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俊渐渐平静,只听李景珑认真道:“不要想东想西的,好么?”
鸿俊便点了点头,李景珑放开手,沉吟片刻,而后道:“九岁那年,我爹去世了,我大病一场,那一年的许多事,记忆已模糊不清,九岁以前的事儿我鲜少记得。你既问到,我回头自然会再想想。”
“现在,鸿俊。”李景珑说,“告诉我,你究竟梦见了什么?是不是梦见了爹娘的死?”
鸿俊心中猛地一抽,怔怔看着李景珑,只不作声。
李景珑眼中带着不安与焦虑,说:“信我,鸿俊。”
鸿俊刹那想起了梦里,李景珑手持智慧剑,被那金光武士附身时的一刻,那时他的眼神就如现在一般,痛心、内疚、难过,又有着不安。
鸿俊犹豫再三,此刻贾洲却敲了敲敞开的门,说:“打扰你俩了,绸星,一起用晚饭?”
贾洲的妻子十二年前因难产而逝,母子皆亡,多年来未有续弦,也不愿回到中原,膝下无子,再见外甥时,自有种掩饰不住的激动与亲近。一时似有许多话想说,顾及外甥刚醒,又是病后,想想终归忍住了。
“这可好多年了。”
用饭时,贾洲朝鸿俊笑道。
这世上大抵不会有人,无聊得来乱认亲戚,鸿俊见到贾洲那一刻时,心里还是非常难过的。只是太多纷繁错杂之事,冲淡了他的重逢之喜。
“难为你上河西来,还带了东西给舅舅。”贾洲又笑道。
东西?鸿俊正一怔,李景珑提醒道:“长安市上买的,自己给忘了?”
鸿俊被这么一提醒,终究想起来了,出发前李景珑买了一盒茶饼、胭脂,真丝与珍珠钗子。当时鲤鱼妖还嘲他要男扮女装来着。
“可惜你舅娘走了好多年。”贾洲说,“过得几日,我带你去看看,烧给她。”
鸿俊点头,说:“生老病死,枯荣更替,乃是天意,总有一天将重逢。”
小时候重明曾说过这句,那时他还不懂,如今却是懂了。
贾洲笑道:“看到你,我就总是想起你爹来。当年你爹是位名医,没想到你长大后,却成了驱魔师,该不会是从小被他灌药,灌得天赋异禀罢?”
鸿俊便答道:“是我爹的弟兄,后来收养的我,再教了我些驱邪的法术。”
贾洲点了点头,说:“孔宣来西凉那年,也曾露了一手,替我收复妖魔……”
李景珑一直对贾洲之言心不在焉,观察鸿俊脸色,这时莫日根突然问:“什么妖?”
贾洲想了想,答道:“忘了,是一队士兵,在雅丹自相残杀。孔宣便认为有妖作祟,亲自前去除妖,那一年后,便再没有出过事儿,直到今岁妖魔作乱,没等到孔宣,却等来了你。”
贾洲身具劳困之色,多年来镇守边关,未得提拔,全因其父也即鸿俊外公乃是上上任节度使副使,如今哥舒翰掌权,几任前旧部将不是归乡就是调任京官,唯独贾洲守在玉门关前。哥舒翰敬重他行军打仗之能,却也不愿提拔他。贾洲本并无念想,只打算在此地守着与妻子的记忆,了此余生。
鸿俊答道:“舅舅,长史会把这次的事儿顺利解决的,您别太担心。”
贾洲想了想,却道:“绸星,老实说一句,你当真要做驱魔师吗?非得以这官职糊口?”
鸿俊被这么一说,倏然无言以对,李景珑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贾洲又朝李景珑说:“李景珑,孔家我是不知道,可贾家,经这么多年,便传下绸星这么一个。”
李景珑官职与贾洲平级,彼此都是武官,然则循大唐不成文的惯例,守卫边疆的武官,在平级时总压着京官半头,贾洲虽然一直客客气气,谈到鸿俊时,态度却显露无遗。
“我看你们这么四处抓妖,打仗。”贾洲说,“也不缺我外甥一个,这会儿又病得这么重,路上险些魂儿也丢了,不知你们碰上甚么妖怪……不如就待我修书一封,上呈太子,求他卖我个老脸,让星儿在玉门先将养着如何?”
李景珑眉头一皱,换了个人,定会说敢情你家三代单传,我就兄弟成群不成?但自己与鸿俊论弟兄,总不可顶撞了长辈。
“看鸿俊自己吧。”李景珑想了想,说。
“不行。”鸿俊答道,“我还得去救陆许呢。”
“再说罢。”贾洲又道,“想想你爹,再想想你娘,当年你娘,倒是想过过安稳日子,你这么四处奔波,来日总不能让你媳妇儿也跟着你奔波,是不是?若当年听我一言,如今也不至于你这孤苦无依的,来日你也得想想你的孩儿……”
贾洲虽对孔宣表示了敬仰,但鸿俊不难感觉出,对母亲之死,贾洲总是归咎于父亲。
鸿俊突然说:“舅舅,其实不关我爹的事,他待我娘很好,也疼我,归根到底,爹娘都是我害死的。”
闻言所有人顿时色变,莫日根现出震惊表情,李景珑怒道:“鸿俊!你说什么呢?!”
贾洲听到这话时,方意识到自己这小外甥身上背负了多少重担,内心深处有多少黑暗之境,是有多渴望救赎。
“怎么能这么想呢?”贾洲放下筷子,来到鸿俊身边,伸手将他揽住,安慰道,“你娘说,这辈子最乐的事儿,就是有了你,我不知他们发生何事,但你一定得记得,就像你自己说的,生死有命,缘来缘去,过了就是过了,这不与你相干,更不是你的错。”
鸿俊听到这话时,五味杂陈,险些一起涌出来,默默以衣袖擦了把泪,忍着不哭出声,贾洲望向李景珑时,眼中颇有责备目光。李景珑看在眼里,只是焦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夜,李景珑站在廊前观察天色,阴阴沉沉,一副暴风雪欲来的气氛。
“玄女妖力不发,就是寻常雪天。”李景珑说,“看来你那一下把她伤得够呛。”
“我现在只担心陆许。”莫日根说道,“那孩子被捉去后,不知现在怎样了。”
李景珑安慰道:“既已落在玄女与瘟神手中,想必他们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不至于有危险,我只担心,他们究竟是如何控制住陆许的,赵子龙所言,那黑衣陆许,究竟又是什么人。”
“兴许就像你我先前猜测。”莫日根说道,“白鹿在转生之时,遭到妖族干扰,一部分转世投胎,进了尚是个婴儿的陆许身躯。另一部分,就是……”
李景珑续道:“……黑衣陆许。”
莫日根面色凝重,李景珑却苦笑道:“妈的,当真够呛,这……谁才是你要找的那个?不是女的也就算了,现在还来了两个?”
莫日根说:“必须先设法救回陆许,其他的,容后再议……我先去看看鸿俊。”
莫日根与李景珑擦肩而过,离开回廊。
鸿俊躺在榻上想事,鲤鱼妖说:“鸿俊,你今天说的话,听得我好难过啊。”
鸿俊没有回答,却轻轻地问道:“赵子龙,你觉得……重明恨我娘吗?”
鲤鱼妖吓了一跳,说:“鸿俊!你在想什么?!”
“他一定恨我娘吧。”鸿俊自言自语道,“他也恨我,如果不是我和娘,我爹就不会永远不回曜金宫,我知道他始终在和我爹置气,可我爹已经死了,回不去了,他才抚养了我。”
“你疯了!”鲤鱼妖跨出木盆,朝鸿俊跑来,摇摇尾巴道,“鸿俊,重明这么疼你,不是假的!你是怎么了?”
鸿俊答道:“否则,他们为什么向曜金宫求助?因为重明根本就不愿意帮助他们……”
鲤鱼妖怔怔看着鸿俊。
鸿俊做了那个梦之后,似乎想清楚了许多,也看清了从前自己无忧无虑时,并未看穿的表象。
“是黑衣陆许,强行为我编织的噩梦吗?”鸿俊自言自语,摇头道,“不是,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做过这样的梦了。”
第一次想起过往,是闻了离魂花粉时,在驱魔司的天井中,他不知为何,看见了父母死前的一幕。那一幕,与梦境中所知所感,几乎是完全重合的。唯一不一样的,就只有李景珑。
若说这一切都是虚幻,那么为什么他会知道,李景珑从前住在辅兴坊,家中还有一棵石榴树?他说他九岁那年的记忆全部失去了,而自己缺失的,也正是关于这一切的记忆。
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刹那间,鸿俊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曾经重明离开了他,可他还有李景珑。然而在梦里想起了这一切后,李景珑是他的杀父仇人,是害死他父母的凶手,又要让他如何自处?
“你知道吗?”鸿俊朝鲤鱼妖说,“今天舅舅说让我别当驱魔师,留在他身边时,我就觉得,也许这才是我的归宿吧。”
鲤鱼妖没想到一整天里,鸿俊不声不响地发呆,竟是想了这么多事!正要安慰几句,外头又传脚步声响。
莫日根端着一碗草药汤过来,鸿俊便翻身坐起,想了想,问:“去找陆许吗?什么时候出发?”
“喝药。”莫日根说。
莫日根递过药碗,鸿俊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莫日根眉头一扬,望向鸿俊,鸿俊却说:“那天在雪地里,你们看见了什么?”
鸿俊的呼吸急促起来,说:“我的身体里,是不是有股黑气?”
莫日根端详鸿俊,沉吟片刻,反倒放下药碗,朝他说道:“鸿俊,你梦见了什么?不想告诉长史,能不能告诉我?哥哥们从来没想过别的……”
鸿俊怔怔看着莫日根,莫日根却伸出手掌,在鸿俊面前摊开,将手背翻了过来。
“握。”莫日根突然说。
鸿俊意识到这是狗儿与人握手的礼节,每次看见莫日根变成高大威武的苍狼,他就总忍不住想与他握握爪子,便笑了起来。
他把手放在莫日根手中,莫日根便收起五指,与他轻轻握着。
“告诉我。”莫日根凝视鸿俊双目。
“我梦见。”鸿俊低声说,“在我体内,有一颗天魔种。”
莫日根答道:“所以呢?”
鸿俊颤声道:“它害死了我的爹娘,天魔种是什么?”
“嘘。”莫日根另一手搂住鸿俊后颈,轻轻把他搂向自己,在他耳畔小声道,“那不是真的,只是一个噩梦,是被天魔控制后的陆许,在你内心种下的噩梦。”
鸿俊听到这话,顿时如得大赦,不敢相信地看着莫日根。
“听着,鸿俊,我就问你一个问题,连长史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假设,你体内有魔种。”莫日根侧头望向门外,似乎在确认是否隔墙有耳,更小声道,“那么你就将成为天魔复生的寄体,对不对?”
“天魔是什么?”鸿俊皱眉道。
“千年一轮回,天魔复生。”莫日根解释道,“魔气,就是天地脉中,无法被净化的戾气与痛苦,这些戾气在人间聚集,久散不去,成为‘天魔’。”
鸿俊想起自己在梦里翻阅的那本书,最后一页,赫然正是“天魔”!刹那回忆都变得清晰起来。
“对。”鸿俊答道。
莫日根又道:“苍狼白鹿也好,永思家继承的降龙仙尊之力也好,身为吐火罗圣子的阿泰也好,甚至手握智慧剑,替不动明王监察世间魔气的狄仁杰也好,最终的目的,都是捍卫人间,除却、净化魔气,是不是?”
鸿俊点了点头,眼中充满疑惑。
“我可以肯定。”莫日根说,“你的体内没有什么魔种,因为刘非也可确认,天魔已经提前出现了,你想想黑衣陆许的所作所为。”
鸿俊蓦然清醒过来,那股黑暗的力量,甚至在他们于兴庆宫外,焚烧堆积成山的狐妖时也出现过。戾气、痛苦,随着黑色的雾气疾冲天际。
九尾狐双目中喷射出的黑火、龙子们的咆哮,以及莫日根在唤醒刘非时,被冲散的黑色迷雾。
“那就是‘魔’?”鸿俊皱眉道。
莫日根神色凝重,点了点头,说:“既然天魔已出现,不知躲藏在世间的哪一个角落,那么你就不会有魔种,也不会是天魔,对不对?”说着以剑指朝鸿俊心脏处轻轻点了点。
这么说似乎是合理的,鸿俊突然好过了许多。
“可我的梦,又怎么解释?”鸿俊皱眉道。
莫日根静静地看着鸿俊,又说:“白鹿拥有穿梭梦境的力量,他不仅窥探了你的梦,也窥探了许多人、妖族与生灵的梦,既然陆许遭到控制,便成为噩梦的源头。”
这似乎也是可以解释的,鸿俊便重重点了头。
“是这样吗……嗯。”鸿俊沉吟道。
鲤鱼妖明显地松了口气,说:“鸿俊,你别胡思乱想。”
“当务之急。”莫日根又说,“是找到他,救他离开妖族之手。”
鸿俊说:“我们尽快出发吧。”
“不确认你好起来。”莫日根端起那药,递给鸿俊,摇头道,“哪怕再担心陆许,我也不会动身。”
鸿俊听到这话时,感觉到了莫日根的温柔,接过药喝了。
“睡吧。”莫日根说,“你会慢慢康复,记住,别再胡思乱想。”
鸿俊点点头,莫日根按住他的额头,将他轻轻按躺下,口中念诵几句咒文,鸿俊的心慢慢平静,药力作用之下,眼皮渐沉重,睡着了。
莫日根收起药碗,回到李景珑房中。
“如何?”李景珑说。
“他信了。”莫日根疲惫而愧疚地答道。
李景珑眉头一直拧着,就从未舒展开过,莫日根又说:“他自己承认了,说梦见体内,有一颗‘魔种’。”
李景珑闻言震惊了,两人对视良久。
李景珑说:“他会变成什么样?”
莫日根眼中现出迷茫,缓缓摇头,答道:“你必须找到他的养父,长史,我不信他们不知道鸿俊身上有这东西,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你我的能力范围。”
李景珑的呼吸粗重起来,不禁一阵天旋地转,他一手按着墙壁,勉力站稳,说:“上次的情况,短期内理应不会再来一次。”
“这可不好说。”莫日根答道,“很明显了,被污染的白鹿,诱发了鸿俊体内的那颗种子,才令他在雪地中,彻底不受控制。妖族现在一定已知道了这件事……我不敢保证白鹿会不会第二次诱发魔种。”
李景珑烦躁不安道:“那么你告诉我,鸿俊体内的是魔种,他才是那什么天魔,污染白鹿的又是谁?”
“我怎么知道?!”莫日根同样烦躁不安,“我们掌握的信息都太少了!也许这魔种有两颗?三颗?或者说,鸿俊体内那颗,其实不是我们想的……”
李景珑转身出外,莫日根又说:“你上哪儿去?他刚睡下。”
“吹吹风。”李景珑说,“冷静会儿。”
他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转身轻轻推开鸿俊房门,一身白衣,赤脚走进去,鸿俊侧趴着睡熟了。李景珑便坐在榻上,怔怔看着他。
鸿俊的睡容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一脚伸出了被子,裤腿被蹭了起来,现出白皙的脚踝。
李景珑低声说:“鸿俊。”
鸿俊只听不见,李景珑便在他身畔躺了下来,双手叠按在腹前,闭上双眼,眉目间充满焦虑,渐渐入睡。
鬼王苏醒
天明时; 鸿俊再睁开眼,彻底恢复了力气,被窝里暖暖的; 似有人睡过,枕边还带着李景珑身上的气味; 而枕畔放着一枝清香扑鼻的梅花。
“赵子龙。”鸿俊坐起,拿着梅花,问道; “你给我摘的吗?”
盆中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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