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的孔雀蓝在直线距离上几乎审视地聚焦于我,像一只聪明地有些可怕的猫。
娜塔莉娅向来有看穿一切的奇异本领,却又以她自己的世界观将所见所闻揣测成单纯的模样。这是一种极其残酷的本能
,谎言和伪装经不起的纯净是她的武器。
我的伎俩溃不成军。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地吞下最后一块小圆饼,吩咐来侍女把维罗妮卡的晚饭送去她的小院。然后站
起身。
娜塔莉娅跟上我,落后我半步。她的水粉色长裙飘逸,头发很有节制地高高束起,却不经意散下几缕,将她渐显成熟的
侧面切割成片,行走时仿佛蒙太奇。她的鼻梁没有维罗妮卡高,因而不如妹妹艳丽得先声夺人,但也少了乖张,多了风
韵。
我们穿过碗碟毫无节奏的碰撞声离开餐厅,迎面撞入今晚未知的沉闷空气里。
“看来今晚要有雷雨了。”
她带着我经过父亲最喜爱的蔷薇花圃时并没有看它们,那些花在黑暗广博的夜幕中就更像沉默的火焰。
“恩,我回来时在院子里看见了低飞的蜻蜓。”
“它们在这种天气里活得太沉重了,找不到归宿。”
我们只是并肩散步,并未急于进入正题。她在人前总是习惯站在我身后半步,到了这个时候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她走
得异常稳健,几乎是在给我带路。
氮化合物的味道若有若无地经过我的鼻息,空气变成了一种胶体,不肯痛快地被吸入呼出。今晚可不是个适合散步的日
子,我勉力在其中穿梭,想象西斯庭圣母是否注视着这一切。月光同我一样尴尬黯淡。
我们步行过母亲用来放吊兰的一条花廊,就可以看到维罗妮卡的阁院。阁院顶的轮廓和树木组成了漂亮的三维空间。她
仍穿着白天那条裙子,身形笔直,姿态落拓地站在那里的阳台上吹奏长笛,风偷走声音,好象是风自己在吟唱。她脸上
有白杨小碎叶投下的影子。
长笛是她另一项倾倒众生的本领,虽然她只有在心情不好时才吹来消遣。娜塔莉娅在我身边轻轻唱起民谣,配合她的节
律。那支曲子我最早是在苏格兰听到,长笛的高旷音色穿越长云,终不及风笛原汁原味。
Land of bear and land of eagle,
Land that gave us birth and blessing,
Land that called us ever homewards,
We will go home across mountains…
我们彼此沉默,决定不去打搅。
再往后就是白桦林。
这些朴素的植物枝干笔直高大,表皮纹路沧桑。它们在庄园后面的大片土地上排列整齐,如同洛丝罗林的伟大基石。神
拨弄它们的枝叶,风声就从那班驳的缝隙间时光似的淌下来,游走在质感优美的优质木材原料间,风骨飒飒,颤抖而坚
决地怀抱着坚实的灵魂。它们应当是女王真正的爱人,如果植物也爱的话。
间或有觅食的松鼠从一棵枝倏地蹿到另一棵上。洛丝罗林的人都有的共识是,决不伤害这些矫捷的精灵。夜晚我们不会
太深入这片林子,我们下意识相信某种来自祖先的遥远思念存在在那里。即便我们知道,洛丝罗林是倚山而建,那后面
只有崎岖嶙峋的石块和坚韧地足以从石缝中生出的生命。
白桦的树冠很高且宽,因此林中不如外面看上去那么茂密。这里其他的植物不多,即使是初夏,踏在地面上仍有细碎如
呻吟的沙沙声,是白桦等候的漫长岁月破灭的声响。它是如此爱着它那鲜红的女王。
我和娜塔莉娅背靠着一棵高大的白桦习地而坐,弄出的动静惊飞几只山雀。它们仓皇逃窜。
周遭安静下来的时候娜塔莉娅很轻地挪过来一些。我竟有些惊惶,因为娜塔莉娅很少如此亲近母亲之外的什么人。
“梅丽莎好不好?”
我决定占据主动。梅丽莎是几个月前娜塔莉娅养的夜莺,雄的那只叫艾尔。
“还算健康,快要生蛋了。”她漫不经心地说,“整天不安地叫唤,也不再唱歌。”
“它会好起来的。”
“有时候我也会庆幸雷离开了,他在的时候我根本不敢养夜莺。因为即使养了,也一定会被他召唤来的苏格兰鹰当作开
胃小菜。”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这次去意大利,安琪对你说了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她才问,开门见山,又让我措手不及。
“不,没有什么,你和妈妈都多心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做到维持惯常,连谎言都不够格的矫饰是贵族家庭孩子必须
的技能。
“别把我当傻瓜,”她却用一种高深而带有冷嘲意味的口吻说,“不过,其实一直是这样的不是么。”
“没有谁因为这个而排斥你,娜塔,”我有些倦怠,还未为自己的决定准备好一个堂皇的托词,“我和爸爸妈妈是想要
保护你和维莉,因为你们还小。”
“女孩的心灵在十六岁时已经和十九岁的男孩一样了。”她不以为然地说,“可是爸爸似乎也觉得我已经不小了。”
“诶?”
“上个星期,爸爸把我叫到他的书房,要我考虑好订婚的对象,他要在圣诺拉节宣布我为梅利弗伦家族新的继承人。”
白桦林比庄园其他地方凉爽一些,此时却也是闷热之至,没有一丝风。我还尚未从她的消息带给我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么说…爸爸决定放弃凯珊德拉?!”
“我对爸爸说这不合适,”她叹了口气,立刻将我惊醒,“珊德拉离开了教团,但并没有脱离家族,而且本来家里就有
你这个儿子,怎么也不该是我。但是爸爸只是叫我专心考虑订婚的事,梅利弗伦家少主的婚姻对全欧洲的魔法人士都很
重要。”
“可是…这太突然了…”
“除了妈妈和我,谁都不知道爸爸做了这个决定。爸爸一向是最棒的,他一定知道我根本承担不起家族的责任,而且年
龄也…正如你说的,还小,”娜塔莉娅平日里并不是话痨,现在却如同开了闸般,索性一口气说了下去,“我没有丝毫
准备。因为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家有一天会由我来继承,也没有想过和谁结婚。我来到世上的十六年里,从未像这个
星期以来,如此感到生活向着不妥的方向前进。仅仅用两个星期决定终身伴侣就够荒唐的了。我几天来一直在思考,思
考许多我过去不屑或忘记去思考的东西,思索今天局面形成的原因。”
“我会在爸爸那里想办法,”我烦躁地把垂到眼前的头发甩开,今晚的娜塔莉娅足够颠覆我原先志在必得的设计,“圣
诺拉节还没有到,别想太多。”
“我只是发现了一件事,”她没有理睬我,兀自说了下去,“我们生活中的许多变故看似突如其来,其实早已埋下伏笔
,等待我们把戏演到这一幕。它们不但不是没有征兆,反而恰恰从很久以前就埋伏在我们的命运轨道上,一旦条件允许
,就像传染病一样迅速爆发蔓延。而我们后知后觉,习惯抱怨命运的唐突,捉摸不定和不可违抗,要到很久以后,才想
起回顾和平年代,发现战争已经种下种子,我们亲手将那些无法挽回的错误犯得是如此合情合理。”
“娜塔,”我打断她,“你真的想太多了。你需要休息。”
“你们不用盘算着把我也像安琪琳娜那样送到国外藏起来。”娜塔莉娅坐起来了一些,仍没有停止的意思,“我很好。
只是想到这些,需要有人听我说。维罗妮卡显然不行。”
“好吧,”她生来便是我妹妹的这一先天优势注定了我的妥协,“但是答应我,千万不要用你那天才的大脑折磨自己。
”
“过去这些事始终被各种美丽的表象掩盖着,以至于我花了十六年才注意到。”她身子坐挺了起来,眼帘却垂下去,睫
毛的影子落在白皙的眼睑上,伊莎贝拉蝴蝶的翼般洁净妖冶,“在别人看来,世界上还有哪家人比我们更为美满呢?爸
爸是蔷薇教团的执政官,还是收养了丹佛家族最后末裔的善人,热衷慈善,德高望重;妈妈出身名门,教养良好,和爸
爸结婚二十二年从未哪怕是争吵过,是妻子和母亲的完美典范;雷格勒斯是这世界上还活着的唯一拥有丹佛家血统的人
,天赋异禀又没有所谓天才的糟糕性格,举止高雅,行为正派,魔法能力高超,是魔法师的希望,下一任执政官几乎确
定的人选;凯珊德拉美丽刚强,果敢无畏,又非常聪明,比我所知道的很多男人都厉害,也是大家心目中雷格勒斯最合
适的新娘,他最好的助手;安琪琳娜虽然是个冰山美人,但容貌俊美,成绩优秀,为人也得体,风韵独特,她的绘画天
赋又是一等一的;你是爸爸妈妈唯一自己的儿子,大家都觉得你温和有礼,很有才华…不,应该说,你和雷,珊德拉他
们是一个水平上的,即使没有继承家族,也会是前途光明的优秀魔法师;维罗妮卡虽然最小,但却是与凯珊德拉一较高
下的美人,她成绩好,也惹人喜欢,生活必定也是一帆风顺……”
“你漏了一个,”我笑着理顺她蹭乱的金发,“娜塔莉娅小姐,是我们最优雅,知书达礼的名门淑女,是舞会的明珠,
理应有幸福的未来。”
“总之,梅利弗伦这支魔法师中寥若晨星的大贵族看起来简直是金光闪闪,挑不出毛病来。”她似乎想回应我,拼出一
个不太圆满的苦笑,“贵族的问题就在于,他们的孩子未来生活总是被过早确定。我们习惯了被爸爸,妈妈,雷和珊德
拉庇护着,按照所有人想象的那种方式生活,并且太过坚定地接受这种模式。我们活得太顺利完满,因而我们害怕这条
轨迹出现偏移,一旦真的发生,又惊慌失措,束手无策。不仅是我们,甚至爸爸妈妈也没有准备好应付这些事。”
稍许凉了些,天色更暗。我作出一个光球浮在空中用以照明,映得她的面容更苍白,忽明忽灭。灯火降落在白桦的树皮
上,那肌理中立刻渗出神经质的惨白气息,看着令人稍稍胆寒。
“按照我们每个人所想象和规划的,我们的将来无非是这样的场景:雷的能力成熟后他会继承爸爸执政官的职位,统领
欧洲所有的魔法师。他会娶珊德拉为妻,他们会像爸爸和妈妈那样,成为人们口中的美谈。凯珊德拉不是那种只会当家
庭主妇的女人,所以她在家里或教团都会是雷的贤内助。安琪琳娜或许不会结婚——她对男人没有兴趣,不是么——而
是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画那些动容这世上所有善美灵魂的画。你会成为教团里的重要人物,受人尊敬的名人,与某
个魔法师女孩,比如艾琳或乔治亚娜·温斯顿结婚。我和维罗妮卡都会嫁给最棒的人,像妈妈那样成为最好的妻子和母
亲。对不对?”
“过去也许是这样。”我感到乏力。
“似乎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我们也没想过,这样算不算自己想要的一生,当我们死后,如果在墓志铭里这样描述,
算不算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她抬起头望着我的魔法,它在这个无月的夜晚散发着柔和的乳白色光,“爸爸妈妈只有你
这个儿子,他们却选择了凯珊德拉继承家族。我起先很诧异,但也不那么奇怪。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愿望,甚至将
来出入教团也不是你希冀的生活。”
“的确,”我终于忍不住叹息,娜塔莉娅冰雪聪明地太过剔透,“坦白说,教团对我没有吸引力。我也不认为施得一手
好魔法就算什么天大的才能。在当下的世界里,魔法师已经不再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除了像我们家这样为王室和教团服务,和做一些拙劣的把戏外,现在的魔法师还有什么生路呢?从这点来说,我们也
是末世的贵族啊。”她却轻笑起来,“从我记事起,这个家里的人之间就按着一张既定的网交织。雷和珊德拉比我们几
个都更有担待,所以一直照顾着其他人。但他们也会时常带上你和安琪琳娜。雷喜欢和你在一起,珊德拉和安琪是最亲
密的。而我和维罗妮卡因为小,就只能往后排了。你们几个总能弄出些惊动到爸爸妈妈的花样来,比如四年前的灯火节
,你和雷居然把做好的灯都用魔法悬在空中,我一直记得,像坠落凡尘的星火一样美丽。”
“事实是有一盏灯不小心把这林子点着了,”我暗笑,“我吓得不轻,雷却很镇定地灭了火。那年爸爸妈妈都在国外,
珊德拉就毫不客气地把我们的灯都回收了。”
“好了,终于到了命运踏上正途的时候,”她今晚预备的稿纸仍没有翻尽,“去年圣诺拉节的舞会,雷和珊德拉就要正
式订婚了。本来一场无可挑剔的剧目却出了荒唐的大漏洞——订婚前一天珊德拉突然宣布退出蔷薇教团,然后从众人眼
中消失,没有留下任何解释,从此再无音讯。第二天雷也离开。梅利弗伦在全欧洲魔法界面前闹了大笑话,完满的计划
在最辉煌的顶峰破灭。爸爸不得不应付所有人的询问质疑,回家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夜之间家中出现了最大
的禁忌,连大家说话都小心避免。很快安琪被一个拙劣的借口送到国外,家里比我以前所能想象的还要冷清,气氛僵持
而紧张,甚至一年来也没有化解。一个纰漏就全盘颠覆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的信心脆弱如斯,经受不起
任何考验,也没有办法阻止纰漏发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接钟而至,把我们的一切撞得满地狼藉。”
“所以我这次去安琪那里,也是想为这件事做点什么。”我把光加亮了些,“她的精神状况仍然不好,也不能告诉我什
么,只是让我做了决定。舞会结束后,我要出去旅行,去找珊德拉和雷回来。”
这次她浅浅地沉默。
“你喜欢雷么?”然后她说。
“当然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有些不明白她口吻中的意图。
“不,我是说,如果有可能,你会和雷结婚么?”
“怎么可能,我也是男人啊。”
又是不假思索。原先我设想的答案并非如此轻松。
末了,她转过脸。
“在我们之中,雷最喜欢你。”她很慢很轻地吐出音节,近乎自言自语,“而不是凯珊德拉。他们走后我曾想过,也许
这其中的错误就是他们的结合。他们之间没有爱情。”
“爱情时常和婚姻无关。”我不想把这句话说得一本正经。
“说来,我们这六人中,只有雷不是梅利弗伦真正的孩子。”她很明智地没有顺着我说下去,“老丹佛夫妇去世后爸爸
把他带回家,妈妈没有任何异议。当然,他们都是那么善良。至于我们,基本上自出生起就认同了他的存在了。在爸爸
眼中,似乎他才是儿子,你却反而像养子。爸爸专心培养他和珊德拉,好让他们担当得起丹佛和梅利弗伦这两个古老的
光辉名姓。而对你,却如对安琪,我和维莉般,打定主意让你当个闲云野鹤。”
“对此我也没有什么异议。”我拾起一根树枝夹在左手指尖把玩,“收养一个孩子,本应当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来
对待。其实我还是庆幸自己不用将洛丝罗林扛在肩上。”
“也许我们真的都还小呢…”她呢喃着,缓慢地放平视线,“维尔,你的梦想是什么?”
白桦林笼罩在一层平和浩瀚的安静里,夜行动物偶然发出沙沙的声响,清脆得颤抖不已。暗夜女神将血滴入墨色,涂成
层层叠叠的苍穹,厚重而通透。她的披肩将我们环在中央,召示着不可言明的,永久的安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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