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俊已经算懵了,塔里一千年,那么人间该是数十万年的岁月,这么想来,确实已是非常遥远的事,想必到得那时,人族变成什么样都不知道了。
“那獬狱是怎么出生的呢?”鸿俊问。
“獬狱的出生,乃是一个意外。”龙王出神地说道。
群蛟被关进塔内后,事实上对塔内的光阴来说,也过不了多久——毕竟哪怕从大禹时期持续至今,仅数千年光阴,对镇龙塔中而言,只是十余年而已。镇龙塔成后,噎鸣成为全塔的最高执掌,守护着第九层。这条自天地初开时便已诞生的古老龙神,拥有着操纵时间的力量。
但唯一给它带来烦恼的,却也是时间。
在它的操纵之下,万物对时间流逝的感觉产生了变化,却唯有在它的身上,这时光是唯一不变的,也即塔内与塔外的时间等同。自建塔以来,噎鸣独居第九层,岁月一成不变,也即相当于过了数千年。
“那他好寂寞。”鸿俊说,不知为什么,却想起了独居曜金宫中的重明。
“嗯。”龙王说,“世间大多的麻烦,都是出在太闲上。闲着就容易生事。”
裘永思:“……”
于是噎鸣有时也会离开第九层,一路到第二层,再慢慢地走上去,他丈量每一寸土地,数清楚了整个镇龙塔里但凡有台阶的山、墓、碑、宫……到底有多少台阶,数树、数石头,正在它准备开始数沙子时,它认识了第五层森林中的一条蛟。
“那就是獬狱的娘?”裘永思问。
“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鸿俊嘴角抽搐。
裘永思说:“噎鸣从来不告诉我这些。”
“蛟与龙全是雄性。”龙王说,“没有母龙与母蛟。”
鸿俊说:“为什么?”
“我们因阳力而生。”龙王说道,“不像人族,乃是阴阳调和之物,就像阴气所聚的蜃,蜃只有雌性。”
噎鸣兴许是寂寞得太久,也需要陪伴,于是那蛟便趁虚而入。兴许它的目的只是通过噎鸣成功逃出塔外,兴许它确实崇拜噎鸣的容貌。
那蛟偷取了噎鸣的少许龙力,试图越狱而出,但很快这一事便被龙王们发现了——第九层以下的七名龙王联手,将那无名蛟龙当场处决。而就在杀死它时,无名蛟身体爆裂,释放出血肉模糊的后代。
“那就是獬狱。”噎鸣平静地说道。
李景珑沉声道:“它是你的儿子。”
“对外,我从来不说。”噎鸣道,“哪怕是降龙仙尊面前,也只称獬狱是我养子。”
李景珑说:“后来呢?为什么它会有这么强大的恨?”
李景珑原本觉得獬狱之事已摆平,然而现在隐隐约约,觉得已没有那么简单。
“它的父亲有罪。”噎鸣说,“两个都有,但它没有。我力排众议,将它留在了第九层。将它抚养大,关于它的过去,龙王们绝口不提,但它有灵性,它不像它们……不像这塔里所有的蛟,它们生性暴戾、残忍。”
“獬狱更像人,就像世间所有的少年般,想离开这座塔,去看看那未知的世界……”噎鸣续道,“它在年少无知时尝试着离家出走,但它的家不是寻常的家,它的父亲也不仅仅是父亲……”
阿史那琼眉头深锁,坐在栏杆上,叹了口气。
李景珑沉默不言,望向塔外远方。
“这个举动激怒了龙王们。”噎鸣最后说,“这对獬狱来说,只是一次顽劣的离家出走,但对塔内的蛟与龙,则是无比震撼的大事。我不得不将它投入了塔内第一层的深渊之中。深渊里不见天日,没有时间,没有生灵,有的只是无数废墟,与黑暗、沉寂。”
“第一层的时间与镇龙塔不同,它的流逝极其缓慢。”噎鸣沉声道,“一旦被扔进深渊中,便永远不能释出,必须在其中苍老,最终死去。”
听到这里,李景珑说:“可你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它放了出来。”
“这对一个从未遨游过天地,从未看过山川与河流,从未认识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在一个监狱里诞生,也注定将在监狱里死亡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噎鸣答道,“我想,对于它来说,我是一个罪恶的父亲。我犯下的第一桩罪,就是没有管好我自己,将它生了下来。”
“有些孩子感谢父母赐予他们生命。”李景珑缓缓道,“有些孩子则不然。”
“不错。”噎鸣说,“我所犯下的第二个错误,也是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它放了出来。”
李景珑沉默不语,他突然想起了鸿俊,也想起了杨国忠看鸿俊的眼神。鸿俊的父亲为了分离体内的天魔种而生下了他,獬狱的父亲为了排遣寂寞,于是它得以诞生。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两者存在于世间,仿佛有着奇特的相似之处。
“第二次将它放出来后,我问过它。”噎鸣道,“我问‘你恨我将你生下来不?’獬狱回答我‘不。’它觉得,只要是活着,总是好的。”
阿史那琼说:“你太小看它了。”
“它是最像龙的。”噎鸣说,“它能洞察蛟们的痛苦与躁动,也能洞察我们的不安,它在小时候对所有不解的问题发问,有许多为什么。哪怕在我将它关进深渊中近千年后,它再出来时,仍与小时候一样,并未发生多少改变。”
这话一出,阿史那琼与李景珑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被骗了。”李景珑说。
“不错。”噎鸣答道,“被关上一千年,出现在我面前的应是充满愤恨与痛苦、时刻想着复仇的獬狱。但我当时并未觉察,只以为它悔过了。后来,它杀了我,它在深渊之中吸收了太多的仇恨与痛苦……那是曾经被关进深渊里的所有被流放的蛟,在漫长岁月中煎熬死去的怨恨,用人间的话说,那是……‘魔’。”
诡计多端
“后来; 噎鸣死了。”龙王沉声道; “獬狱毁掉了每一层的封印,并以它从深渊中带上来的魔气; 感染了所有的龙王。”
龙王的飞行颇有些摇摇欲坠,鸿俊担心地问:“你还好吧?”
“不打紧。”龙王答道; “前方就是深渊了。”
他们已飞过最初鸿俊与裘永思抵达时的雪山; 来到那硕大的深渊裂谷前,鸿俊忍不住朝下看,瞬间险些掉下去。
“当心——”
龙王提醒道,裘永思抓住了鸿俊。
然而鸿俊朝裂谷中望去时,突然间仿佛看见了那最深处,出现了微弱的闪光。那闪光就像暗夜里远方树丛中的萤火,只是稍微一闪。
“那是什么?”鸿俊问。
裘永思说:“你看见什么了?”
龙王疑惑想低头; 两人忙一起大喊。
“哇啊啊——别低头!”裘永思正攀在它的龙角上,随时可能被它抖下去。
“到了。”龙王说。
光柱已越来越近,清晰可见,鸿俊望向一片雪原中央,那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传送阵; 传送阵竟是十分眼熟。
鸿俊:“咦?”
“不错。”裘永思笑道; “我在第九层里学到了这法阵,驱魔司的结界; 也是这么来的。”
难怪——鸿俊忽然想起九尾狐所画的阵法。
“獬狱用的也是……”鸿俊惊讶道; “你当时居然这么镇定; 什么都没说!”
裘永思道:“乌绮雨所用的传送法术; 一定是獬狱所授,我发现这个后告诉了长史,长史据此判断,獬狱也许仍在长安。”
“抓紧了!”龙王喝道,“我们上第三层去!”
紧接着龙王猛地加速,冲进了蓝色光柱之中,轰然射向天顶,鸿俊与裘永思各自紧紧抱着一边龙角,连声大喊。
“我们得走了。”李景珑朝噎鸣说,“必须尽快解决此地,回到人间去。”
“距离你们进塔,外头已过了大半月。”噎鸣说。
李景珑自打昨天从船上下来就没睡过,颇有些疲惫,阿史那琼说:“休息会儿罢。”
“能走。”李景珑打起精神道,“先找到鸿俊再说。”
“我将你们送到第八层去。”噎鸣说,“依次往下,通道已被獬狱打开,找到永思后,他自然能带你们上来。”
李景珑与阿史那琼站在塔中塔的底部符文法阵上,噎鸣声音自塔顶传下,说道:“我还能再坚持三日,务必在三日内归来。”
“什么?!”两人齐声大喊道。
然而噎鸣说完这句,法阵便随之一闪,将两人传送下去。
天宝十三年秋,夜,长安。
数场雨一下,长安便凉快下来,秋高气爽,明月长空,全城一片寂静。
杨贵妃洗漱过后,落寞地看着秋天里的兴庆宫庭院,自寿诞之后,杨国忠无故失踪的传闻已传得沸沸扬扬,她特地在李景珑出发前,往驱魔司拜访了一遭。得到的答案,则是兄长已死,一只妖怪取代了他的身躯——正如大姐虢国夫人一般。
但李景珑答应会守口如瓶,并配合太子行动,给杨国忠一个较合适的归宿。这归宿唯死则已,但至少死得体面。
杨家已出了两只妖怪,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命中注定,还是巧合使然,虽然李景珑一再保证,余下的杨家人中不会再出这等事。却让她再看自己的两名姐姐:韩国夫人与秦国夫人时,眼神中带着惊疑与猜惧。
久而久之,每个深夜中,她都看见虢国夫人的影子,仿佛立在她的床头,令她魂不守舍,长此以往,简直要将她折磨疯了。李隆基则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她的兄长,她只得忍着泪,终日强颜欢笑。
这究竟是怎么了?杨家为何如同中了诅咒一般,这是她的痛苦,也是家族的痛苦,回想当初,生父杨玄琰曾任蜀中司户。而后下狱,病重时将一众儿女召去,隔着铁床,嘱咐他们须得彼此扶持,杨家绝不会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而那时候的兄长一手牵着十岁的她,答应过父亲,一定会照顾好家人。
那时她尚且不知杨国忠究竟是李景珑口中的妖,或仍是人。这个问题就连李景珑也无法回答她,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只是在他们诛妖之前,见上兄长一面。是妖也好,人也好,她想问个明白。
她有时甚至按捺不住,险些就要豁出去,朝李隆基质问,吵闹,甚至置自身性命于不顾,让李隆基给她一个答案。然则想到自己的身后,还有杨家一户七十余口人。李隆基越老脾气便越难以揣测,一旦她被下狱,势必将连累所有依靠她的亲人。
她甚至连哭也不能好好哭一场,终日处于绝望之中。
她静静坐在月下,忽然明月当空,万籁俱寂,秋风初起时,天地间有股兵杀之气,恍若令她看见了死亡。何时若自己死了,兴许便不再有这许多烦恼。
黑气在庭院中涌来,杨玉环只是麻木地看着面前这一切,事实上她做过许多梦,每个梦都是如此开始,聚集为大姐容貌,低声告诉她,让她为自己报仇。
“回来了吗?”杨玉环低声说。
“回来了。”那黑气聚集为杨国忠身形,杨玉环顿时一怔。
杨国忠衣衫破破烂烂,犹如寻家的孤魂野鬼,从花园中走来,摇摇晃晃地靠近杨玉环。
杨玉环蓦然一惊,踉跄上前,凄声道:“哥——”
“贵妃娘娘?”宫女问道。
杨国忠一个趔趄,扑向杨玉环怀中,杨玉环瞬间醒悟,抱着他跪坐于地,回顾。
“别出来。”杨玉环平静地说道,“做了个梦,让我静静。”
宫女应了声,杨玉环跪坐于地,杨国忠满脸污黑,一身尽是烂叶与树枝,躺在杨玉环怀抱里,颤抖着抬起手,低声道:“我……活不了多少时候了……”
杨玉环急促呼吸,杨国忠只紧紧抓着她的手,说:“我要……我要见……陛下。”
杨玉环转头,紧张地看四周,再低头注视杨国忠,泪水落在杨国忠脸上。杨国忠抬起手,拭去杨玉环的泪,说:“我拼着这最后一口气,回来见陛下……只为……有……一句话,想说……”
杨玉环悲恸道:“不……不,你马上走,现在就走!走!”
夤夜,宫内一片混乱,手持火把的内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贵妃所居住的后殿。李隆基快步走来,身后则跟随着李龟年。
李隆基随手一指殿外,示意李龟年等着。
“雅丹侯说……”
“朕是九五之身,何惧一妖怪?”李隆基答道。
李龟年便只得在外等候,李隆基迈进殿内,只见杨贵妃守在榻前,榻上躺着一身外袍破破烂烂的杨国忠。
李隆基静静看着,杨贵妃梨花带雨,已哭得不成人形。
“你来了,凡尘间天子。”杨国忠闭着双目,疲惫道。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面对这熟悉的脸庞,竟是一时不能戟指怒斥,曾几何时,此人音容笑貌,似仍在眼前。
“你觊觎的,始终是朕的大唐江山。”李隆基说。
“你又何尝不是少不得我?”杨国忠缓缓道,“实话说,昔时我确实有过几分不忍之心……从今往后,千秋万载的史书上,唯独骂我,不会骂你……当上人间天子的,又何曾尽是光明磊落,赤子之心?不过半是圣人,半是……罢了。”
君臣之间,心下了然。
杨国忠这些年里,为李隆基背尽了骂名,若不是他为李隆基如此敛财,大唐国库也断无今日鼎盛之状。自古守成之君麾下,从来就少不了奸臣。朝中弹劾杨家日渐声隆,唯独杨国忠心中清楚,李隆基亦是凡人,是凡人,便有凡人的七情六欲、贪婪与执念。
而他杨国忠,不过是当了李隆基的影子罢了。
李隆基沉声道:“你就是泾水中那条黑龙。”
“不错……是我。”杨国忠疲惫道,“这就走了,这具身躯……还你就是。从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见。我虽想夺你人间承平江山,却也曾视你为友……别了,大唐天子……”
正说话时,杨国忠浑身散发出黑气,杨玉环惊呼一声,李隆基马上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后退。
“你的劫数……不在我。”杨国忠最后说的是,“在……安禄山。”
话音落,他的手臂从榻畔缓缓垂了下来,倏然间一声龙吼,犹如暴风般卷过,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就此散去,黑气爆散,再缓慢蒸腾,升上天际。
李龟年再顾不得禁令,快步冲了进来,挡在帝妃身前,手上戒指焕发出红光,神火熊熊燃起,环绕三人身周。黑气散尽后,现出榻上杨国忠面容,秋风吹了进来,带起殿中纱帘。
李隆基怔怔看着面前的这一切,月光照进殿中,落在杨国忠脸上。
李龟年缓步走了上前,伸手试杨国忠脖畔脉搏,过了很久很久,那血脉处轻轻地跳了一下。
大明宫地底深处。
黑蛟在一团火焰中缭绕,四方黑气浮现出乌绮雨、飞獒等妖怪形态。
“这招实在太也行险。”乌绮雨冷冷道,“万一他们将那肉身处死了呢?”
獬狱沉声道:“不碍事,李景珑不在长安,已被我骗进了塔中,那具躯壳再醒来,便已是凡人,李隆基断然下不了手杀我。”
“可你也无法再回到那躯壳中去。”乌绮雨答道,“熔魂之术极为困难,若非如此,昔年玉藻云也不会遭到孔宣封印。”
“等。”獬狱说,“我需要的,乃是魔气。”
乌绮雨:“等到什么时候?”
“等安禄山先动手。”獬狱道,“只要心灯不在这世上,最后赢家,必定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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