相处的过程中,有时会发生一些像朋友间才能发生的事,而事实上,王石的母亲,有时就更像他的朋友。
当王石从部队离开到工厂工作时,22岁的他交了第一个女朋友。第一次恋爱,心里的喜悦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当家里的姐姐妹妹们都已经知道以后,王石觉得该带着女朋友回家见见父母了。岂料母亲的态度不改平素的作风,她根本就不喜欢儿子找的这个女朋友。或许一般母亲的心态都是这样,但凡儿子的对象,最初都是八分挑剔的心态,又或许在收到女儿们的通风报信后,她的确是不喜欢那个女孩子。反正,当时的情形就是,当王石欢天喜地把女朋友带回家,母亲已经走人,闪身而去,避而不见了。这个“严重”的第一面的任务自然就落在王石沉默的父亲身上。
虽然儿女众多,但王石父亲天性就是一个对陌生人比较敏感的人,特别跟儿子关系如此特殊的人,而且是这么正式地带上门,他一下子就开始紧张起来。本来是他提出儿子把姑娘带回来聊一聊,看合适不合适,可到了眼前,却不由得开始局促了。王石在旁边也跟着紧张,心里直打鼓,不知下文会如何。本来能把姑娘领到家里,是很高兴的事情,岂料是这样的场面。
但毕竟还是开始谈了,王石父亲郑重地和姑娘谈起了“如何继承革命传统”的话题。回想那个场面是很有趣的,两个年轻人和一个长辈在自己家里,话题是“革命传统”,而事实上是为了儿子的恋爱问题。并且,两个大男人都比较紧张,最坦然的倒是女孩子:反正不是谈婚论嫁,就是聊天嘛!
王石不记得这么严肃的话题是怎样结束的,父亲是用了什么话来送走女孩子的,因为在紧张的气氛下,用什么话来做最后总结对父亲来说都是比较难的。虽然那个女孩最终并没有成为王石的妻子,可是,那个场面,王石至今记忆犹新。那个打着特殊的政治印记的年代发生的事情,回想起来总是有那么几分幽默。王石自己现在也是一个女孩的父亲,他有时候也想,如果女儿把男朋友带到面前,自己会像父亲当年那样,紧张得找一个远到天边的话题吗?答案是:一定会。这就是一个父亲和孩子之间最天然的相连。
《王石这个人》:严母(4)
王石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像父亲的。父亲低调沉默,但王石从来都爱出风头,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父亲是个安静的人,王石骨子里却充满了冒险精神。王石从来都认为这是有家庭传承原因的,因为在家里,管教他们的都是母亲,父亲的精力似乎更多放到了工作上,所以,来自母亲的影响总是大过父亲。在王石的记忆里,没有一次和父亲坐下来好好聊天的经历。在他的印象中,只有父亲的一个个举动是最清晰的,言语上却很少。父亲到底给过自己什么影响?王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直到父亲去世。
王石父亲在1989年初去世,这个时候的王石,已经在深圳创业成功,事业上正是大鹏展翅的时候。父亲的突然去世,让王石感觉人生的某扇门“砰”一下就关上了,在自己生命前行的路上,某一个地方突然就熄了灯,灰暗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竟会有这样深切的感受,这不是简单的悲伤,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楚。自己和父亲之间,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说得清的,他觉得自己对父子之间的那种距离,是在自己的想象之中的。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一下懵了头,他觉得生活就像断了层一样,出现了让他难受无比的空白。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王石除了工作,几乎成了一个自闭的人,以前不曾想过的点点滴滴,一点一点都涌了上来。他想起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因为中午的时间很短,他和姐姐、弟弟、妹妹们没时间回家吃饭。其他同学都是在食堂吃或者从家里带饭,但父亲不同意,担心食堂不合口味,而从家里带去饭的话到中午已经冷了。于是每个中午都是保姆在家把饭做好,父亲骑着自行车,一间学校一间学校地送饭到孩子们手上。他记得父亲是一个不能喝酒的人,沾上一小杯就脸红得厉害,王石突然为自己不太能喝酒找到了根由,原来是因为父亲不胜酒力。他记起父亲其实也是一个不肯低头的人,特别是在###激烈的年代,其实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做人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这是父亲潜移默化给自己的影响。而在过去的许多年里,王石从来没有总结过这些。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父不在”,王石在那些难熬的日子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从离开父母出外当兵、读大学、工作,他一直在奋斗、创业,除了对自己的理想负责,另外一点也是希望能把自己的荣耀与父母一起分享,希望用自己的成功去孝敬他们。但是,父亲却在他的事业刚刚有了一点辉煌的时候撒手离世,这给王石留下了无尽的遗憾。
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相比较而言,也许社会教育的力量最终会大得多。特别是身处一个变革的年代,一个成长中的人不断在更新自己的观点、自己的思维方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和最初的想法大相径庭了。在时间的冲洗下,家庭给自己的影响似乎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可是,蓦然回首的时刻,童年的一切都还是那么清晰,最初成长的地方给自己留下的印记实际上已经牢牢刻在骨髓里,渗透在每一天每一刻的所想所做之中,细微得我们已经意识不到。可一旦到醒觉的那一天,内心的感喟却胜过身边一切令人动情的事物,那是来自生命最深处的感喟,因为,那是来自父母,是生命的根。
王石和父母生活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仅仅短短的14年时间而已,但父母的影子在他身上依然能够看得到。当我们在阅读他的时候,其实,也在阅读着他的家、他的父母。在离开父母的身边后,王石的人生画卷开始徐徐地舒展开来。也许,童年和少年时代曾经待过的东北、北京、郑州时的生活已经日益远去,不过,那毕竟是人生的起点,人生一切的缘起,即便人在天涯,那些时光的影子,依然在王石此刻和将来的生活里闪烁、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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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这个人》:压抑(1)
对人而言,
生活就像山间的青草,
就像野地的鲜花,
曾经那样的繁茂。
当微风吹过又吹远,
大地知道一切都已改变……
——《圣经·诗篇》
在普希金《上尉的女儿》第三章“要塞”里,主人公被调到边远的要塞,心情沮丧到极点,当见到上尉夫人,于是有了下面一段——
“得了,别乱嚼舌头了!”上尉夫人对他说,“你看,这个年轻人旅途疲倦了,他哪有工夫听你唠叨……而你,我亲爱的!”她转向我说:“调你到我们这荒凉地方,别伤心吧!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学会忍耐,包你喜爱……”
这段话对主人公失落的心没有太多帮助,他在等待着作者普希金安排上尉的女儿来温暖他的生活和内心。可是,就是这段话,就是这段话里面的那一句,却在这部作品来到遥远的远东后,深深地抚慰了一个年轻中国军人怅然若失的心情,他就是王石。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对王石来说,在那段压抑的、内心寂寥的岁月里,这句话有着千斤般的分量,也像一股暖流,静静淌进心田,熨贴着冰凉的心。
“我人生的美好回忆,是从深圳开始的。”而在此之前呢?那些青葱的岁月,整整32年的时光,几乎是一个男人最黄金最放肆的岁月,在他看来,却是“压抑”的一年又一年的延续和反复。
这也许是因为王石的敏感使然。在他进入少年期时,中国社会每一年都突发着新的变化,政治的浪涛总是以超人的想象力冲刷到了角角落落,让人不胜惶然;而在这样外部环境突变的同时,却是千万人的思想高度的同一。这种喧嚣中的沉寂和宁静让一些人不习惯,不自在,找不到自己,这里面就有王石。虽然他当年正年少,但天性的敏感、奔放、自由却让他觉得磕磕绊绊。直到许多年后,王石才总结出来,当年自己的不快乐正是来源于那种高度的同一。他天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天生就喜爱出风头,天生就反对自己和别人从一个模子里爬出来,尤其是思想。
当保尔?柯察金的英雄主义横扫中国青年思想的时候,王石却在心里憋了一股情绪:有什么好啊?有必要那样去做吗?非把自己弄得那么苦才能报效国家吗?为什么这样沉重的代价换来的依然是无比沉重的结果?——可这样的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他也找不到人去倾诉,一个少年能有多大的自信,对自己的想法笃定地认为是对的呢?所以,他只有苦闷着。
王石在初中毕业后,和大多数的同龄人不一样,他没有去农村插队,而是依照父母的意思,去部队当了兵。按照他本人的想法,他也觉得当兵比去农村好许多,他没有那么多浪漫的想法,并不认为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对那个陌生的世界他不存任何想象。他只觉得,他的学习生涯肯定从此要结束了,而在农村意味着彻底的结束,当兵,则也许还有点滴学习的机会。王石对我强调:“我在学校的确是个调皮的孩子,小学和初中时期的学习也算不上好,但我绝对是个爱学习的学生,我有自己喜爱看的书。”——王石喜欢看的书是《大卫?科波菲尔》,是《双城记》,是那些要跑到图书馆最深的角落里才翻得出来的书。这些欧洲文学作品挑动了内心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总是能让他激动不已,更重要的是,书里的那些人、书里那些让人激动的年代,和自己身处的环境是那么的不一样!当现实让王石沉默而变得性格封闭起来的时候,他的心扉却在这些书里大大地敞开了。
王石最初的军旅生活在江苏北部的徐州,他被分配为运输兵,所以,王石的驾龄是非常长的。虽然他现在已经不自己开车了,但是从技术来讲,他绝对是部队训练出来的水平,是那种把重型大卡车“呼”一下就开过平行的两根独木桥的驾驶技术高段位,绝非一般人可比。我曾经问王石:“这么好的开车技术,现在不开多可惜。”他很得意:“开得好是我的本事,现在不开了也是我的本事。”——这是典型的王氏说话风格。
部队生活对王石来说依然是很不适应,部队是一个强调共性的地方,它对军人们的思想要求绝对的统一。这对王石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一点。好在他临离开家时,把姐姐高中的课本全部带到了部队,训练之余,他总算有了能打发时间并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做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些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用处的书本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帮助,并且从学习的过程来说,也是极其枯燥的,但他还是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地学了下来,他给自己的要求就是一定要把高中的课程通过自学拿下来。为了学化学,他跑去和修理班的战友们搞好关系,因为从他们那里可以弄到一些试剂,他可以做做实验什么的。在战友们看来王石也就是贪玩,但在他自己却是一份内心的坚持和骄傲。许多年后他很庆幸自己当时懵懵懂懂地为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他的文化结构没有因为部队生活而脱节,他在以后顺利地上了大学后并没有感到学习上的空白和痛苦。
但部队生活对王石来说天然就有着不可协调的地方,他觉得很苦闷,觉得自己很不能融入到集体里面,不是和大家合不来,而是他内心世界里对社会、对家以外天地的想象和现实是这样的格格不入。他心里对未来的想象,对世界美好的规划,那些由《大卫?科波菲尔》、《红与黑》带来的激情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他觉得在一点点消失。
《王石这个人》:压抑(2)
但他是一个好胜的人,即便感觉到自己过得不愉快不开心,他依然要让自己成为集体里出类拔萃的人。当时部队里大都是农村兵,农村兵的特点是能吃苦,肯干活。部队是个赞赏吃苦的地方,在新兵连的竞争就是干活干得好与不好的竞争,谁能吃苦谁就是老大,所以农村兵的优势一下就显出来了。城市兵虽然有文化有讲究,却在农村兵的映衬下成了养尊处优的一群。王石很不服这一点,他觉得:不就是干活吗?我也可以!王石的想法是:我的确不喜欢,但不等于我不能。——在好胜心的极大鼓动下,王石在部队拿出父亲埋头苦干的精神,用苦力和战友们竞争,那一年,他觉得好像流的汗、受的苦几乎是以往十几年的总和!这增加了他的不愉快感,不是因为苦和累,而是这样的方式,这种凭借体力劳动获胜的过程让他心里空荡荡的,内心的依托无所适从。
当然也有回报。王石在进入新兵连一年的时间里,接连入团、入党、当班长,非常非常快。按照这样的轨迹,王石本可以在部队顺利地待上十几年,进修、提军官,一路平坦。但是后面故事的发展是他没有在部队长待下去,在能离开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就对部队挥手告别了,在他的人生路上,部队成了一段快速的插曲。
在徐州短短半年后,王石就随部队一起换防到了新疆。在现在的人印象里,新疆是一个浪漫而多情的地方,可是,对于30多年前去那里服兵役的人来说,他们在新疆的兵营所在地却都是一个个自然条件恶劣、生活极其不方便的地方。王石当的是汽车兵,他所在的部队在吐鲁番盆地,部队驻扎的地方正好是一个风口,刮大风的时候,连油罐在地上也固定不住,被风吹得在地面上乱滚。王石特别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在戈壁滩上开车时绝望的心情,一天开下来,也许只能见到两个兵站的人,其余时间就是在烂得不能再烂的石头路上茫然地前行。
苦不是王石担心的事情,事实上在以后的几十年,他甚至有意识地给自己找了很多苦吃。他在乎的是自己的性格,军人的天职在于服从,而王石自己的性格里总是有着反叛和个人主义的凸显,他自己后来也感叹:“我的性格和部队是太冲突了。”
也许从部队集体的眼光看来,王石也不是一个消停的人。他是那样一种军人:有能力建立卓越功勋,也有能力一地鸡毛,让所有上级头皮发紧,担惊受怕;他是上级看好的提拔苗子,也是领导们伤脑筋的调皮小子。
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部队经常展开批判资产阶级的报告会,首长看中王石,让他上台发言。王石满心不情愿,一是他觉得很紧张,他觉得这点跟自己父亲实在太像,一要面对大场合、陌生人的时候就全身冒汗;另外他其实也不知道该讲什么。他只好把发言稿先写好满满三大张纸,但还是不想这么顺从地发言,于是,王石的性格在这些细节上就体现出来了,他把三张稿纸糊成了一张,卷成卷就上台去了。结果整个发言的过程都是他在捋那张纸卷的声音:“呼——呼——”指导员在下面气得半死:“王石你个混小子搞什么名堂!”——他的名堂显然很多。读报会上排长给大家念文章,声情并茂地读到:“XX同志克克业业地为社会主义革命事业工作着……”,王石及时站起来了:“排长,不是克克业业,是克克克克业业!”——结果可想而知,全场哄堂大笑,排长极其下不了台。
所以如果要战友们来回忆军队时期的王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