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徐辰还时常半夜三更跑到望北窗外的屋顶上面乘凉,若是他在就逗他玩一会儿,若他已经睡下了,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地待到天快亮了才走。后来接连下了几场秋雨,天气转凉,她慢慢地就不去了。
徐辰却不知道,她这个半夜访客,几个月下来早就让望北养成了在午夜准时醒转的习惯。但这几日他醒来之后凝神听了半天,窗户外面除了秋虫的鸣声再也没有了悉悉索索的动静,他反而睡不着了。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寒意渐浓了。这种天气,她更加不可能来了罢。
望北裹了裹被子,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秋风从大开的窗户中吹入,带进了几滴冷雨,斜飞在陈旧的阁楼地板上,哒,哒……断断续续,却又仿佛永无止境。失眠的时候听觉尤其灵敏,他觉得这声音太烦,便披衣起身,摸着黑去把窗户关上。
结果雨滴都打到了窗棂上,风一急,噼里啪啦就跟有人敲门似的,更加吵了。他把头蒙进被子里,那声音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清晰了。
咚。咚。咚。
这回他听清了,混杂在风雨声中的这个声音,确实是敲门声。
望北猛地翻身坐起,三两下套好袍子,端了盏油灯就往楼下跑。快到门口时,他却又放缓了脚步,用空着的那只手把衣领再拉了拉,才不慌不忙地开了门。
还没等他完全打开门,徐辰便挤了进来,手里还拿了什么东西,一迭连声:“快接着快接着,要掉了!”
她一手拎着个坛子,一手拿了把伞,手臂曲起,怀中还搂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纸包,其中最大的那个,只剩一个角还被她用手臂夹着,险险地就要掉下来了。
望北抢上一步替她拿了,却不料手上沾了一手的可疑油星。“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把伞顺手往地上一丢,笑道:“烤鸡。香吧?这里还有香酥小黄鱼和盐煮花生豆哦。”
他朝她手上的坛子看去:“八成还有酒罢。”
“对,女儿红。起码有五斤。”
“半夜三更的,你这是想做什么?”他皱眉,“这些东西哪里来的,不会是你从厨房偷来的吧?”
徐辰笑说:“放心,不是偷来的。我睡下之前说要吃夜宵,特地让厨房准备好了放在我房里的。可惜烧鸡冷了,不然更香,前半夜我被它馋得几乎没怎么睡觉。”
向厨房要酒的时候费了点波折,半夜起来喝酒怎么看都像是大叔的行径,厨役们起先心生疑惑,徐辰只好说是打听来的偏方,拿了酒不是去喝的,是用来擦的。当然为了不败坏他的胃口,她不会告诉望北,这酒的是以给她擦脚治脚气的名义拿出来的。
“我问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来,你还没回答我。”虽然这么问着,他却已经接受了现实,一手拿着灯盏,一手拎着那只烧鸡,带头走上楼梯。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么?”她问。
望北顿了顿,摇头:“没留意。九月了吧,到底是初几我不知道。”
她叹了一口气:“过日子过成你这样,到底是该说你浑浑噩噩好呢,还是羡慕你不受这些红尘俗事烦扰好。小伙子,明天初九……哦,已经过了子时了,应当说今天就是初九了。”
九月九,重阳节。还有……
“过节是主子们的事,我们下人顶多得几个赏钱,我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他滞了滞,才把鸡放在桌上,背对着她说道。
徐辰把吃的都往桌上一放,拖了两张椅子过来面对面放好,挑了其中一张坐了。她眯起眼道:“你的生辰,你都会不知道么?九月九,二九十八,说起来我还真是英明神武,取的名字果然很适合你……”
他诧异地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的?”连他自己都差不多要忘了。
“你的卖身契上写着。你还不知道罢,老爷子给我选了十几个人作陪嫁,男的女的都有。前几日把卖身契都交给我了,其中就有你,”仆人们被当做财物一样给来给去,她怕他会难受,谨慎地挑选着用词,“恐怕不久你就要为将军家去泡茶了。”
二七、职业病寿星
出乎徐辰的意料的是,对于自己忽然成为了她嫁妆的这件事,十八同学表现得相当镇定,既不愤慨,也不期待,神色始终是淡淡的,“是么?在哪里都是服侍主子,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这处变不惊的语气哟,跟看破了红尘一样。阁下忘记了你其实只有十四岁罢?哦,过了生辰了,应该是十五岁——不过跟十四岁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就是了。在现代,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疯狂地迷恋着球星和电子游戏呢,哪里会有这样的。
“十八,你是十一岁才入府的吧?”她特地向李先生请教了这个时代的年号,对着那张卖身契推算了半天,才算出他入府的年纪,“没有进徐府之前,你在做什么?”
他眉间顿时乌压压地飘来一阵阴云,山雨欲来:“为什么要告诉你?”
刚还觉得他淡定,转眼间就变脸了。不过看他的样子,大概触及到他的伤心往事了,不说也罢。
她刚要开口,望北却又忽然缓和了语气,踟蹰道:“要我说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总要有来有往是不是?不如你先说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刚认识的时候问她,被她含混着带过去了,后来也一直没听她说起过。
徐辰却回答得出乎意料的爽快:“我的事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一个手艺人呗。”
“手艺人?”
“你看我手里这茧子……”她摊开手掌,马上意识到那些茧子已经没了,改口道,“本来这里有一个,这里有一个,还有这里,——就是你摸到过的那几个——都是那时做手艺活留下的。”
他记得那些厚厚的茧子。那时候只是感到奇怪,现在却涌起了些微怜惜的情绪。她以前也一定很不容易,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做的是什么活,才会在手上留下那么多老茧?
“要说什么活……”她为难地挠挠脸颊,“我跟你讲了,你也听不明白的。总之是一门这里无论如何都没有的手艺,经常要扛着很重的东西,风里雨里地到处跑。不止手上有老茧,我肩膀上还磨出过硬胛。”语重心长地叹口气,“小伙子,赚钱不容易啊。”说起来天赋好的人就是有优势,这孩子小小年纪,仗着记性好,坐在整洁雅致的房间里,泡泡茶就能养活自己,哪像她,为了糊口几乎要挣出命去。
望北果然记性不同一般,马上指出:“你那时候说你们那里的女人可以有很多夫君,又有人伺候又有人养家,过得跟女皇似的,还用出去赚钱么?”
她做出一个凄凉的远目状:“那也是长得好看的女人才有的待遇。像我这样长得很对不起大众的,只能靠自己,赚的钱勉强糊口,连一个夫君都养不起。”
“怎么会?你也长得很好看啊……”他低声道。
“嗯,是这样的,我们那里美人的标准很严格。眼睛要比铜铃大,睫毛要比刷子长,下巴要比锥子尖,鼻梁要比西洋人高,牙齿要比骨头白,”徐辰本来还想说一下胸部的标准的,怕小男生害羞,才略过去了,“要想成为美女,一样都不能马虎的。一两个标准达不到还能勉强算普通人,可恨我都达不到,所以只能算丑八怪。”
望北照着她的描述想象了一下,道:“如果这真是你们那边判断的标准,那大街上肯定走着许多妖怪。”
徐辰暗地里快笑翻了。小伙子太犀利了,那些长得千篇一律的人造美女,不就像孙大圣的猴毛幻化出的小妖怪一样么?不管来多少个,都是照着孙爷爷的模子刻的。
她憋得内伤,咳嗽几声遮掩过去,道:“好了,我的身世说完了,也讲一讲你的罢。”
“我么……”他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了,“我是……后越国的人。”
后越。这两个字,再次从他嘴里吐出来,已经隔了八年时光,一千多里路。
“咿?你的长安话一点口音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后越好像在很南边吧?对了,艾肆就是从那里来的。徐老爷子习惯把那个地方称之为“南蛮”,可见离长安真是远了。
望北神色平静地说:“我的吴语、湘语、客家话、波斯语也一点口音都没有,何止长安话。”
她……她无力地倒伏在了桌子上。太欺负人了,这让英语四级考了一年又一年的她情何以堪!
在徐辰愤慨老天爷对他过分偏爱的时候,他已经一句话把自己的经历讲完了:“我是孤儿,一直在街上流浪,十一岁被去后越做生意的老爷捡到,就进了徐府。说完了。”
还真是惜字如金啊。不过他如今说得简单,其中定是经历了许多曲折,光是一个“流浪”,就够他吃尽苦头了。
徐辰挥挥手,像是把两人各自的苦难过去都给打散了,“别说这些了,过去的就让它去吧。今天小寿星要高兴点。”她把带来的纸包一个个打开摆好,“本来我想带长寿面来的,但是放到半夜就糊了,也不方便带。要不然早上让厨房补给你?”
“算了,今日重阳,厨房里够忙的了,不要给他们添事了。吩咐的是你,埋怨的肯定是我。”他嘴边绽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你记得我的生辰,这心意就足够了。”
“那我们来喝酒。”她把酒坛子往桌子上一放,豪气万千地说。
“我不能喝,对舌头不好。”他蹙眉,把酒挪到一边,“你也不准喝。要是你醉倒了,我可没办法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回你自己房里去。”
徐辰得意地笑:“这就小看我了吧?黄酒还不是小意思,当年我可是喝伏特加的人。”
她不由分说地把坛子上的泥封拍掉,正要倒出来,忽然记起没有带杯子,也没有带碗。正好桌上有一只茶碗,只盛了半盏白水,她伸手就拿过来:“借茶碗一用。”
虽然这水大约是他喝了剩下的,有混进了口水的嫌疑,但只要泼了之后再把茶碗拿酒过一遍,心理上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的态度太理所当然,望北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端着茶碗走到了窗户边上,作势要泼了。
“等等!”他突然大喝一声喊住她。
她被他吓得一激灵,手一顿,碗中的水洒了小半出来,顺着碗壁流到了手上。
望北青着脸,抢上来把碗拿走放到一边,不住地把她往脸盆架那里推:“快去洗手!”
徐辰懵住了:“怎么回事?”
“以后我房里的东西你别乱动,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在一旁监督着,一定要让她把手仔细洗干净,连着换了三道水,才算放过她。
徐辰明白过来了:“刚才那碗里,是毒药?”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托你配的药,不是已经做好了么,怎么还有?这回是给谁的?”一个疑问才解决,新的疑惑又生出来了。
望北支吾道:“不给谁……我屋里耗子多,毒耗子用的。”
她信以为真,顿时羡慕不已。这制毒的一技之长如此之实用,真正体现了“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两相宜的精髓,有前途。
他转身给她拿了一条干净的手巾擦手,她却没接,大大咧咧把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几下就算完了。
“这香囊,是你自己绣的么?”他注意到她的腰间出现了一样新的饰物,随口问道。
徐辰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笑道:“我才没有这么好的绣工,是艾肆送的。”
他拿着的手巾差点掉到了地上:“你们、你们……”望北瞪着她,“你知不知道男女之间送香囊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定情啊,”他舒了一口气,看样子她并不知道,那么就是被艾肆哄骗着收下了,“你真是笨得可以。”
徐辰却一点都不惊讶,“原来是定情,倒是像他的做事风格。”一个香囊就能定情,啧,这买卖划算,广撒网,多捞鱼,他估计都送出去好几百个了吧。
说了这句话之后她就再也没了表示,他讶异道:“你不扔掉么?还是说你本来就打算……”
“好好的东西,做什么扔掉?这香囊里是艾肆特意给我配的香料,止痛宁神的。”就算送东西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东西可是好东西,浪费是要遭天谴的。
“无端端的,止什么痛?”他皱眉不解。
徐辰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你说呢。”
他马上领悟过来,一下子就红了脸:“你、你居然这种事都和他讲了……”这得亲密到什么程度,才会谈到这个话题?
“我可没说,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时看出来的。”说来艾肆也是一位奇才,妇女之友中的奇才,“他眼睛毒,我有什么办法?”
虽然不甘心,望北却不得不承认,艾肆比他体贴多了,更比他会照顾人。
他郁闷无比,默不作声地把手巾挂好,给她从柜子里另取了一个干净的碗。
虽然她自夸酒量好,他还是不放心,拿出房间主人的态度,把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的饮酒量限定在了两碗。
茶碗能有多大,两碗并起来都不如酒肆里面普通的一碗多。但今晚总归是寿星同学的话最大,他不给喝,便不喝了,她转而大块吃肉,刷的一下从烧鸡上扯下一个鸡翅膀来。做淑女要时时注意姿态,吃个饭规矩多得能累死人,好久没有尽兴地抓着骨头直接啃了。
但他连这点乐趣都把她给剥夺了。望北拿走她手中的鸡翅膀,塞给她一双筷子,理由是:“刚才那毒难洗,指不定还有,别用手抓。”
可是筷子吃起来不痛快,她干脆不吃了。而望北嫌烧鸡酥鱼都太过油腻,一点都没碰,只象征性地夹了几粒花生豆。
于是徐辰起先设想中的武林好汉式的豪爽庆生都成了天边的浮云。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各捧一杯香茗,斯斯文文地对饮。
饮着饮着,望北便板起了脸,“告诉过你了,背脊要挺直,手要端平,怎么就是记不住?早些年饮茶的时候可都是跪姿,至今有些人家还在这样做。你坐着犹如此,跪姿就更不用说了……”
寿星同学,你这个时候就不要犯职业病了好不好!
二八、漫长的婚约
听到老爷子昏厥的消息的时候,徐辰正在第三十六次试喜帕。
虽然不明白为何一块喜帕也能折腾出这许多花样,但她一向是很合作的,裁缝说三尺三的气派便从二尺九改到三尺三,绣娘说金线压边好看便拆了原本的彩线再绣上金线,试完横竖不是她动手,自有相应的人去烦恼。只是那一天据说差不多可以最后定型了,还要看看整体效果,于是就花了两三个时辰披挂上那身繁复的嫁衣,把喜帕往头上一盖,由琉璃牵着,走到屋子中央给裁缝和绣娘们看。
为了追求逼真的效果,她的头发也是特意照成亲的样子盘的正式发髻,发根被扯得快脱离头皮,又压着一顶保守估计有六斤重——相当于五本现代汉语词典的重量——的凤冠,饶是她身强体健,也站得腰酸腿疼的。
早知今日,当初就应该练一练铁头功。
人多的时候意见难统一,各位叽叽喳喳争执了半天,也没得出个什么结果来。正在争执不休的时候,忽然小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小姐,老爷不好了!”
屋内众人都吓了一跳,以为老爷子已经弥留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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