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子衿再说,他放下茶杯,结了帐,拉起子衿走了。两个小僮早已等在客栈外马车旁,车夫等四人都进了车厢,便挥鞭前行。
出涞水关北门时子衿听得外面嘈杂喧闹,撩起车帘一看,竟是一些士兵执着长枪四处探问。岳霖道:“放下车帘。别管这热闹。”子衿只好坐回原处。
出城时几个士兵掀起帘子看几眼车厢,正待要叫人下车搜查,却是岳霖叫小僮掏出块牌子,便放行了。
子衿只觉莫名,索性不问,由着马车驶向城郊荒野。
黄昏时行到下一城的客栈,安顿好后,子衿早早睡下了。
岳霖在房中坐了半个时辰,唤来隔房的书童道:“别让子衿醒来。”
书童应声去了,一个身影从窗外窜进来。岳霖笑道:“一别多年,君可安泰。”
那人在原地立了一会儿,终于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此冤不雪,死不瞑目!”
作者有话要说:“忆君”两句为王昌龄被贬龙标送别魏二时所作,地点情绪皆不合,因此子衿说是“引错了”。
22
22、叶昸 。。。
岳霖将他扶到桌旁,按着他坐下,安抚一阵。
那人片刻后拭干泪,抬起头道:“终于见到先生了。”
他整了整衣襟,却仍是万分狼狈。脸颊上颧骨高高地突起,皮肤苍白剔透如鬼,头发枯黄,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一双微湿眼睛却仍是晶亮。
“还好,没失了精神,不愧是李淼最看重的朋友。”
那人一听又要哭起来,却还是忍住了。他清清嗓子道:“涞水一事,我随李淼前来,却未曾想到帝王如此无情,分明就将他当了替死鬼。李淼也是愚忠,不肯随我走!”
“叶昸,李淼之事我遣人暗查,却只知大概,你也没了踪迹。我本不欲再进涞水,却未曾想到你一直在涞水关内。”
唤作叶昸的人略显平静,语气也恭敬拘谨起来:“学生失态了。学生九死一生,侥幸苟活,本欲出涞水关去寻先生,却发现戒备甚严,只好在涞水藏了多时。幸而昨日认出那赶车的车夫,学生才知先生来了。先生若再不到,学生真要去九泉之下给李将军赔罪了!”
岳霖叹息——好久没听到李将军的名号了!他面上却仍平常:“我受将军之托照顾李淼,这孩子冤死涞水,本是我的罪过,你不必自责。”
叶昸待要分辩,岳霖抬手止道:“此事以后再论。且将情况细说来听听。”
叶昸于是将因果俱说了,面露激愤之色,却强自压低声音。说到后来,已是声泪俱下。
岳霖握紧拳头,手背上骨头根根突起。他道:“叶昸,你且宽心。来日,我必让李淼沉冤得雪,方不负将军所托。我知你非有仇不报之人,然经此一事,难免有心人翻出旧历来,对你不利。此后你不便跟着我了,且隐姓埋名,去南边罢!”
叶昸闻言,愤然起身。踱步许久,又颓然坐下道:“听先生的。只是李淼一事,若有难处,但凭先生驱使。”
岳霖点点头,解□上一块牌子:“走东线。到了云阳,叫管事遣人到南十里处找吴钩,派一堂的信鸽将东西送来。你说,他便知了。”
“是。”
“这是盘缠,你一路上到一城换一匹马,尽快赶到云阳。”
“学生记下了。”
“好。去罢。”
“先生,保重。”
岳霖笑着摇摇手。叶昸身影一闪,便又不见了。
岳霖从包袱中拿出一枝香,点上。室内渐渐升起一股淡烟来,那味道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过于浓郁。
第二日。
子衿进来岳霖房内问道:“先生,书童昨日给我的是什么香?说是您给的,”又嗅了嗅,说,“就是这味道了。总觉得昨日睡得沉了,直睡到卯时一刻才醒。”
岳霖答道:“香是安神的,于你有益。前日看你仍是寅时三刻起身,未免太过疲累。今日便放你一天假,没成想
22、叶昸 。。。
你仍是卯时便起身了。”
子衿于是谢过,不再多问。
车马又驰行了十余日,终于到了京城。岳霖的住处上却不是写着什么“南阳草庐”,而是“岳府”。金字黑底,是少见的草书。高华之中,仍是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傲气来。
岳霖道:“草庐建在城郊,你是住不惯的了。暂且在此,多结交些朋友,也好有些进益。”
“先生呢?”
“自然也暂住此地。”
子衿应了。由小僮领着进府里又仔细看了,才觉雕梁画栋,山水回廊,荷塘鱼池,翠竹石井,处处雅致又不乏京中贵气,想来是请江南与京中的工匠一同做的。
府中未细数几院几门,却不乏幽深之处,确是读书的好地方。
他在疑惑岳霖身份的同时,也不禁想到城郊的草庐——那又该是怎样的人间仙境?
***********************
岳霖将他安置在一处小院里,看他安顿好了,才进了房内,叫来管家问些府中事物。
管事的具答了,又将暗中的账目呈了,垂首听命。
岳霖将其分理了,才微微展颜。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23
23、吴恪 。。。
子衿这几日读书练武,日子过得简单。
没了家人在一旁,虽觉逍遥,却有些不适。
毕竟在岳霖府中算是寄人篱下,不如在自己家中自在。
岳霖成天见不着几面,又没有子女,唯一的夫人也在多年前去世了,老仆人说起时讳莫如深。
京城繁华,他在岳府中却听不到太多的声音,也因已被岳霖教导了多月,而不敢再分心他顾。
却总是在心里存了这些事。
还要去看看吴钩的大哥呢……吴钩的信为什么还没寄来?
*******************
又过了数日,岳霖终于现身,还带着一个小厮。
小厮身材瘦小,却眼神清亮,看起来十分机灵。虽比琴童书童略显稚嫩,却也让子衿十分高兴。
岳霖道:“你给他起个名吧。”
“他原本没有姓名?”
“我是先生从街上捡来的,父母的名字皆忘了,从此便是公子的奴才了。”
子衿有些奇怪:说话清楚嗓音柔和,并不像一般的乞儿。
不过,先生给的人,总该有他的考量。
子衿于是道了谢,给了个“金弦”的名儿。
岳霖细想想,笑了。
这孩子,还记着那事儿呢。
再几日,管事的又领来一个女孩儿,同说是在街上捡的。子衿哭笑不得,暗道:“先生真是觉得我够听话的了,要不能用一样的话来诓我?一听便是假的。”
却还是给女孩儿起名“金瑶”。
岳霖听说了,大叹道:“真没出息!心里就一件事儿,还不藏稳了,这小屁孩儿,跟吴钩小时候一个德性!”
金弦,金瑶。此时的琴为七弦,又称瑶琴、玉琴,这俩名字反过来,可不就是“七金”吴钩么?
怕是子衿嫌“金玉”这两字太俗才没取的罢!
岳霖暗笑着想,要是再送去个女婢,子衿怎么取名?
转而又道,自己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
过了几日,岳霖领着子衿出门去了。
子衿在马车中颠颠簸簸的始终坐不惯,怕吐了,只好不停地寻些话题。
“先生,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吴钩的大哥府上。”
“……!”
子衿差点摔下座去。抬袖拭了把冷汗,他撩开帘子望望窗外,果真是进了尽是一朱门大院富贵人家的坊内。
两人下了马,岳霖报上名字,长着娃娃脸、细声细气的门人通报去了。岳霖一面对子衿感叹道,上次来时门前还是认识的老人,此次已是个不晓事的孩子了。
片刻府中出来一个老人,极恭敬地将两人迎到了院内。子衿奇
23、吴恪 。。。
到:主人不在家么?怎么是个下人将客人们迎到主人的院内,又不走了?
过会儿出来个稍有些驼背的人,穿着颜色暗淡的长衫,看起来十分落魄。近看,却是不讨喜的样貌,面相刻薄奸狡。
心术不正之人。
子衿有些厌恶,却没表露,只是往旁避了避。岳霖自然知道身后子衿的动静,却没动,反是深深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也朝这边看了一眼,扫过岳霖身后的子衿。像是确定了什么似的,笑了。
他唇上的法令纹又深了些。
转身,匆匆走了。一出岳府,又是低眉顺眼的样子。
这边屋内迎出一个人,穿着织工极好的长衫,君子如玉,儒雅风流。
看脸,是三十出头的样子,眼里,却因笑容而看不清楚。
岳霖倒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人深深一躬身,道:“先生。学生进来十分忙碌,未及拜访,万望见谅。”
岳霖毫不客气道:“别说是我学生,谁敢用这种语气对先生说话?白教你那么多年了。”
那人豪爽地笑起来,下巴上的胡须微微颤动。
子衿觉得,吴钩留了胡子,大概与他有五分相似。
这便是吴钩的大哥了?看起来倒还是盛年之人。
不过听吴钩说,也该是快过不惑之年了。
岳霖拽着还有些拘束的子衿道:“对他不用讲究繁文缛节。算起来,他是你半个师兄。”
“……师兄。”
“哈哈哈,这孩子太实在了,有趣,有趣!早听我弟弟提过你啦,你是叫子衿吧?”
“是。”
“好名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真是好名字。”
岳霖在一旁道:“啰嗦什么?也不请先生我进去喝口茶。”
“哎呀,真是——瞧我这记性!先生,我新进了些好茶,江南可喝不到!您且去看看,老仆,带先生过去!”
子衿看岳霖朝内院走,一时不知该如何。
吴恪却是将子衿引至座前,道:“坐吧。不必拘束。”
24
24、王爷 。。。
子衿正襟危坐,吴恪却尽是说些家长里短,又问子衿一些江南的事。时时说早听闻小解元之名,极赞赏子衿的才气,又勉励了一番,以期金榜题名。
聊到吴钩的时候,吴恪笑道:“他有没有对你说那年春节的事?……说了?……哈哈哈,这孩子!其实,那晚是我把他推进去的,没想到那小子,哈哈,居然对香粉过敏!白扑进女孩子堆里了。后来又去了边关,居然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子衿,你可别学他!”
子衿转过头,盯着吴恪的眼睛:“大人,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吴恪仍是笑着。
“您说这么久了,我只想问,吴钩现在的事,您知道多少?”
“他不便常写信,家谱里又是个死人了,只知道有个孩子一直缠着他,有点令人无奈啊。”
*******************
不多时岳霖出来,拉子衿道别,出了吴府。
岳霖问:“如何?”
“吴大人看来生活安泰心情舒畅,我给吴钩写信可叫他不必担心了。”
“吴恪他还是挺疼他弟弟的,只是族规严苛。子衿,你该知道。”
“吴钩他觉得我很缠人么?”
岳霖听着特别孩子气的问题,大笑起来。
子衿恹恹坐下。
岳霖道:“就这样坐马车回去也太无趣了,下车走走,也好让你见识见识京城的民风民情。”
于是两人下了车来,子衿一路上看着繁华的京城说:“先生,京城这倒跟涞水有三分像。”
岳霖但笑不语。
街上的吆喝叫卖声极繁杂,时不时掺有各地的口音。各种摊子一直延伸到巷子口处,确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车马缓缓驰过,行人闪避,倒没什么人横闯行道。
两人走得累了,在一间酒楼歇下,岳霖要了个雅间。
子衿看着雅间壁上题的字,奇道:“我看这酒楼里外用的字处处不同,却都有题字;却是这字,与其他的不同。酒楼前的匾额都写得尚好,怎么这字平平常常,还放在雅间?”
岳霖道:“这酒楼,据说是柳三变落榜后借酒消愁的地方。这字,据说是柳家后人题的。京中不乏附庸风雅的人,这家的掌柜虽不识文断字,却是个有趣的。”
子衿道:“先生提起柳三变,我倒想起来,这么说,先生也算是才子风流,白衣卿相?”
岳霖望向窗外,看着往来行人,其中甚多带一个背着行囊的小童穿着草鞋前来赶考的书生。
他笑道:“先生我当初可是从安庆来的书生,说起来也是赶考的。后来么,出了些事情,就改主意了。”
两人说着,雅间的帘子却被人撩开。进来一
24、王爷 。。。
个穿着华美的公子,腰上的玉饰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我一听便知是先生在此。”来人朗笑入内,周身绮绣罗锦实在有点晃眼。
后面又进来一人,丰神俊秀,奇是巾帽后面扣了一块白玉,不名贵,且极其怪异。
“先生。”此人同样一拱手,打了个招呼。
岳霖起身,两人退让了一番上手,最终仍是岳霖坐了。
两人打量了子衿一番,笑着对岳霖道:“看起来是个灵秀的人。想必是先生新收的学生了。”
“在下刘子衿。”
“没字?”
“未满二十。”
“不满二十不行成丁礼?奇了,子嘉,竟有人如今还苛守着周制。”
叫子嘉的人点点头,算是赞同。又问:“未行婚娶?”
“是。”
四人叫了酒上来,华衣的公子轻嗅,浅尝,随即把杯盏放下了,说:“这酒清冽,却非上佳。下回去先生府上拜访,必当奉上五十年的陈酒。”
“那先谢过了。”
一旁不出声的子嘉突然问道:“可是要参加会试的举子?”
“是。”
“那你可得当心了,”先来的人大笑着接口道,“岳先生看上的书生必成大器。你不知道,京中的考官一大半都是先生的门生,到时候荣登榜首,提亲的人得将门槛都踏破。”
“……”子衿无言,十分尴尬。他是什么人,敢有此言论?
岳霖却是不在乎,一边饮酒一边解围道:“到时候考卷拿蜡一封,谁知道?天下能人有的是,他也未必就是状元。”
“倒也是,”公子笑对子嘉道,“上回可不就碰见一个么,是有才,可心高气傲的——”
“公子。”子嘉在一旁又是突兀的一声。
“哟,看我,忘了。家里门禁过了,先生,我得回去了。”
“不送。”
两人起身走了,子衿转过头来汗颜:“什么人,大中午的来个门禁?”
“本朝行三的王爷,今上的次子。”岳霖展开扇子,微微一笑。
25
25、御马 。。。
又过了几日,金弦牵来一匹马,说是先生给的。子衿一看,毛色纯白,十分喜欢。拉了拉缰绳,却又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