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走的陆路,新买的马踏在地上,发出闷响。
子衿牵着马,和吴钩并肩走到长亭之外。
“就到这里吧,你身体不好,别再往前走了。”
“嗯。到了京城,记得来封信报平安。”
“你要记得回信。”
“好。”
“你还没告诉我呢?”
“什么?”
“吴钩,你要等到我下次回来的时候才肯说么?说不定我回不来了。”
“别乱说。快走吧,一路小心。”
“我问你呢!别再想糊弄过去!”子衿盯着吴钩的眼睛,“一定要等到我变成你这个样子的时候?你要我缺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你要我也变成一个四十岁的人,要我也把头发染白么?戳到你的痛处了?”
吴钩沉默良久,突然笑起来:“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自己去看不好么?我的眼睛在白天虽也不太好使,也看得出你掉泪啦。”
子衿转怒为喜,忙用袖子抹了把脸。两人又站了一阵,吴钩赶着子衿上了马。
子衿走出一段,又牵紧马缰停下,回头望去。
吴钩向来时的路走去,背影已经看不清了。
按着先生的安排,下一次回来,便是……凯旋,抑或,死。
他怅然调头,快马加鞭向着云阳赶去。
还有一个地方,一定要去看看。
50
50、云阳 。。。
云阳西十九里,姻缘庙。
这里远比不上京郊热闹,冷冷清清的,想来是山路难行。子衿来时牵着马,愈走愈觉得不该叫吴钩来此处。到山里时,他已出了一身汗,腿内侧摩擦着衣裤,极难受。
姻缘庙比京郊的要小一些,其它的布置却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一位掌管着香火的庙祝大概是觉得客人太少,竟趴在木案上睡着了。
子衿摸出随身的钱袋,往庙门口的箱子里投了几钱,才进了庙里。
庙里的院子很大,中间便是那颗姻缘树,树上绑了许多垂下的红线,线上还吊着些玉饰与祈求姻缘的纸。子衿在密密麻麻的红线中细细地找寻,直到看得眼睛都痛了也没找到。
不知何时庙祝醒了过来,走到子衿身边,问道:“可是来求姻缘的?”
子衿摇摇头,又走近了一点。山里刚下过一场雨,粗糙的树皮变得湿滑,树上缠捆的红线愈发鲜艳。子衿手抚上树的躯干,撑着身子又靠近了一些。
庙祝惊异地看着他,半晌,又笑着说道:“看来公子是个有心人。在这里绑红线的人哪,常会留点心上人认得的信物,公子想必是来看心上人留下的东西了?”
“嗯,算是。”
一边子衿还在仔细看着,那边老庙祝已经在念叨了:“要说这年头,痴情人还不少。上次还有个头发白了的人来,拿着根红线往树上爬呢——幸好没有摔着!哎呦,我仔细一瞧,他还少了一只手呢,腿脚倒是还利索。”
“少了右手?”
“是啊。”
子衿闻言连忙往树上望去。连续多日的劳累让他有些发晕,看不清枝枝杈杈。叶子上残留的水珠不断地落下,他抹了抹脸,挽起袖子往树上爬。腿内侧被老树皮磨着,血渐渐渗了出来,他咬咬牙,用力跃了上去。
在树分叉的地方,一根红线缠着整齐的黑白相间的发,牢牢地绑在粗枝上。接口处绑得很牢,子衿用手指抚了抚,在树上坐了一会。
山中的雨又开始落下,子衿从树上下来,牵了马,沿着山路走了下去。
他赶了一会路,便到了云阳。平日说话慢吞吞的管家这次却急着将他迎了进去。大伯小声对他说道:“探亲假过了,你也不能再在云阳躲着。你妹妹出事儿了,到京城的时候先待在岳府,岳先生自然有法子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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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近日出了几件事,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件,是何家二公子两年前娶进来的平妻与男子私会,被婢女说了出去,交了官府;另一件,则是皇上的吴昭媛为其诞下一对龙凤胎,为二皇子、长公主,被封为贤妃。
50、云阳 。。。
京城的官员皆知出事的那位是刘子衿刘侍郎的亲妹,议论纷纷。
子衿这日匆匆赶到京城,一路上听了不少言语。一进岳府,管事便引子衿到岳霖房内。
“先生,我妹妹到底怎么了?”
“你别急,先坐。”岳霖倒了一杯茶,按着子衿坐下。“你也知道,你妹妹对这婚事是不愿意的。何家二公子几位夫人的陪嫁丫鬟都成了他的妾室,只是一年前你妹妹陪嫁的丫鬟死了,她日子过得更难,平常也没个人说话。后来何家又给了她两个丫头,她不愿整日带着。两日前她的一个婢女突然对何家说是她跟一个男子私会,何家没用私刑,将她交了官府。”
“与男子私会?那男子呢?”
“不知。”
“什么?!仅凭丫头的一面之词……”
“子衿!”岳霖紧紧地按住他的手,压低了声音。“何家二公子整日流连花楼,他新婚之夜没有同你妹妹圆房!官府之前验明你妹妹,不是清白之身。”
子衿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良久,忽然问道:“我妹妹受了什么刑罚?”
“去衣受杖,还有……木驴。”
“她死了。”
“是。子衿,你听着。我已经在打听事情的原委,你明天还是要去上朝。你应该知道,无论别人说什么,别回应。”
“我妹妹死了!受的是奇耻大辱!”
“我知道。我会查清楚,子衿。现在,你先冷静下来。你别忘了现在有多少眼睛盯着你,你记住,新皇登基后必然要进行一番清理,京中虽看似平静,却还有下一轮动作。你若是被卷了进去,连我也救不了你!”
“我妹妹……”
“我会查清,不会等太久的。”
子衿狠狠捶了捶桌案,也只得作罢。岳霖看他不再说话,才走出门,吩咐金弦:“看紧他。”
——看来,下一番动作接着便可着手准备了。
51
51、到访 。。。
过了几日,妹妹的事情暂时没有着落,子衿只能等待,心中很是焦急。朝臣虽有心用此事做文章,奈何何垣称病,又听闻新皇对岳霖子衿多有倚重,不敢多言。
岳霖一边安抚子衿,一边着手调查此事。
这日。
吴嵋儿在房内梳妆。她仔细地往眉上贴着些花,又抿了胭脂,插上簪子,急匆匆出了门。当初她被子衿拒绝了婚事,极是不甘,一直想找个机会再提起。只是家中原本娇宠她的长辈都训斥她不知羞,连岳霖也不再邀她去府中。
她打听到子衿的亲妹嫁来京城,终于有了主意。接近刘青萍,她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吴家与何家虽是异姓却并不亲近,吴嵋儿又是未出阁的女眷,只得慢慢做些走动,才与刘青萍亲近起来。
她邀刘青萍来家里游赏山水,又故意让她见了那男子。那人本是她一门远方亲戚,经她一说,也同意了此事。
她看着自己那亲戚与刘青萍好上了,暗自得意。本想寻机让子衿知道此事,迫他应承婚事,不想那婢女竟会告发。所幸刘青萍受刑死了,家中那远亲及时逃走,不知去了何处,否则事情一被查出,自己也要受到牵连,说不清了。
她正暗自庆幸,不料昨日听说家中那亲戚莫名其妙地死了,死相极惨。她又想到那没了下文的婢女,惴惴不安地坐了一个晚上,还是想到了岳霖。
她小时候便常常随大人去岳霖府上拜会,岳霖没有儿女,对她极好,如师如父。自己做了什么错事,都是岳霖帮她收拾。这次,岳霖也必定不会拒绝……
她想到此处,打定了主意。对轿夫说道:“去岳府。”
她到岳府时,管事的早接到消息,将她引到子衿房内。她没来过此处,随意看了看木床桌椅,见岳霖坐在桌前。她坐下道:“岳伯伯,怎的换了住的地方?”
“坐下吧。嵋儿此次来我府上有什么事情?”
吴嵋儿又看了看四周,让岳霖遣走了下仆,这才低声说道:“实不相瞒。嵋儿前些日子出了些错,想求岳伯伯出个主意,求岳伯伯千万不要同他人说。”
“何事?我自是该帮你瞒着的。”
吴嵋儿听得此言,算是放了心。她拿出手帕拭了拭汗,缓缓道出原委,其间自然隐去了一些事,只说是刘青萍与自己那远亲私会时被自己知道了,后来两人求她隐瞒,她只好缄口不言。听得事发,怕牵连自己,才求岳霖出出主意。
岳霖听她说得详细,沉吟半晌,道:“此事并无他人知晓,那婢女也没告发你那远亲,想是那两人背着你私会时被撞见了,婢女不晓得男子身份。你那远亲既然已死了,便无大碍,你可安心,不必焦急。”
51、到访 。。。
吴嵋儿听岳霖如此一说,便放了心,道个谢站起身来。想了想,又对岳霖说道:“求岳伯伯莫将此事告诉刘公子,可好?”岳霖点了点头,吴嵋儿这才笑着转身走了。岳霖兀自倒上一杯茶,看着茶叶渐渐散开。床后转出一人,却正是子衿。他脸色郁沉苍白,手一抖,碰翻了茶盏。
原本岳霖说是吴嵋儿从中作梗,他还不信。没成想今日她竟来岳府将此事轻描淡写百般推诿……竟真是如此!竟是因为此事,因为她——!
岳霖道:“你莫心急。吴嵋儿是吴家娇宠惯了的,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子衿也不说话,岳霖摇摇头,走出房门。金弦一关上门,两人便听得屋内乒乒乓乓一阵声响。等屋里没了动静,岳霖这才踱出院子,吩咐金弦金瑶道:“切莫离开此处。到了晚上屋后也添些人守着。”
金瑶应了声便往里走去,金弦却跟着岳霖到了隐蔽处。岳霖低声道:“不是叫你别离开院子么?”
金弦顿了顿,仍是问了句:“先生此番动作,若是被刘子衿知道了,如何是好?”
岳霖看他一眼,淡笑:“按我的吩咐做事便好,其余事情别多问。”
他看着金弦怏怏而去,转身,向住处走了。
当初刘青萍一出事,他便着人查知了此事。他没想到吴嵋儿竟真为了子衿做出如此阴险的事,不过,左右还是一样的结果。吴嵋儿此次闹出的事情,反而有助于自己的计划。
他回到房内,从抽屉中找出一块带些香味的墨磨了。又找出压在镇纸下的一片红叶,用左手拿笔蘸了些墨水,往红叶上写了一行字。
他唤来一人,将纸条给了他。
今夜,便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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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公主 。。。
是夜。
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将一片红叶给了个婢女。两人说了一会,太监便匆匆走了。
第二日。
一名侍婢发觉极受皇上宠爱的长公主被人缢死于殿中。吴贤妃哭求皇上查清此事,为长公主报仇。皇上震怒,责令宫中管事之人查问。
管事的人连夜查探,翌日,几名太监被问出昨夜不在房中,其中一人被杖责后招出是潜入宫中缢死了长公主。一看招出的口供,竟是皇上新近的宠妃秦昭仪所为。只因秦昭仪有孕在身,又恐皇上有了三名皇子皇女而不再宠爱自己诞下的皇子或皇女,才做出这样的事来。
皇上大怒,却又因秦昭仪有孕在身,不忍当场赐死,竟将秦昭仪下了狱。
当晚,秦昭仪在狱中自缢而死,死前竟咬断了两根手指,只在监牢的壁上留下一行血字:“吴妃陷害臣妾,求圣断。”
皇上见此血字,黯然落泪,又命人重新彻查此事,才发觉当夜的太监已被下毒而死;又有贤妃的一名小婢说是与那被害的太监为亲兄妹,招认确是吴妃收买兄长,答应保自己一世富贵安然,兄长才遵其指使,缢死了长公主。
那小婢唯恐兄长枉死,又呈上一片红叶,说是吴妃亲手所写。那红叶上字迹娟秀,恰合了吴妃往日随手写的诗句;墨里还带着淡香,也是吴妃最爱的香粉。
一名管事的也进言道:“宫中已有两位皇子,秦昭仪便是怕失了圣宠,也断断不该害死长公主。”
凡此种种,一经查实,吴妃是百口莫辩。皇上痛失长女爱妃,对吴妃是痛恨至极;朝中大臣听闻此事,也纷纷斥责吴妃心肠狠辣。更有一名大臣说道:“吴妃今日敢杀亲女争圣宠,莫非要效仿吕雉武瞾,做第二个女皇么?!”
圣上一听此言,即刻下令处死吴妃。吴家受到牵连,不少人都丢了官职,连吴恪也在其中。吴家经此一事,怕是再难翻身。
子衿听了岳霖的消息,趁机向圣上进言,要求查清妹妹的事。岳霖找来了那名告发刘青萍的婢女,此事她已被打得不成人形,却仍是能开口。她竟招认当日的事情是吴嵋儿陷害,那名男子正是吴嵋儿的远亲,前些日子被吴家派人杀死;又说告发此事是何家大公子所指使,他酒后曾与弟媳同房,怕事情败露,才要寻个由头害死刘青萍。
皇上与朝臣们听闻这无比荒唐的事,皆是震惊不已。偏那女婢竟还说是自己与大公子有旧,大公子许她成事后娶她作妾,刘青萍死后她深感不安,曾劝大公子说出此事,没料到竟遭毒打。又拿出一样东西,说是大公子给的信物。一看,正是大公子贴身带着的玉环!
查案之人思来想去,觉得此事牵连到何
52、公主 。。。
家、吴家,不得不慎重;可那女婢既将自己的丑事也抖落出来,必是报了死志的,看来所言不假;又有证物为凭……几人左右为难。
讨论了一番,几人为稳妥起见,还是请求皇上圣裁,皇上正是悲痛万分的时候,一看物证人证,又是盛怒,大声斥道:“就是京中这一个个大家望族,烂到一堆去了,出了这些荒唐事,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不敢判,还请什么圣裁?拎着那个何大公子去何垣面前问一问,他这个唯一成器的儿子都做了些什么!”
在场之人俱被天子之威吓得瑟瑟发抖,即日何大公子下狱,在狱中畏罪自裁,撞墙而死;何垣听闻此事一病不起,第二日便去了。
皇上此时又念起恩师之情,到何府悼念了一番,令何家举家随着何垣的灵柩迁回乡中,将他葬在故土上。
回过头来,皇上又安抚了子衿一番,给他妹妹昭雪,让吴嵋儿受同样的刑罚而死;加了他三年的官俸,又赐给刘家金银,拔擢了几位年轻有为的刘姓子弟。
至此,京中两家为皇上忌惮的大家已土崩瓦解,其他望族随之收敛,依附于这两家的小族也安分不少。大臣们一见原本有些敦厚懦弱的太子使出雷霆手段,才知从前小觑了他,再不敢弄权应付。
皇权,算是巩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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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开棺 。。。
子衿这日在给吴钩写信,久久不能落笔。妹妹出事之时,他愤怒至极,只想着为她报仇,未假思索便向皇上说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