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不自觉间天色已晚,今天看来是无法动身了,“我不知道你父亲出于什么原因让你这样做,不过你最好跟你父亲解
释一下,以后也不要再动这些念头了。毕竟活着本身终归是一个美好的信念。”
然后我果断把她放在了一整天疲倦和混沌的最后,转过身收起怀表,大步潜入圣潘可拉斯车站建筑外伦敦黄昏烟尘飞舞
的暗黄色空气。
74。蓝色蔷薇战役
待到我终于用钢笔在一连串登记单上签好我那对一般人而言构词有些过于复杂的名字,领到房间钥匙,准备去餐厅解决
一下晚餐时,精致的黑色指针已经几乎拉成了一个僵硬平直的平角。这段时间局势不好,旅店在政府的施压下对客人的
盘查也比以往加紧了不少。原本我离开洛丝罗林后就不想再用真名,无奈没有蔷薇教团和父亲打点,我一时连全套证件
都无法弄到。
梅利弗伦一族在伦敦有自己的别院,不过那已是凯珊德拉的财产,我也没有理由去打扰。于是最终我选择了一家离圣潘
可拉斯站不远的旅店,准备暂住一晚,明天再出发。毕竟从各个角度说,现在的我都不适合在夜晚到处活动了。
这家旅店有自己的餐厅,倒也免去了我再出门奔波的麻烦。餐厅装饰的格调虽不算多么典雅,却也精致优美。乳黄色窗
帘静静垂下,意外露出一截鲜绿色的小盆栽,在视觉边缘生动地跳跃。餐厅中几乎所有的布质物品都是类似的柔和颜色
,高脚玻璃杯在桌布上弯出一道月牙形的光斑,鲜明而温和。灯做成莲花形,只是用电点亮的光不会跃动,它无疑是柔
和美丽的,却并不温暖,在短暂的静止中令人切肤地感知到了渺小和永恒。
我从侍应生手中接过菜单,投在上面的阴影晃动了一下。
电灯的光不会晃。
我无可奈何地再次放下菜单,望着蓝衣少女未经任何人许可便坐到了我对面的位置上,睁大了眼颇期待地望着我。
“你又要做什么?”我苦笑,握住Time Slayer的同时尽量忽略侍应生古怪的表情,“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样很不礼貌
?”
“抱歉,但我是想请你帮我一下。”总算我刻意选择的简单词汇还是让她理解了整句的含义,她的眼神缩了缩,却随之
又恢复了原状,“我看不懂这个菜单,也跟侍应生说不清楚。”
“你这样亲近一个属于敌人阵营的人,真的好么?”我对她的思维彻底无力,只好任她坐在那里,打开菜单,过去我还
从未试过向一个外国人介绍英国菜,但我还是相信那是最令人难以开口的话题之一。
“因为我想你不会害我。”她的语速仍然不快,用词也像是小孩子,却很是坚决。
“为什么?”我一时有些心惊,柔潋的橙黄色光晕在黑色铅印字的笔划边缘勾上一层朦胧的亮色。
“因为在车站时你没有杀了我啊。”而她却似乎把结论得出地理所当然,“你是西方执行者的弟弟对吧?但你也没有杀
我,所以我觉得你不是那种坏人,对不对?”
“可不是只有会杀了你的才叫坏人。”我笑出声来,给她用小学生就能理解的英语解释了几种菜,然她最后还是选择了
同我一样的菜式。我唤来侍应生,以正常的语速交代了几句。侍应生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一眼,颇具职业道德地沉默着
点了点头,转身跑开。
我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十分可笑,或许我并未想过自己的生命还配得上这样单纯的幽默。我自知自己看起来完全不像有十
多岁女儿的年纪,但我从来都不像洛克尔导师那样习惯于被女人的香水味淹没,也对这样的小女孩没有兴趣。
“反正我觉得你不会害我,因为你帮了我很多啊。”心地纯正的女孩即便唇角狡黠地弯起来,却仍是甜美可人的,如同
蛋糕坊清晨第一块新鲜的樱桃慕斯。她似乎为此十分自豪,尽管我无法理解她信心的来源,“以前在萨尔茨堡时,大家
知道我会魔法后都不理我了。除了爸爸,妈妈和玛兰妮,我还从来没跟谁说过那么多话。”
“玛兰妮?”我翻阅着菜单,并不看她。
“她是我从小一起玩的好朋友,可是她妈妈发现了我的‘不正常’,就不让她跟我玩了。”她先前神采飞扬的仪态黯淡
下去,仿佛一盏蜡烛燃尽而逐渐沉默的灯,“是不是魔法师都不会有好朋友呢?”
“不是的,如果你和其他的魔法师生活在一起就会有了。”我闭上眼,感到餐厅里温婉的柔光渗过上下睫毛间的缝隙,
悲伤地想起加拉哈德,想起那双猛然在梦境尽头睁开,鲜血淋漓,空荡荡的眼睛,“你可以跟他们说很多话,聊很多内
心深处的念头,你和他们会为彼此的快乐而精神振奋,会在对方落难时不惜自己伸出援手。但终有一天你们会分开,被
魔法,或者说,被生活。你的朋友会在你面前滑进深渊里去,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无法做。”
“为什么呢?”她睁大了眼望着我,喝了小半口侍应生端给她的橙汁,眩目的鲜红打在她尚未被黑暗侵染的年轻侧脸上
,“你有好朋友么?他们现在难道都不在你身边了么?”
“是的,他们…都不在了,”挣扎的结果是我最终利用她英语平平的漏洞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因为蔷薇圣礼
和Key的关系,我们不得不分开了。他们都因为我而遭受到不幸,我不能再留在他们身边了。”
“那真是太糟糕了。”她很轻地说,“失去自己的好朋友真的很痛苦。玛兰妮不再跟我玩的时候,我哭了一整天。”
“至少你还可以希冀着,希冀自己长大后可以再见到她。我却连这份希望都永久失去了。”我放下菜单,不明白自己如
何能笑着说出这番话,“也许魔法这种东西本身便是神降到世上来惩罚人,让人变得孤独的。所以离它远些比较好吧。
”
“不过我爸爸可是个了不起的魔法师哦!”她忽然想起什么,又来了精神,“他在银行工作,平时很忙。但只要他一放
假回家,就会给我和妈妈用魔法做各种有趣的小东西。爸爸做的东西是有魔法的,因为只要是他做的,我和妈妈就都特
别喜欢。对了,那对扇子也是爸爸给我做的,可惜弄坏了。”
我望着她的笑容在刀叉和牛肉的间隙中舒展开来,忽觉难以言喻的悲哀和宽慰。显然Key对她的影响还并未深入,她尚有
足够的纯洁和希望,对一个海风习习的未来翘首以盼,或许还伴着维也纳歌剧院厚重如历史的天籁。
雷格勒斯他们之前花了一年追查其他执行者的下落,却因东方和中位的家族没落太久而始终没有查出所以然来。丹佛和
梅利弗伦都是中古延续至今的贵族,并在这个被蒸汽和电推着向前飞奔的时代里昂着珍贵而陈旧的高傲手握宝剑,坚守
着固步自封的城池,在历史的洪流中以原地踏步的形式愈行愈远,渐渐成为业已结局的壮丽神话。
而今我看着这个年轻的少女,她面容清秀,神情昂扬,笑容甜美,身上的衣服也完全上得了贵族的水准。那些被蔷薇教
团和传统的魔法师贵族界定为“没落”的家族,早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顽强而执着地生长,被春风眷顾的种子迅速占
领了草原。他们家庭殷实富裕,社会地位不断提高,并且全无因未来苍茫而不知所从的疲态。他们已经成了这个时代的
贵族,所谓没落,竟成了一面带有讽刺意味的镜子,照出我们这些人自以为是的悲剧。
“让你和你妈妈喜欢它们的可不是什么魔法,仅仅因为你们都很爱你爸爸。”我再次笑出声,拿过叉子准备解决新端上
来的土豆饼,“而魔法,却是会让你的家人,朋友和爱人最终都离开你的东西。回奥地利去吧,Key已经毁掉了太多人的
幸福,不要让它把你也毁了。”
“我好容易才订了房间,既然一时没办法找西方的执行者,准备明天先回去看看。”她没有丝毫戒心,便全盘托出了自
己的计划,“要不是要执行蔷薇圣礼,我真不想出门。维也纳的夏季音乐节快要开始了,本来妈妈想带我去的。英国菜
真是糟透了。”
“是啊,远离蔷薇圣礼吧。”我放下叉子,灌下一口橙汁,“奥地利…确实是个美妙的国家。我父亲说他在很小的时候
去过,是在二元帝国成立之前了。虽然我不知道我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去了。”
“一定有的!”她忽然又非常认真起来,“我家在萨尔茨堡,不过只要爸爸有时间,我们每年夏季都会去维也纳听演奏
和看乐器展。听说今年的乐器展示有贝森道夫的钢琴,可惜我不能去。”
“贝森道夫…它的音色和轻重手感真是无与伦比,不愧是德奥系音乐的王冠。”我咀嚼着这个意味显赫的名字。我从小
学习钢琴,对这些德奥系的知名品牌大多有所耳闻。然而贝森道夫之于我却意味着某种在骨血里剜剐灵魂的疼痛,它是
奥地利国宝,也是爱情的冰冷雕塑。
“诶?你弹过贝森道夫?!”她的精神状态随着我不自觉的喃喃自语达到了顶峰。
“恩,以前在…恋人家里弹过,”我把表情隐藏在最后小半杯饮料里,“确实很棒。”
“哇!我是第一次遇见弹过贝森道夫的人诶!”她颇兴奋地向前挺起身,拿过纸巾,“你和你的恋人都很厉害!你们没
有在一起么?爸爸说过,他年轻时每天都要见到妈妈,不然晚上就睡不着。”
“我们…我们没有办法再在一起了。”因着她没有丝毫粉饰的天真洁净,我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是么…真是遗憾呢,”她像所有急于冒充成人的小孩子那样点点头,“配得上你的恋人一定是很漂亮的姐姐。”
液体猛得撞上口腔,我强忍着咳嗽的冲动,装作没事,叫来侍应生结帐。
“对了,我是芙蕾德莉卡,”她整理了一下用蓝玫瑰装饰的缎子披肩,“芙蕾德莉卡·冯·佩茵茨。你叫什么?”
“希斯维尔。”我咀嚼了一下她名字里的贵族名缀,望着她提起那只闪烁着宝蓝光泽的串珠手袋,上下跳跃着成为一片
逐渐透明消失的光晕,“答应我,回奥地利去。”
我忽然觉得极其讽刺,口头的承诺虚无仓皇地令人无从提起,而一厢情愿的请求在玩笑一般颠簸无常的前途中被泼洒成
一抹遗忘的色彩,装点满路。
我只不过是不希望再看到郐子手向罪恶满盈的神双手奉上鲜血的时候将自己的灵魂也当作祭品捐弃。我不想再看到祭品
,更不想看到谁变成郐子手。
只是话已出口,便如同过去和未来作出的无数决定一般,无可挽回地沉入生命底色。
“恩!好!”她却简洁干脆地将这个不堪一击的美丽答案砸在了我后半生的梦境里,在寂静的水溏里激起涟漪,随即扩
散消失,恢复液体的本来面目。
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该想到的,自己从来都没有能力去充分估计命运振荡的波幅。
又或许只是过去多年的幸福和满织成了透明的茧,将我裹在无知而自以为是的狭小天地间,让我未尝及时发觉最亲近的
人始终都站在视觉的盲点,而我甚至从未想过拥抱他沉没在黑暗与艰辛中的灵魂碎片。
芙蕾德莉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迅速地就对她默认了名字作为称呼——走后,我在旅馆附属的餐厅里坐到晚上
十点,直到侍应生满脸尴尬地提醒我他们要下班了才清醒过来回房间休息,却连杯饮料都没有再点。
思维在那几个小时里是苍茫的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梦,也不知道在虚无而温暖的心灵故乡里看见了谁。我只是
觉得极其疲惫,连站起来走路都成了一种奢侈活动。
但是我仍旧必须要走下去。所以我沿着铺了深蓝色地毯的走廊往前,寻找与手中钥匙相对应的房间号。晚上旅馆走廊里
的灯十分昏暗,分明是光映在地上,却令无法折光的地毯浸上了一层深重的黑。房间门上的号码依稀可辨,微微突出,
在金属边缘露出断断续续的光斑。墙与地面交接出黯淡的空间,数字顺着脚步一路延伸过去,不断放大,如同年华老去
。
不知为何,此时我头脑内没有任何纷杂的念头,清醒地有些反常。脚步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寂静如同夜潜的猫。
然而钥匙在门锁里搅动一连串机械的时候我尚未意识到任何可能,我的阅历根本不足以让我意识到它,甚至也想不起看
一眼脚下。
机械发出微弱的呢喃,门锁旋开了。
房里没有开灯。
但是房间里已经有了别人。
窗帘拉得严丝密缝,房间里没有一丝光。我只能看见一个人影坐在房间里正对着门的椅子上,在夜晚的空气中切割出一
个比四周的黑暗更加深沉的轮廓。陡然坠进黑暗,我的眼睛一时无法辨清,但那个人仅仅是坐着,便已优雅俊逸,卓越
斐然,如同一朵绽放于天堂和地狱缝隙间的黑色昙花。那种姿态,我又何其熟悉。
走廊里的灯已很勉强,无法照进房间多少。然而已经干涸的暗红色在我脚下仅有的一小块暗黄色光斑里不容辩驳地占据
着视觉中心,血没有丝毫规则地溅开,曼珠沙华大片大片在没有生命机制的纺织物上盛放,往前延伸进我尚未适应的黑
暗世界。
我怔在原地,大脑终于彻底空白。我什么都不能想,过去二十年的任何常识在这种状况下都不适用。
然后房间内的灯陡然打开了。
血迹如同那不合时宜的想象一样,从门口一直往里延伸,在沉重的木质椅子脚前汇成尚未干透的一小滩,上面洒着些鲜
血淋漓,但仍可以勉强辨出肉色和黑色的人体残片,如同地狱之王为前来觐见的客人所铺的一条令人作呕的迎宾地毯,
上面肉色的玫瑰花瓣触目惊心。
而那位黑色神祗静静地坐在铺着红色柔软垫巾的王座里,神情平静优美,浅笑着望向我,黑色男式长靴静止在几乎碰到
地上鲜血的微妙位置,衣领上别了一朵与修长清俊的黑风衣甚不相称的,绸带编织成的蓝色玫瑰。
那是血,地上的是血,血上洒的……不是别的,是人的皮肤,一个鲜活美丽的年轻女孩肩上被Key的黑色玫瑰印记沾染的
皮肤。
我在恍然大悟的瞬间无法克制住胃中翻滚的巨浪,顿时双腿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而他却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笑
容宁静,甚至可称之为温柔,仿佛是坐在浮云城堡的琴房里听我弹琴。
即使在被过于惊悚惨烈的场景剥夺了基本的感官,我仍能从自己内心最深的地方感到挥之不去的向往和迷恋,这让我更
加恐惧。
白玉质地的纤长手指慢慢抬起,如同一枚记载了残酷刑罚的羽毛令箭。
他轻巧而缓慢地取下别在领口的蓝玫瑰,然后那朵玫瑰就在他指间无声无息地骨肉崩碎,松开,成为一条满是皱折的蓝
色绸带,随即从他指尖脱落,掉进血泊,很快失却了原本的颜色。
我勉强用一只手扶着门框支撑自己。他唇边的弧度向上扬了扬,站起身,踏过他亲手铺就的红毯,向我走来。
那一瞬我忽然觉得自己身处黑暗君主壁垒森严的城堡大厅,暗夜的神明正从他不容亵渎污染的宝座上优雅地缓步而下。
我成了背叛他而被打败,等候最终发落的叛徒,而他是那个绝对的强者,黑暗的神,他即将给我最后一击。任何一个方
向都是他的士兵,我插翅难逃。
他本就比我高些,在这种时候,每一次前进都压迫地我呼吸困难,我感到自己全身的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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