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祁县的衙门内,三五名衙役正按着一个少年打板子,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漫不经心地数着,时不时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嚼上半天,再返回去重复刚刚已经念过的数字。
所以即使打了半天,衙役们都已腰酸背痛了,管事还只念到三十五。
“老爷,您是不是数数太慢了……那个,奴婢们都打累了……”
“大胆!竟敢说本老爷数错了!拉下去……”话锋一转:“算了算了,再打也没什么用了。拖出去吧,来人,打扫一下!”说完拂袖而去,转眼就没了影。
几个侍仆模样的人忙上来将少年架出了大门,扔到了门边,随即重重关上了门,脚步匆匆地离去了。那少年匍匐在墙角下,脸上站了肮脏的泥土,手指死死地抠入土中,身上的伤口不断地渗出鲜血。
其时正是午间,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以避暑气。火辣辣的太阳灼烧者少年的背脊,分外难受。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鸾铃声,在这酷热之中显得无比清凉。那少年眼睛一亮,用尽全力抬起头,不禁呆住了。
一匹雪白的骏马缓步踱来,马上坐了个黄衫少女,十三四岁的模样,手握一条黑色马鞭。白马脖颈处拴了个银铃,走起路来“叮铃叮铃”,很是动听。
少年看着那四只马蹄缓缓靠近自己,眼看就要踏上他的背脊了,只得微微叹口气,轻声道:“还是富贵好啊……”说着闭上眼睛,准备任由马蹄践过自己这条不值钱的命。
等了良久,却不觉有任何异常,只有背上的疼痛还在持续。他微带惊讶地睁开眼睛,却见那少女正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黄衫在阳光下无比耀眼,那一双剪水双瞳明亮而澄澈。
少年本能地往后一缩,疼痛却让身体无法动弹半分。黄衫少女见状一蹙双眉,从鞍边取下一只小银匣,取下拴在上面的小银筷,打开盒盖,顿时清香四溢,凉意扑面而来。她挟起盒内的一丸药,送入少年口中,看着他咽下,才满意地收起银盒,又掏出一个蓝瓷小瓶,倒出大把大把的白色粉末涂在少年背上,用一条洁白的手绢替他拭去血迹,这才开口:“好啦!只用好好将养几天,就没事了。”
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如黄莺出谷,少年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黄衫少年本已打算上马离去,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嫣然一笑,问:“怎么啦?”
少年猛地被她一问,顿时惊觉,张口结舌地道:“我……姑娘,你的药……可不可以给我?”
黄衫少女“咯”地一笑,随手摘下小银盒,轻轻一丢:“拿着。”说罢一跃上马,扬鞭一抽,白马嘶叫着飞奔而去。
一
任迎沿着墙角慢慢地走。
前面的集市上分外热闹,摊上热腾腾地放着许多包子馒头,每一样都飘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摊主用扇子扇着风,顺带将香气送入任迎鼻中,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响了。
仿佛看出他饿了,那摊主对他招招手:“来啊,刚出炉的包子,猪肉馅的,白菜馅的,想要什么味儿的都有……”末了还举起一个送到任迎眼前;“看,多好的包子,尝尝吧。”
那只手连同那雪白的面皮在他眼前晃动着,在这一刻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诱惑,一点一点侵蚀着任迎的心。他刚要伸手抢夺,却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白影不见了,原来是摊主收回了手,漫不经心地继续扇风。
他觉得更饿了。
要是在以前,他准会伸出手趁众人不注意时抢走一个,一边猛跑一边往嘴里塞。等到拐了七八道弯后,他确信身后没人了,才来得及去品味留在嘴里的余香。
可现在不行。昨天抢了一个烧饼铺的烧饼,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扭倒在地了。那时他还没来得及把烧饼塞入嘴中,饿着肚子贝一路拖到了县衙门,痛打了一顿赶了出来,现在身上还痛着呢。
“老板,给我拿五个蘑菇馅的包子,要刚出炉的,给包好了,我们小姐要吃呢。”猛然间,任迎耳边响起一个稚嫩清脆的女音。一个扎着髻的小丫环手挎雕花篮子,站在任迎身边对包子摊的老板说,带着江南地方软软糯糯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好嘞,姑娘拿着,慢走啊!”老板手脚麻利地包好包子,递给小丫环,忙不迭的客气。
小丫环谢过了,回头就走。旁边一个卖小首饰的人对包子摊主说:“嗨,你可真是好,林家府的小姐竟然点名要吃你的包子,只是不知道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呢……”包子摊主笑着点点头,嘴都合不拢了。
林家府?这三个字无意中钻入了任迎的耳朵。他记起小丫头走时衣摆上隐隐散发出一种气息,冰冰凉凉的煞是好闻,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兰草芬芳。儿时姐姐经常牵着他手在百花丛中奔跑,她身上就总有兰草的香气。
回想起亲人和以前的岁月,任迎的眼睛竟有些湿润。他透过泪水望着小丫环离去的背影,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追了过去,边追边喊:“姑娘,等……等等!”脚下一滑,“扑”地一声摔在地上,原本就在脏兮兮的脸庞变得更加暗淡,灰尘满面。街坊中的孩子们全都跑出来看热闹,嘻嘻哈哈地笑:“好笨……哈……笑死我了……”
身后的喧闹惊动了小丫环,她回头又惊又疑地看着对她喊着“等一下”的任迎,眉尖微蹙。
任迎从地上狼狈地爬起,用脏兮兮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双眼直视着小丫环:“你认识我姐姐吗?”
周围的孩子们“轰”地一声全笑了。有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男孩子笑得尤其厉害:“哈……不知好歹的家伙……你姐姐?你有姐姐?”他身边的小跟班们忙随声附和,更有大声干笑的,以求博得那小公子的青睐。
任迎全然不理睬他人的讥笑,刚要拍双手的土,就听见小丫环笑吟吟地答:“你姐姐长什么样子?多大啦?”
“我姐姐长得挺漂亮,左肩上有一个黑痣,手臂上有一块淡红的斑,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哦。”小丫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不确定有没有这个人。”她调皮地眨了眨眼:“你跟我上府里去吧,到时你自己留意,如能找到,亲人团聚也是一种福分呢。”
“真的?”任迎兴奋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突然扑上去抓住小丫环的衣襟,久久都没有放开。他的双手在她衣衫上留下一片脏兮兮的痕迹,映在淡绿的纱上,分外明显。
任迎欢呼了许久,这才松开手站起身,看见她衣上自己留下的脏痕,不好意思的地头:“我弄脏你的衣服了……”
小丫环嫣然一笑,转身就走,任迎连忙跟上,剩下身后一群目瞪口呆的孩子。其中一个胖胖的男孩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少爷……”话还没说完,就被站在中间的小公子一把推开,差点跌倒。那小公子气愤不已,忽然狠狠一跺脚:“没用的奴才们……”语气带着十二分的不屑,拐进了巷里。
任迎呆呆地望着眼前气派的“香云斋”,半晌才问出一句:“你家主人是开衣铺的吗?”
小丫环本已走进店里,听到他的问话又走出来,将篮子挎在任迎胳膊上,边套边说:“这是我家主人名下的一家店铺,其它的还多着呢,以后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哦。”任迎对这方面本无多在意,听到也不以为然,只是店里琳琅满目的衣饰让他眼花缭乱:从小到大他穿的从来都是母亲亲手缝的布衫,连颜色都不曾有过变化。后来沦落街头,这一身褴褛衣衫自是变得灰蒙蒙地。
任迎缓缓回想着往事,那边小丫环早已挑好了衣服,微笑看着他。他忙放下手中的篮子,接过那身新衣服,在身上左比右比,对着店中的镜子爱不释手。
“喜欢吗?现在是夏天,穿白色应该会比较清爽……”小丫环的双眼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突然一皱眉:“这儿再改窄一些……”
旁边走过一个裁缝,拿走了那件白衣。老板亲自搬来两张椅子,小丫环拉拉任迎的手:“坐下歇歇吧。”
任迎被她拉着坐到丝绒软椅上,甫一向后靠就感觉整个人陷了进去。他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用手按了按椅背,确信自己不会向后倒,才又安心地轻轻坐下。可他终究没敢向后靠,只是把背挺得直直地。
印象中自己从没有坐得这么端正过,平日里总是蜷在墙脚下晒着免费的阳光,那是唯一一样他可以自由自在拥有的东西。可惜的是,每一次晒日光浴时,自己的肚子都是空的,没有什么美好的感觉可言。
一想到肚子,他顿时觉得前胸贴后背,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先前被他搁置在一旁的篮子,里面有五个香喷喷的包子。
“饿了吗?”小丫环起身拿出包子:“吃吧!等改完衣服还要一会儿,你先垫垫底儿,到府里再吃饭。”
任迎盯着尚留有余温的包子,咽了口口水,试探性地问:“这不是给小姐的吗?怎么可以给我吃呢?”
小丫环失笑:“那是我随口乱说的。要不然,那摊主怎么会拿好的出来呢?快吃吧。”
任迎三口两口吞下了五个包子,却是连一半肚子还没填饱。虽然现在并不需偷窃,但习惯使然,他被噎得面红耳赤。
小丫环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任迎只觉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抬眼见那小丫环肌肤白嫩,眉目如画,虽然年纪尚幼,但已隐隐透出少女的甜美风韵。
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丫环收回了手,站起裣衽为礼:“多谢成老板!”
任迎被她裙裾一扫,又忍不住“啊咻”一声,这才站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抱拳道:“多谢,任迎永不忘大恩。”他语声正经,拳却抱得不太像,看在小丫环眼里极是好笑。
成老板见他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知是在外流浪漂泊久了的,心头一酸,转身道:“再拿一套成衣来。”他身后早有伙计跑去仓库,不多时拿回一套深绿色衣衫,双手奉上。成老板拿起抖开,亲手将外袍罩在任迎身上。绸凉如水,顿时熄灭了任迎心头的燥热。
那袍子肩头绣着两条白线,一直延伸到胸口处,幻成了两滴水,线渐变成蓝色,除此之外再无装饰。小丫环盈盈一笑,颊上梨涡浅浅:“谢过成老板。该回去了,走吧!”后面那句话,却是对着任迎说的。
任迎掀开门上的帘子,阳光酷辣地照在街上。早上热闹的集市这是以冷清了不少,仅剩的几个摊子也是空空荡荡,没余下什么好货了。
小丫环撑起一把油纸伞,罩在任迎头上,低声道:“回去吧。”说罢拉起任迎向长街尽头走去。
“妹妹,怎么现在才回来?小姐要的东西可买齐了?”隔了好远就听见一把清脆的女音焦急地询问。小丫环亦收起了油纸伞,加快了脚步,一边答道:“路上有事耽搁了。小姐没事吧?”
任迎随她跑了几步,这才看见一个二十岁左右才的女子站在路边张望,她身后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浓荫盖地,清凉无比。
“总算把你盼回来了。小姐早上一起来就说要品茶,你也知道,那银芽需的由晨间露水烹了才好喝,真是辛苦你了。”那女子接过小丫环手中的篮子,体贴地嘘寒问暖,又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小丫环刚想随她往里走,突然又站定,拉着那女子的袖子道:“姐姐我给你介绍一个人。”说罢朝已经定在烈日下的任迎招手:“过来啊!”
任迎慢慢地挪动脚步,眼睛上下打量着小丫环身边的女子。她虽也是侍女装束,但外罩一层绯红色轻纱,腰间悬了一对小木牌,定是府中有身份地位的大丫头。
“姐姐,他就是我在路上碰到的,叫……”小丫环兴致勃勃,话一出口却顿住了:她不曾问过他的姓名啊。
“我叫任迎。”任迎抱拳躬身;“见过小姐。”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小丫环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你干嘛?”
绯衣女子微微一笑:“这孩子倒真有意思。”上前扶了一把:“见我哪用这么多礼?我也只是侍候人的丫环罢了。别叫我小姐,不过比你大了几岁,叫我姊姊就行了。”停了一下,才又道:“我叫细荷。”
小丫环眉开眼笑:“姐姐,我说你会喜欢他吧?”也忘了自己方才是怎样跳着脚跑远的,只管拼命拉着任迎向前奔,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规矩点,小晴。别这么放肆。”那女子微笑依然:“真是个孩子。”
一行三人走走停停,小晴指着身侧的树一棵一棵地介绍:“这是棵桃树,去年结过果,我和真琪姐姐一同来摘,偷偷爬上树,结果被绒毛弄得痒得不行,洗了个澡还直挠呢……啊,那棵枣树,结的果子最甜了,今年秋天你一定可以吃到……梨花可香了,我一闻就会醉……对了,听说有一种酒就叫梨花酒,那才叫好喝呢!好多人都说没想到入口这么甜的酒,后劲居然那么足,可惜我没有尝过……”
跟在两人身后的绯衣女子脸色突然白了白,随即镇定了下来,低声说道:“那酒产在江南的乌镇吧?”
“咦,姐姐你也知道吗?你喝过吗?味道怎样?”小晴停下蹦跳的脚步,回头看着她。
绯衣女子刹那间有些恍惚失神,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过了很久才道:“还是先回去吧,小姐可能等急了。这些故事,以后再慢慢讲吧。”
“哎呀,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得赶快走了……”小晴劈手夺下绯衣女子手上的篮子,飞也似地拉着任迎跑走了。
绯衣女子微抬着手臂,看着被篮子刮过的红痕,怔怔失神。
江南……乌镇……梨花酒……
但愿不要有以后才好。
二
林府后院,百花丛生,芳草嫩绿,其中更有两棵青松,枝丫合抱,罩住了其下的一座凉亭,浓浓郁郁,似有说不尽的滋味。
凉亭中的石桌上满满地摆了十几道小菜,在酷暑中散发出清凉诱人的气息。一个白衣少女坐在一张石椅上,手执玉杯,停在唇边,却久久不曾喝过一口。那只纤纤素手白得与玉杯几乎无二,在玫瑰色的嘴唇的映衬下令人无可逼视。
她身后站着两名婢女,一个紫衫,一个蓝衫,相貌一模一样,清雅秀丽,一看就知是孪生姐妹。其中一个犹犹豫豫地上前,开口问道:“小姐……都午后了,玉山还不见有人来,可能今天到不了了,您还是别等了吧。”她目光又转到少女手中的玉杯上:“酒都凉了,喝了伤身,让婢子收拾收拾,您去歇着吧。”
话音刚落,就见那白衣少女猛一仰头,顷刻之间,一杯酒就下了肚。酒是极烈的烧刀子,那少女忍不住捂住胸口猛烈地咳了起来。她身后的两名婢女急忙上前,一个夺下她手中的杯子,另一个轻拍她后背。那少女咳了一阵,摊开手,只见手心中先前握着的帕子已殷红点点,像梅花绽放在雪中一般。蓝衫婢女惊呼一声“小姐”便要转身回房拿药。
“不必了。”白衣少女慢慢地站起,脸色冷凝,眸底如结了一层霜一般:“传话回去,若今天不到,以后别来见我。”
“是。”两名婢女恭敬地躬身,低头答应。白衣少女伸袖在桌上轻轻一拂,酒壶倾倒,烧刀子浓烈的酒气顿时溢满亭中,呛得两名婢女忍不住轻咳。
“好好收拾了,小心别割破手指。”白衣少女的身影越去越远,终于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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