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上的并蒂牡丹。
这场演唱非常成功,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掌声久久不绝。而她自己却对如雷的掌声恍若未闻,曲终人散之后,她依然留在词曲的情境中,久久不能回到现实。
甚至,入夜以后,万籁俱寂,她的心仍在黛玉与落花之间徘徊。屋里的灯灭了,月光穿过重重窗纸和锦帐在她面前铺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光网,春来盛开的繁花吐芳,也悄悄地渗过门缝窗隙,飞到她的鼻端,带给她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一起为她营造出柔和舒怡的气氛,一起带领她走进梦乡。却怎奈,卧在柔暖的锦被中的她一丝儿睡意也没有;更坏的是,子夜一过,寒气悄然袭来,令她又开始咳嗽。
咳得厉害了,明确地感到难受了,才促使她的心境返回现实。她仰身坐起,披上冬日用的厚重斗篷给自己保暖,咳嗽稍减后,她下床、开灯、吃药。
折腾了好一会儿,咳嗽逐渐平息,偏还是了无睡意,于是,她静坐窗前等待天明,而隔窗望月,望见的月影中恍然藏着陆天恩的人影,正深情款款地向她回望。她轻轻一颤,双手不由自主地打开抽屉,取出陆天恩的来信。
陆天恩几乎每天来一封信,半个多月下来,积了厚厚的一叠。信中并没有具体的事,而只是反复诉说思念。她则每每一读就想举笔回信,宛如与他对坐相谈一般,虽然一样没有具体的事。
此刻也不例外。她下意识地拿出纸笔来,开始向他诉说自己在演唱黛玉葬花时的感觉……
月光与花香依然陪伴着她,陪着她陶醉在唯美的小我世界中,使她没能清明地料知此刻的陆天恩正值洞房花烛……
天亮前,她写好了信,又深情款款地把每一个字都细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重誊一遍,然后,装进信封;而就在这刹那间,心里为之一动,竟想道:
〃这个时候——他——也在写信吧?〃
两人都是每天写信的——心有灵犀,也许,天天都在同一时候思念对方,提笔写信——这么一想,心里立刻涌起花蜜酿成的温泉,又甜又暖;而脸上的红潮也渐渐浮升,终至于红如火焚,燥热难当,但她不自觉,依旧对窗而坐;直到天亮后吴妈过房来看她,才发现她额头滚烫,眸中半迷半蒙着水光,而神志并不完全清醒。吴妈立刻喂她吃药,扶她上床歇息,同时接过她手中的信,一面暗自摇头叹息,一面还是决定拿去给旅店的伙计,烦他代为寄出,也一面在心里嘀咕:
第二部分 第45节:故梦(45)
〃唉!小姐就是把这个'情'字看得这么重。但愿,这陆少爷不辜负她才好!〃
而这只是〃但愿〃——她哪里能得知陆天恩的情况呢?
天色大亮后,陆府的云锦楼外有数不清的鸟儿迎着初升的晨曦高歌,自由飞翔,合力将天地间描绘成一幅〃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的美景,充满了盎然的生机;但是,云锦楼内的气氛却是呆板的、沉闷的。
金灵芝对镜而坐,涟漪捧着首饰盒站在旁边,一名仆妇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将她黑丝缎般的长发梳成如意髻,盘在脑后,再戴上一朵象征喜气的大红牡丹花。但她的脸上却毫无表情,眼中没有神采,更没有新嫁娘原本该有的娇羞、甜蜜和喜悦,而像个木偶般的任人摆布。
陆天恩也像个木偶般直愣愣地坐在床沿上,已经梳洗完毕的他头发整齐得一丝不苟,面色白里透红,但神情却有如失魂落魄,像是灵魂早已飞远了,只剩个穿着新衣的躯壳。
一阵脚步声传来,房门被推开,喜娘和一名仆妇走进来,仆妇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盘上有两个盖碗。
喜娘以欢欣的声音和语气说吉祥话:
〃来,来,来,新人请用'枣生桂子汤——'〃
她转身伸手掀开碗盖,显露汤里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面又高声赞颂。
〃愿新人早生贵子!〃
她提高声音说话,但随即感受到周遭的气氛不对,每个人都像木偶似的没有表情,没有反应。她愣了一下,声音到了舌尖上就原地打转似的顿回来,让她没法子再继续说话。
看完镜中的自己,金灵芝依旧面无表情,但也从镜中看到仆妇将一碗〃早生贵子汤〃端到她跟前来。突然,镜中的她眼睛一眨,一颗眼泪落了下来。
涟漪不经意间看见了,连忙放下首饰盒,拿手绢为她拭泪,一面嗫嚅地小声唤她:
〃格格……〃
金灵芝毫无反应,涟漪心里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而春梦却在这个时候进来了,很恭敬地说话:
〃少爷,少奶奶——太太打发我来帮着伺候——〃
没有人回应,她的声音一停,四周就陷入冷寂。她立刻警觉到气氛不对,立刻尽力化解——露出笑容,一口气往下说:
〃方才,我伺候太太到老太太那儿,老太太兴致极好,满脸喜气。这会儿,一定都已经准备好了。待会儿,我就伺候少爷、少奶奶到大厅去,拜见尊长!〃
她同时在提醒,新人还有礼要行。
金灵芝不答话,但是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身往门外走。
有了这个动作,四周僵滞的空气流动了,大家跟着她一起行动,涟漪和春梦赶上去搀着她,仆妇紧跟在后。喜娘手里还端着〃早生贵子汤〃,愣了一下之后索性把盖碗搁在桌上,跟着走了。
新房里只剩下陆天恩一个人,依旧茫然失神地坐在床沿,四周空了下来,他却没有什么感觉。
仆妇去而复返,急喘喘地跑着小步回到新房,赶到陆天恩跟前。
〃少爷,您怎么还坐在这儿呢?得上大厅去呀。走呀——快走呀——少奶奶已经过去了,光剩您一位。新人行礼,总不能让老太太、老爷、太太、少奶奶等着您吧。〃
他总算听见仆妇说话了,抬起眼,茫然地看她一眼,然后,站起身,开步走,下楼,出门,往大厅而去。
走到长廊上却遇见了蓉儿,一见他立刻传话:
〃老爷吩咐,他不上大厅了,您和少奶奶向老太太、太太行礼就可以了。还有,昨天,舅老爷在喜筵上说,有事相商,老爷定了今日接见,便请少爷在行完礼后,陪着舅老爷到无为斋来吧!〃
听完,他心中阵阵发冷,神志却被这事逼得清明了。蓉儿说的,表面上是件简单的事,实际上是难做的事——神志清明了,冷汗也冒出来了。
第二部分 第46节:故梦(46)
陪伴舅父去见父亲,势必要夹在两种不同的立场中。更困难的是,他实在不愿意去,但又不能不去。
心里难受极了,几步路走得有如背负着千钧巨石般的困难——
14'…
无为斋打破十年来的惯例,开门迎入宾客,是一件极为难得、也极不寻常的事。但是,初来乍到,在陆府中只住了两天的丹珠儿札布却完全体会不到这一层,兴高采烈地大步前往。
尤其是他一想到陆正波也是〃不剪辫〃的人时,立刻认定,陆正波和他是同一类人。郎舅不只是至亲,更是知音,这也是一种〃亲上加亲〃,未来,一定能够密切合作。
因此,他心情热切,脚步轻快,因而对其他的事物都没怎么注意,包括陪伴他前往无为斋的陆天恩的神情和步伐。
唯有在将近无为斋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竹丛,他总算注意到了,顺口吐出一句衷心的赞美:
〃这竹子长得真好——阿拉善就是养不了竹子!〃
这话不好接腔,陆天恩只有含糊以应。进了门一看,陆正波已经在厅中负手而立,专程等候客人,姨奶奶却回避了,只留下蓉儿伺候。
蓉儿恭敬地迎客入室,情绪已经上升到高扬之境的丹珠儿札布一眼看到图书、文物满屋的景象,再次升起了与他所居的蒙古王府大不相同的惊叹,很自然地极目四顾,红光满面的脸上露出了又敬又羡的笑容,但随即很理智地把注意力集中到陆正波身上,拱手作揖,笑语寒暄。
陆正波也客气地拱手作揖,请他上坐。蓉儿送上茶来时,客气地端茶敬客。只是,十年不曾与外客见面、谈话的他,虽然破了例,而神情依然严肃、端正,令人难以亲近,以致郎舅会面的气氛并不热切。陆天恩却是早有心理准备,一进门就垂手低头,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站到父亲身后去。
而质朴的丹珠儿札布并没有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甚至,因为面对着陆正波,再次地看着他与自己一致的发型,越发认定他与自己有相同的理念。而这一趟,自己除了道贺以外,确实还怀有别的任务。
礼貌性地喝了一口茶之后,丹珠儿札布立刻话入正题。
〃我这趟来之前,老王爷再三交代,除道贺外,务必进宫觐见皇上,务必代他老人家向皇上请安,也代表蒙古一方向皇上请安!〃
陆正波默默点头,丹珠儿札布的精神得到了暗示性的鼓舞,拙于言词的他因而说话流利了一些。
〃我从来没有进过皇宫觐见皇上,想烦请代为安排,也烦请相陪!〃
陆正波思忖了一下,却先转头吩咐陆天恩。
〃等会儿,你去禀告老太太,为舅老爷安排这事!〃
陆天恩恭敬地应:
〃是!〃
陆正波转向丹珠儿札布说话。
〃老太太平日经常进宫请安,熟于门路,一定安排妥当,届时,便由天恩陪侍,前往皇宫觐见吧!〃
丹珠儿札布微感失望,说话又不流利了。
〃老王爷……其实是要我……向皇上,恭述效忠之心,还须相助。〃
陆正波眼帘轻轻一颤,顿了一下之后出口拒绝。
〃我已十年不出门,不问世事……〃
他的语气很平和,但神色肃然,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丹珠儿札布满脸尴尬,只有起身告辞。
陆正波并不挽留,只朝他礼貌性地拱拱手,表示相送了。陆天恩却紧张得双手握拳,全身轻颤。情形不出所料,而接下来的是还须面对母亲,他的心里惶恐不安,勉强鼓起勇气来,半抬头,请示似的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他陪着丹珠儿札布离开无为斋。
一路上,他说不出话来,丹珠儿札布更说不出话来,而步伐变得和他一样沉重。
第二部分 第47节:故梦(47)
到了陆夫人跟前,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得知陆正波的态度后,陆夫人气得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语气几近愤怒。
〃他就是不近人情——凡事都拿他自己的标准看,满脑子都是他自己的原则——天知道,他有原则——真有原则,早该学那伯夷、叔齐,到首阳山去饿死了!〃
厚道的丹珠儿札布强忍住自己的难堪,反过头来劝慰她:
〃算了!算了!别,别生气了……不要紧的……横竖有天恩陪我去……一样的……〃
陆夫人冷笑一声:
〃不是他陪不陪你的话,是他压根儿不肯进宫,也不肯剪辫子,完全是心里搁不平,既不肯认自己是遗老,偏又自认是遗老,忠于皇室,又不拥戴皇室,自相矛盾,结果是个'四不像'怪兽!〃
她说得情绪激动起来,边说边喘,春梦、秋云连忙上来替她抚胸捶背。
丹珠儿札布一着急,说话竟结巴起来。
〃妹子……别……别动气……〃
他显得有点手足失措,而且说不出真正劝慰的话来。最具体的原因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远嫁京师的妹妹,与妹夫之间经常意见不一致,累积了多年,已无可改善。质朴、心思单纯的他以为原因是由自己所引起,费力地往这方面说。
〃别气……不要……紧……有天恩……陪着……就行……就很好……能把老王爷交代的事都办妥,就是十万分的好……〃
陆夫人一听这话,倍感辛酸、委屈,但又有苦难言,一下子情绪失控,两行泪水涌了出来。丹珠儿札布一看,立时傻住,瞠目结舌地发不出声。
陆天恩满脸痛苦地站在一旁,他已不是第一次体会到父母之间的不和谐,但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更不知道该对舅舅说些什么好,难过得眼泪浮上来,在眼眶中打滚。
陆夫人泪如泉涌,索性伸手蒙住脸。
春梦、秋云急得额冒汗珠,苦思对策。春梦不停手地为她抚拍背脊,秋云却分出神来,朝陆天恩猛使眼色;陆天恩只得硬起头皮,上前去劝:
〃额娘——额娘——〃
连唤了两声,但是想不出劝说的话来,他便站在陆夫人面前干着急。丹珠儿札布也急得团团转,反复地说着:
〃妹子……你别哭……别哭……〃
一样想不出劝说的话来,他满头大汗,拿块手绢胡乱地擦拭,拭净后的神情仍然半是尴尬,半是急切。
春梦给逼出了说辞:
〃太太,少爷刚办了喜事呢,舅老爷又是从大老远来。您宽宽心,别想着老爷的话,只想着,少爷大喜,舅老爷高高兴兴地来道喜,都是高兴的事。再说,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舅老爷的事,到老太太跟前说说,一定办周全的!〃
丹珠儿札布被提醒了,立刻跟着说:
〃是啊,妹丈也是说,进宫的事,老太太最熟悉。〃
陆夫人也意识到了,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会让兄长难过,于是,努力忍住泪水,抬起头向丹珠儿札布说:
〃兄长说的是——咱们,到老太太跟前去——〃
总算雨过天晴了,所有的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起准备到老太太跟前去。
陆天恩却趁着大家走出门去的当儿,不声不响地留在原地,等人走光了,最后举步。但是跨出门槛后,他却不追上前面的人群,而是悄自绕个弯,逃也似的走向深柳堂而去。
心里难受极了,他唯一的念头是独自逃开,躲进自己的房里去,躲进被窝里,拿被子蒙上头,与世隔绝。
不料,一走进深柳堂,才发现,事情不对了。
屋里有人,而且把屋里弄得非常零乱,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大顺正指挥着几名家仆在搬动屋里的东西。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大叫一声:
第二部分 第48节:故梦(48)
〃你们——干什么?〃
大顺绕过错乱的物件,来到他面前:
〃少爷,大家伙是在这儿清理屋子的,得把您用不上的东西拿出去扔了,用得上的东西送到云锦楼去。〃
他诧异了:〃为什么?〃
大顺哑然失笑,但是很有耐性地回答:
〃如今,您已经住在云锦楼了。以后,您就和新少奶奶一起住在那儿,当然要把您的东西搬过去!〃
他愣了一下,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明知大顺的话是正确的,但还是下意识地摇头:
〃不,我不住云锦楼,我还是住这儿!〃
大顺啼笑皆非,但是很果断地处理了他的意见:
〃您已经成亲了,要是您不想住云锦楼,要住这,那也行,一会儿我就去禀告太太,太太一点头,大家就去把新少奶奶的东西给搬到这里来,让新少奶奶跟着您到这儿来住!〃
他在陆府任事多年,处事老到,善于治疗他的呆病。果然,陆天恩不吱声了。
他沮丧地退出深柳堂,偏偏,跨出门槛后又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只好站在门口发呆。
小顺追了出来:
〃我爹叫我把您的自行车先送到云锦楼去。少爷,这会儿,您要不要先骑着玩玩?〃
他摇摇头,然后,不理会小顺,低着头,自顾自地走开了。
但是,不去云锦楼就委实无处可去,成了亲就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