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酒壶,又灌了一口。
子衿环视此处,只有一些放在木桌上的茶具。
他看着姚孺坐下,开始洗茶具,问道:“不知茶楼中那位主人是……”
“她姓李。”
“……哦。”
“怎么,先生什么都没跟你说么?”
“没有……不过我在京城里听说过在先生门下待过的三个学生,分别是善棋、书、画的公子。”
姚孺没答话,将茶水泡至第二遍才用小杯子装了,递给子衿:“尝尝,这是上等的新茶,还是用‘七星伴月’泡的。”他站起身,随意用袖子擦了擦手:“这些事情你跟谁打听到的?子嘉么?其他人哪还会知道十几年前的老事。那真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
他想了想,忽又笑道:“哼,你小子诈我?竟是我错了。你倒真是挺聪明的。不过,有些事情不要去掺和。先生要做的事,你想必只猜到皮毛。”
子衿沉默片刻,还是说道:“子衿以前曾希望做个像李淼李大人一般的好官。”
姚孺嗤道:“他只是个老跟自己拧着的傻子而已。学他有什么好?命都丢了。”
两人正说着,隐隐听着声响,姚孺说:“先生和蒲苇应该谈完了。走吧。”
子衿走出几步,还是回头问了一句:“您知不知道吴家是什么时候……呃,迁到了京城的?”
“他们?”姚孺仔细想了想,“大约是二十年前吧。那时候,他们只是挺富裕的商家。好像……是做些香料脂粉生意的。”
子衿道了谢,绕过茶楼走了。姚孺看他走远,又倒了一杯茶。
他想到什么似的,手一抖,茶水漫过杯沿,弄湿了桌面。
这是自己为先生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就是下一卷了~很多疑问会解开的~呵呵。
41
41、谈话 。。。
一年后。
这日子衿又被皇上召见。
今上再次改革朝政后,裁剪了机构与官员,而各部侍郎只设十二人,被提为正三品,郎中为从四品。
自六年前起,胡人已安分很久,如今却又蠢蠢欲动,不断骚扰边防,一些小城已被百姓遗弃,成了空城。因此皇上早朝时常就一些边防军务垂询兵部尚书,子衿在一旁听着,偶尔有些提议得到重用。尚书年迈体弱,不能早朝时,子衿也被单独召见,不久被提为正三品兵部侍郎。
他年方十八,两年内升了两级,臣子们有些非议。只是子衿仍在岳府住着,又似是得圣宠,倒没什么人在他面前生事。
子衿此时跟在皇上身后。
“刘卿,朕听闻京中大臣对你升官一事多有非议?”
“臣惭愧。”
“呵呵,少年得志,难免。朕也有年少时骑射文章也曾得先皇称赞,十六岁时便能代理政事了。刘卿是岳霖的高徒,自然是信得。”
“皇上谬赞了。”
“前些天朕听说是有些人不安分了,刘卿可知?”
“西北胡人近一年对边关抢掠日盛,百姓不堪其扰,庄泽将军年岁已高,恐怕……”
“朕所说的不是西北之是。朕近年毕竟已经老了。”皇上在一处亭子坐下,有些微喘。“朝中有些人,不安分了吧?”
子衿一惊,忙跪下道:“皇上龙体康健,怎会……”
“朕这些年常常想,年轻时候做了些错事。有些人想必还记恨着呢。”他挥挥手,遣退了侍立一旁的宫人,只留着一位老公公。侍卫们退到旁边的回廊,跨刀执戟,守卫森然。
“刘卿不必如此拘谨。朕与岳霖,是多年的交情了。朕信得过的人,只有他了。他选的人,朕还是知道的。说起来,他也算是朕的启蒙恩师。不过这些年,岳霖也是老了。他有意让你接了他的事,朕看着也行。”
子衿听得有些奇怪。
这些日子岳霖府中来人愈来愈频繁,他是知道的。有些是京中六七品的官员,有些却是刚进京的文士。夜里他愈来愈浅眠,起身时听得奇怪的响动,岳霖并不解释,也不隐瞒。
他以为是岳霖自己的交游,现下看来却并非如此。只是皇上与他这样说话,却是意料之外。
“想来岳霖也是不会瞒你的。他这些年负责皇家的暗卫与情报,虽然身无官位,却是朕最亲近的臣子。”
“皇上,这……”
“刘卿想必清楚,岳霖三十年前有个妻子。”
“先生曾经提过。”
“说起来,她还是朕的亲妹。三十年前有个画师画了一张像,便成了名动京城的美人。现在却是没什么人提起了。”
子
41、谈话 。。。
衿听着有些奇怪。一位公主怎会是“名动京城”的美人?本朝虽不比前朝礼教严苛,却还未有哪位画师下人如此大胆,敢随意传看公主的容貌。
“她是善琴的人。你想必也知道,以前京城曾出过三个善‘棋书画’的才子,都是岳霖教的,独缺一个‘琴’。你家先生听过她一曲瑶琴,从此便不再收善抚琴的才子了。”
“也是先皇生性风流,我那妹妹还是他与一个吴姓女子生的,没入了皇族。荣华富贵倒是不缺的。”
子衿冒出一身冷汗。事关皇家辛秘,他一个外臣如何得知。难怪,三十年虽远,他却真没听过哪位老人说皇家有过什么公主驸马的事,何况是“名动京城”的美人了。
旁边的公公神色如常,看来是伺候多年的老人。
“刘卿也不必惶恐。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事了,朕放在心里,哪也说不得,今日还能与刘卿说上几句。可惜我那妹妹过了几年便病死了,岳霖极是伤心,三十年未娶,是个情深意重的。”
沉默许久的公公倒了杯热茶,突然插言道:“逝者已矣,皇上千万保重龙体,不必过度伤怀。”
“朕也跟岳霖说了,”皇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过几日他要给你些事做。刘卿的能力,朕是看在眼里的。”
“谢皇上隆恩。”
子衿又听皇上说了一阵,才告退出了宫。
他拭了拭额上的冷汗,一个人走回岳府。
他抬起头,看了看府门的匾额。
原来,岳霖与皇家竟有这么一段……
42
42、字条 。。。
岳霖近来渐渐让子衿接触了一些事务。
大臣的言行、京中各府的守卫、京畿以外的人事流动、五品以上臣子的信件往来……杂乱的事务只能与岳霖在府内一个暗室中分理归总。深夜里子衿常常会累得打盹,处理的事情都要先交岳霖过目。
子衿有些好奇,问道:“先生以前都是一个人做这些事的?”
“几十年了。”
“吴钩说先生身体不好……”
“以前身体伤着了,也老了,现在每日休息的时间也长。”岳霖谨慎地挑选着写在各种质料纸张上的字句,又重新誊写在绢布上,折成细条,塞进银筒里。他偶尔站起来走一圈,又坐下继续。
子衿笑道:“子衿听闻先生以前在边关杀敌,现在又如此鞠躬尽瘁,果然不负‘提携玉龙为君死’之誓。”
岳霖抬起头看他一眼,幽幽烛光中眼神更加深邃。片刻,他又低头道:“继续吧。”
各省的巡抚、督察、京中的官员各有龌龊,子衿夜里看着许多暗卫与钉子送来的情报,面上却还要保持平常的神色,有些压抑。与吴钩的来信多了,却不能提到任何事情,只好趁着闲暇的时间多买些京城的东西,那些吴钩在信中提到过的小时的爱好寄去江南。
岳霖偶尔问起,也拿些常人难得一见的珍贵药材一同送去。
表面日子渐渐又平静下来,子衿却从一些信件情报中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各地的官员向京中送礼的渐少,有些官员外地的亲友也向其陈述家中变故,要他们快些离京赶去。
各省巡抚则是隐隐有表功之意,说些任上的烦琐事。
京中各官员暗中通信的不多,大都只是以家中聚会论诗或是赏玩古物字画的由头会面一个时辰,传来的也是只言片语。
岳霖看着子衿皱眉,却仍只是记录誊写,并未改动,稍稍安心。他看着手边的两张字条。
一张,是三王爷的。
一张,是京中兵马调动的。
他将两张字条暗自笼入袖中,汗湿的掌心模糊了墨迹。他稍一用力,手指便将字条搓得粉碎。他手掌一翻,碎纸屑又落入浅浅的油碗中,成了灰烬。
不一会子衿那边又传来轻微的鼾声,他走过去,拍了拍子衿的肩膀:“回去睡吧。”
子衿迷糊醒来,更夫经过,侧耳细听时却是三更了。他向岳霖行了礼,便回房和衣睡了。
这边岳霖用笔尖沾了笔架旁的印泥,又点了墨,撕下内里一块白绸,画了一阵又写下数字,唤来一人:“莫颜。”
那人拿了绸布,岳霖道:“可以送去给莫冬了。”
“是。”
“等等。告诉莫冬,明晚趁夜到我府上来。”
42、字条 。。。
“是。”
岳霖回房休息后,那人从房中另一条仅十丈长一人宽的密道出了暗室,正到了岳府原来夫人的居处。那人动作矫健,攀上假山石向墙头一跃,便隐入夜色。
那人拿着在京中疾行,在一处门前还挂着春联的人家停下脚步,仔细辨认一番,便推门而入。
房中有人听见声响走出来,那人用手一抹,取下面罩,却竟是个容颜清秀的女子。她从怀中取出白绸,一抖开,月光照着字迹,不甚清楚。屋主小声道:“莫急,回屋说。”
他关上门窗,点了蜡烛。脸颊清瘦,有些褐色的斑痕,下巴上还粘着一丝白线——正是叶昸。
莫颜看了他半晌,道:“莫冬,太久不见了。你看,下巴上还粘着易容的胡子呢,脸上画的老人斑都还没擦干净。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照顾自己。”
叶昸沉默片刻,说道:“姐姐别说了,还是叫我小昸吧。先生给的名字,太久没听过了,连先生自己都改了口呢。先生传的信儿呢?”
莫颜忙举起手里的白绸:“都在这里了。”
两人细看时,莫颜一惊,道:“先生教你进宫做什么?”
叶昸看了她一眼,笑道:“有些事情要了结。”
莫颜还要再问,叶昸又道:“姐姐,让我好好看看你罢。以前还和姐姐长得有一分相似,现在是一分也没了。”
“是,小昸长大了,有自己的事情了,姐姐也不便管了。”
“姐姐,这些事情,你真的不必知道。”
莫颜看了他一阵,终究只是说道:“先生吩咐你明晚趁夜到他府上去。”说罢,起身走了。
43
43、刺杀 。。。
叶昸回头看着未写完的纸页。
烛焰照亮一方桌案,被镇纸压着的书法饱满漂亮,却断断续续,不成篇章。
一行行,全是“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的断句。
他手抚过怀里揣着的匕首,想起很久前先生在教习书法时第一次写给自己的帖子,稼轩的玉楼春: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很久以前,姚孺,子嘉,还有叶昸……他们都已经老了,变了。
当初姚孺学的是棋,子嘉学的是画,而自己学的是书。三个人的技艺虽是日益精熟,先生却还总是笑他们没什么长进。
而李淼,先生最喜欢的孩子,那个允文允武意气风发的人……却已不在了。
他跟着李淼去涞水不过是想着凭自己那一点浅薄的武功医术有所助益,却看见了那一幕。
漫天的血腥火烧,他被李淼丢进只剩下湿泥的井,才逃过一劫。
他眼睁睁地看着挚友倒在井沿上,被士兵拖走。
他立下誓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如今他所牵挂的,不过是友人之仇,与先生的一分恩情。
还了,便罢了。
否则……死不瞑目!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白绸——绸上,画着宫中的地图,用泥与墨混着,下缘又有数字:由左路入宫。
看字迹颜色确是先生写的。
他拿了根针来,在左手上将地图刺了,极深,至少可留五日。
他吹了灯,觉得手掌上有些刺痛发痒,想来血迹是干了。
他将手掌放在脸上,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只是这样的疼痛而已。
*******************************
第二夜,叶昸由莫颜领着进了岳府。
莫颜退到一旁,岳霖道:“我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你,叶昸。几十年了,我……并不想如此。”
“叶昸死得其所。何况先生的恩情,无以为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不必如此。你和你姐姐,过了这么多年,该还的也早还清了。”
“先生,叶昸心甘情愿。”
岳霖沉吟片刻,还是问:“匕首带了么?”
“带了,淬了轻毒。”
“把这毒去了罢!”岳霖道,“这毒易留痕,换一种。”
叶昸闻言,有些不解,却仍是听命用茶水在刀刃上淋了,用白布擦拭干净。又将岳霖递过来的小瓶子里的液体倒在了刃上。
刹那,刀刃上闪出幽蓝色
43、刺杀 。。。
的光。
他将匕首收入鞘中,说道:“先生,此去便……”
岳霖抬手制止,沉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此后,你带着你姐姐去南边罢!她是真吃了苦了。”
叶昸不解何意,岳霖却只是推开了一旁的门:“去吧。”
“是。”叶昸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莫颜,转头走了。
叶昸走后,莫颜正要去关上门,岳霖说:“你既想去,便去罢。”
莫颜惊疑不定地回头,岳霖笑道:“这条密道,只有皇上一个人知道。”
莫颜大喜过望,连忙道了谢,手脚利落地进了密道。
岳霖将门掩上,手抚摸着腰上系着的带子。沉木扇的扇骨扇面又硬又沉,也只有李黎那样的武将会送……那条密道原本是先皇来看她的,没想到却派上这样的用场。
他关好房门,走到院中。
他抬起头。
这已是不知多少次看着缺月——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新月这一日,那个龙座之上的人必然会单独在那处转一圈。
今日的月相,却是罕见的全食。中心全都黑了,只剩边缘一圈银红色的光晕。
不祥之兆。这样的帝王死了,上天还要为他哀悼么?岳霖冷笑一声。
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前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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