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的声音一起,月牙的神魂立刻归了位。把衣裳裤子劈头盖脸的全扔向了无心,她强忍着不哆嗦,怕吓着谁似的小声说道:“快穿上。穿好了咱们往院子后面躲,后面通着庄稼地呢!”
无心一边往两只脚往裤子里蹬,一边说道:“傻丫头,现在庄稼地里又没庄稼,光秃秃的去了也白去!”
月牙的手指头快要忙出花来,一鼓作气扣上了一长串扣子:“哎呀,可不是!”
无心穿了鞋,拽着月牙的手就往外跑,出了房门之后,两人正好和顾大人打了个照面。顾大人无暇多说,只大声喊道:“妈的是偷袭!你俩别添乱,快往后走!”
想要往后走,也得先经过前方的院子。无心把顾大人和月牙全拦在身后,第一个露面走了出去。结果他的眼睛刚刚见了天日,一名卫兵在前方的院门口猛一抽搐,正是已经中弹身亡。顾大人大骂一声,推开无心举起手枪,一路扣着扳机向外走。而无心紧紧攥住了月牙的手,想要带她尽快冲出院门——方方正正一座院,如果不出门,就得翻墙,可是翻墙更危险,因为人在高处,目标明显。可是未等他迈出步子,忽有一人冲了进来,对着顾大人迎头一枪,正是张显宗!
在月牙的惊叫声中,无心纵身一跃,在硬生生的撞开顾大人同时,腰间被子弹开了个小小的血洞。顾大人猝不及防的跌倒在地,一头撞上了院角的大水缸,而无心趁着张显宗还没做出反应,几大步跑过去想要夺枪。可是一夺不成,二夺也不成。月牙跑去扶起了顾大人,顾大人头上没伤,然而愣眉愣眼的坐着直晃,竟然是被撞迷糊了!
张显宗不能再放仇人逃生,一边呼唤部下士兵支援,一边疯狂的想要甩脱无心。无心握住了他的右腕,正在想方设法的要掰开他的手指缴枪。他没法开枪,身上又没带军刀,急得只能拼命捶打无心。一队士兵交战着经过了院门口,子弹在空中带着尖啸穿梭,有人似乎想要进院支援张显宗,可是被子弹封锁了道路,咫尺的距离,竟然就是不能经过!
顾旅的援兵还没有赶来,张显宗的援兵也在不远的路上。唐各庄里有限的士兵厮杀成了一团,人人都有对手,想做逃兵都不可得。张显宗无法收回右手,索性不加瞄准又扣了扳机。子弹打在砖墙上,红砖碎屑簌簌的向下落进了月牙的头发里。月牙瞬间竖起了一身的汗毛,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弯腰扯住顾大人的一条手臂,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要把人往屋里拖。屋子里虽然没退路,可毕竟墙厚,足够人支撑一阵子。顾大人受了惊动,像是清醒了一些似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嘴里咕哝道:“妈了个×的。”
然后他把枪又拿起来了,想要射击,但是两眼发花,手也哆嗦。与此同时,无心和张显宗已经厮打到了院角。院角堆着一座小小的柴禾垛,无心一脚踏上柴禾,随即一跃而起,竟然是窜上了张显宗的肩膀。双腿夹住对方的脖子,他一弯腰,正好紧紧搂住了张显宗的脑袋。张显宗的面孔埋在他的胸腹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发了狂似的转身冲向院墙,他一下接一下的往墙上撞,想要把无心撞下来。而无心的后背接二连三的磕在坚硬的墙壁上,有心扭断对方的脖子,可是腰间枪伤疼得厉害,让他几乎使不上劲。
月牙蹲在门口,见无心腰侧已经漫出了小小的一块血迹,就急得使劲推搡顾大人。而张显宗感觉箍在自己脖子脑袋上的大腿手臂似乎松了些许,越发咬紧牙关使出全力。双脚发力冲向前方,他大喝一声,竭尽全力的顶向了院墙。无心闭上眼睛,绷紧身体想要扛过撞击。不料就在后背将要触到墙壁之时,院内忽然起了一声枪响!
张显宗立刻僵住了动作,无心抬头望去,就见月牙双手握着顾大人的佩枪,正战战兢兢的站在自己面前。枪口缭绕着似有似无的青烟,月牙的手指就勾在了扳机上。
院子里面静了一瞬,随即张显宗身体一歪,带着无心倒了下去。
无心立刻松开手脚爬了起来,而张显宗姿态扭曲的趴在地上,后背已经被轰出了一个血窟窿。枪和枪是不一样的,顾大人的盒子炮,威力和重量都只比步枪差一点。月牙也是个有力气的小女人,可是抄起顾大人的手枪跑过来射击时,她是抡起胳膊使足了劲,才勉强把枪端平了的。
一枪开过,月牙的腿都硬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双手被枪坠得慢慢下沉,可还紧握着枪柄不放。无心把张显宗翻成仰面朝天,发现他大睁着双眼,是个死不瞑目的模样。
正当此时,一名副官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旅座,咱们的人和敌人在村外交火了!战况不明,您先撤吧!”
顾大人扶着门框站起来,心里越来越清楚了,天旋地转的一点头:“好,撤!”
顾大人骑着高头大马都跑出村了,才彻底恢复了神智。他难以置信的问无心:“什么?月牙把张显宗毙了?”
无心趴在马背上,点头“嗯”了一声。
顾大人立刻扭头去看月牙:“你个小娘们儿,够厉害啊!还会开枪?”
月牙一张脸红成滚烫,虽然对张显宗是不得不杀,但人命毕竟是人命。她脸上热,身上凉,抬起手满脸的抹泪,带着哭腔答道:“啊,我小时候跟我舅舅进山打过狐狸,用过汉阳造。”
顾大人长长的伸出手臂,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别哭,哭什么啊?你不杀他他就杀你,开枪开得好,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的娘们儿。”
然后他又转向了无心:“你总趴着干什么?”
不等无心回答,月牙哭道:“你是啥脑袋啊?他给你挡了一枪,你都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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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人抬手摸着头顶青包,恍然大悟。
顾大人带着部下亲信成功突围,因为知道张显宗已经死了,所以心满意足的弃了唐各庄,另寻安全地方落脚。而村庄外的一场混战结束,前来接应支援的张旅队伍,终于在一场厮杀之后进入了唐各庄。
有士兵在一处院落里发出了单枪匹马的惊叫:“参谋长!参谋长让人打死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花蝴蝶似的飘了进来,岳绮罗一指头捺上了士兵的眉心。士兵怔了一下,登时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而岳绮罗随即蹲在张显宗身边,伸手一试,发现他的鼻端隐隐似乎还有一丝热气。
三下五除二扯开了他的军服,岳绮罗蘸着他的鲜血,在他胸前画起了符。而张显宗大睁着眼睛望向天空,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在岳绮罗的身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张旅的士兵占领了唐各庄,可他们很快发现占领毫无意义。唐各庄孤零零的位于顾旅后方,顾旅随时可能反扑,届时他们逃都逃得艰难,因为此地距离文县大本营实在是太远了。
军官们在村内搜查了一气,没有任何成绩。忽然意识到参谋长一直不曾露面,有人慌张了,开始满村子呼唤张显宗。正是混乱之时,张显宗出现了。
张显宗浑身是血,破烂的军服之中,可见里面缠裹着衬衫撕成的绷带。一步一晃的走到军官面前,他没有多说,直接下了撤退命令。
因为参谋长受了伤,所以在岳绮罗的授意下,士兵理直气壮的从村里抢了一辆大马车。岳绮罗扶着张显宗钻进车内,张显宗坐下之后,就不动了。
鲜血还在源源不断的向外渗,岳绮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面孔已经冰凉,皮肤也在失去弹性。张显宗想要眨一眨眼睛,可是眼皮已经不听他的使唤。
马车上了路,在辘辘的车轮行进声中,他轻声问道:“绮罗,我真的死了吗?”
岳绮罗正襟危坐的面对了他:“放心,无论死活,我都会保护你!”
张显宗望着他,渐渐僵硬的面孔上露出了绝望神情:“我不想死……”
岳绮罗清清楚楚的答道:“不想死,就不死!”
64、活死人 …
张显宗站在岳绮罗的面前,血迹斑斑的军装上衣已经脱掉了,层层缠裹的肮脏绷带也解开了,胸腹间是手掌大的创口,鲜血流尽,可以看见皮下薄薄一层黄|色的脂肪,以及青紫斑斓的混乱内脏。
呼吸的欲望消失了,一切欲望都消失了,他甚至感觉不到了痛苦。缓缓抬起一只僵冷的手,他仿佛看到了一块阴暗的尸斑,然而凝神望去,却又没有了。窗外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他扭头凝视着大好的一派明媚春光,失去光泽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泪。
“绮罗。”他声音喑哑的开了口:“我是变成丁大头了吗?”
岳绮罗不屑于为任何人动心,可是静静的望着张显宗,她的右眼毫无预兆的刺痛了。埋伏在眼内的血点开始有了扩散的趋势,她忍着痛不动声色,只答出一个字:“是。”
张显宗高高大大的站在春光中,青灰色的面孔上面流露出一丝苦笑:“我想活。”
然后他转向了岳绮罗:“可是,也许我死了更好。”
岳绮罗在他面前岿然而立。双手揣在袖子里,她用单薄的小嗓子说道:“张显宗,我会保护你的灵魂。”
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走上前去仰起了头,举手为他拭去了面颊上的泪光。
张显宗微微垂下了头,不想让她太费力气。没想到她也会如此的善待他,可惜他已经死了,她善待的不是活人,是尸首。
岳绮罗掩人耳目的运来净水,然后斥退仆人关严房门,又派卫兵防守在外。高高挽起两只衣袖,她露出了两条雪白的细胳膊。握着剪刀剪开了张显宗的胸腹,她掏出了他的五脏六腑。
毛巾蘸水擦去血渍,她又在他的腔子里涂了一层烈酒。张显宗仰卧在地上,看她像个小丫头似的从棉被里扯了大团的棉絮往自己腔子里塞,像在填她的布娃娃。他心里清楚,自己真的还是死了好;可是眼看着岳绮罗全神贯注的炮制着自己,他又感觉到了荣幸。为什么会爱岳绮罗?他说不清楚;为什么爱她爱到宁愿万劫不复?还是不清楚。他活了三十多岁,已经知道世上有好些事,永远都找不出前因后果。
“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好用。”岳绮罗在满室的腥臭中,轻描淡写的说道:“将来真是坏到用不得了,我会再给你找一具新的来。”
张显宗看她穿针引线,密密缝起了自己前胸后背的创口:“好,到时我要换个年轻好看的皮囊。”
岳绮罗眯起了疼痛的右眼,捏着钢针的手指翘成了一朵笨拙的兰花:“肤浅!”
她认为张显宗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凡夫俗子,根本没有资格臭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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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关得很严,房内的臭气并没有浓烈的扩散出去。天黑之后卫兵撤走了,张显宗拎着一只铁桶出 了门。
他把自己的脏腑埋在了丁宅后方的一棵老树下。幸好天暖了,土化了冻,让他可以很轻易的挖出深坑。将一桶柔软的物事稀里哗啦的倒进坑里,张显宗感觉自己是在梦游。没有偷袭,没有死亡,等到自己梦醒了,就又是新的一天。
各种感官都不敏锐了,寄居的感觉则是渐渐强烈。他拎着空桶往回走,腿不是自己的,然而听自己的话。一步一步迈出去,步伐僵硬得让他随时可能跌倒。铁桶一晃一晃磕打着他的膝盖,他不知道疼。
墙头露出了两双人眼睛,他也没留意到。及至他走远了,两双眼睛一起下降。两名军官佝偻着腰,战战兢兢的一起跳了下来。给他们充作垫脚石的勤务兵起了身,十分警惕的东张西望。
一名军官抱着胳膊,畏寒似的轻声问道:“你看见没?”
另一名军官是同样的姿势:“我看见了。”
午夜时分,墙头又起了动静。两名军官夹着小铁铲子翻墙过来,开挖树下的新土。
一个时辰过后,坑被原样填了上。两名军官直着眼睛翻墙出去,出去之后就站不住了,被勤务兵背着往远跑。腿软,舌头却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顺着鼻孔往外呼冷气。都是跑过战场的人,人身上的零碎还能不认识吗?作为前旅长丁大头的亲随,他们不傻,心里有数。凭着参谋长的一身血,能下了马车直接走路?还一气走出老远?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但是两人趴在勤务兵的背上,互相对了眼色,同时心有灵犀,统一把嘴闭了个死紧。
翌日上午,张显宗一身戎装,出现在了司令部内。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手上加了一根手杖,走起路来略有些摇晃。有人嗅到了异味,陪笑问道:“参座喝酒啦?”
张显宗神情木然的点了点头,颈骨一节一节的运动:“是,喝酒了。”
有人又问:“参谋长,您的身体没事吧?”
张显宗答道:“皮肉伤,无碍。”
他不肯示弱,因为江山不稳,所以在身体尚能支撑之时,他万万不敢露出破绽。忽然又很不想死了,因为他手里有权有兵。他想也许绮罗会有办法保住自己的肉身,也许自己在某一天清晨醒来,会真的重生。
在司令部里露过面后,他又回到了岳绮罗面前。现在他能很自如的调动口舌了,所以把昨日之事如实的讲述了一遍。
“开枪的人是个小媳妇。”他告诉岳绮罗:“顾玄武身边有个古怪的小白脸,先是替他挡了一枪,然后没事人似的冲上来夺我的枪。如果没有他捣乱,我也不会被个女人打中。”
岳绮罗一愣:“古怪的小白脸?是什么模样?”
张显宗下意识的摇头:“我没留意,只记得他是白脸,眼睛很大。”
岳绮罗又问:“你确定你一枪打中了他?”
张显宗答道:“我确定。”
岳绮罗双手攥成了小拳头,她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认定了古怪的小白脸就是无心!她就知道无心不会死,可是死不死的又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又不爱她。
肯开枪去救无心的小媳妇,想必也就是月牙了。月牙抢了她爱的,杀了爱她的。她本来懒得和月牙一般见识,但是此刻,她想月牙真是欺人太甚。右眼一阵一阵的开始胀痛,她生气了。
顾大人离了唐各庄,来到了距离唐各庄约有二十里地的李各庄。条理分明的安顿好了,他调兵遣将,开始筹划报仇反扑。忙过一天之后,傍晚他进了临时征用的砖瓦房里,发现月牙正在心事重重的包饺子。
月牙死活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开的枪了。她就只记得张显宗带着无心往墙上撞,撞得她脊梁骨跟着生疼。院子里没有帮手,谁也指望不上,于是她拎起枪跑了上去。枪很沉,沉得不像枪,像一块铁疙瘩,出乎了她的意料。枪都响过了,她还举着枪不放,心里怔怔的,只想着枪沉,沉死了。
顾大人知道她是受了惊,可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转身进了东屋,他在炕上又看到了无心。无心的腰上被子弹穿了个挺整齐的孔洞。血是早就不流了,顾大人掀了他的衣裳细看,就见孔洞中堵着个粉红的肉瘤子,根据经验,肉瘤子大概会越长越大,最后把孔洞填满。无心不死,可是很容易害疼,此刻长长的趴在炕上,他连睁眼说话的精气神都没了。
大恩不言谢,何况是救命之恩。顾大人和他不耍嘴,只在他后背上拍了拍。一歪身在炕沿上坐下了,他心中生出了好奇:“我说师父,你有腰子吗?”
无心翻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大人继续追问:“心肝脾肺呢?”
未等无心回答,月牙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煮饺子进来了。顾大人很有眼色的摆上炕桌,而无心就向后退到了角落里。月牙给他盛了一碗饺子放在枕边,让他趴在炕上慢慢的吃;自己则和顾大人隔着炕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