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撮,然后把它与纯正的春茶放在一起让人比较——存心刁难人,说的就是这样。
可是梁二公子却不肯承认,否认到底:“只听过把暑茶混入春茶中以求卖个好价钱的,有哪个生意人会把价钱贵的春茶混入到便宜的暑茶里?真是胡说八道。”
他的否认,也在望北的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我是不是胡说,只要分辨这两样茶的香味即可……”
他忽然顿住了。本想说“春茶香味醇厚;在暑茶中存过的茶会沾染些焦躁的日光味道”,但他忘了一桩顶重要的事。
毒药几乎毁了他鼻子。为了防止中毒,制毒的时候他尽量不用舌头去试毒,而是用散发出的味道的浓淡来控制用量。久而久之,他的嗅觉几乎全被毁了。幸好茶除了香味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特性,比如色泽,比如味道。平日里分辨出各种茶并没有多大困难,再加上强大的记忆,总能让他把茶的名字与它的香味联系在一起,所以才弥补了嗅觉不足的缺憾,才一直没有露出破绽。
那曾经是比猎犬还要敏锐的嗅觉。上一世,他凭着这一点点茶叶散发出的香味就辨出了其中的细微区别,如今,却只有浓烈到刺鼻的味道才能引起他的感觉。再让他凭着嗅觉分辨出这两种茶叶的分别,却是再也不能了。那盛着茶叶的两个茶荷一模一样,他只记得其中有一个是暑茶,却不记得哪一个才是了。
进了周府之后,他一直担心徐辰会出丑,却没有料到最大的失误将出现在他自己身上。他太自信了,对自己的能力自信,对自己的记忆自信,以为这次挑衅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插曲,能和前世一样轻松应对。
“哦,凭香味就可以?”梁二公子不信他能如此之神,凭香味?别开玩笑了,每样茶都只拿上来一小撮,大概只有十几片叶子,几乎闻不到什么味道,还要凭香味区分?一定只是胡诌而已。见望北忽然犹豫了,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有恃无恐起来,“那不如你来告诉我,哪样是春茶,哪样是暑茶?”
望北强自镇定,道:“香味是可以区别,但即使我辨出来了,别人也不知道我的对错。更简单明了的办法,便是把这两样茶叶投入茶盏里,拿沸水泡了。若是在暑茶中存过的铁观音,会有聚成团的细毛从叶子上脱落……”
“我可不舍得把这茶泡了!”梁二公子听他忽然改了口,觉得自己几乎胜券在握了,步步紧逼,到了无理取闹的程度,“这可是极品铁观音,片叶片金,我总共才买得了二两,要留着以后招待贵客的,怎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浪费了?哪怕一两片都不行。”
望北被他气得无话可说,总归人家是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再怎么为难人,做下人的都是不能顶嘴的。
“你到底识不识得,别是徒有虚名呐。”梁二公子抬头看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徐辰,嘲讽道,“就跟你们家主子似的……”
齐国夫人轻声呵斥了句:“景荣!”
徐定文满面寒霜,明显地不悦了。望北的能力,他再清楚不过,所以当少年突然间迟疑起来时,他对他拖拖拉拉的犹豫感到愠怒。闻一闻香味,辨出两者区别就完了,这么简单的事,还磨蹭个什么?他寒声命令道:“梁二公子让你辨,你快些辨就是了。”
望北却明白,若是他认错了,梁二公子会借着他的失误指桑骂槐,徐定文会更丢面子而已。徐老爷其余好商量,唯有脸面看得非常重,尤其是在这帮有身份的人面前,他有一种天然的自卑感。若是让他在这种场合丢了面子,他回去一定大发雷霆。
一圈人都在看热闹。望北朝徐辰看去,见她无动于衷,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眼神满不在乎地在各位宾客身上溜来溜去,心一下子就冷了。
明明围着那么多人,望北却打心里觉得孤立无援。
罢了,向梁二公子认输好了,大不了回去挨老爷一顿棍子。
他垂下眼,无可奈何地说:“我其实认不……”
一个“不”字,两片薄唇才刚刚触到,未及发出声响。正当那时,他忽然听一个女声款款道:“夫人,我新近也在学茶艺,技痒的很,不如让辰儿献丑,替梁二公子赏鉴一番,如何?”
一五、女子月月友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大家都觉得女主是知识女性呢……她就是一无赖啊。 齐国夫人自然是答应的,众人也一道起哄,要看看这徐家小姐的本事。梁二公子见她把握十足,倒是有些犹豫起来,但架不住大家的催促,只好道:“那就麻烦徐小姐了。来人,把茶荷送到徐小姐面前去。”
望北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信心满满的样子。她这个人,来历不明,底细未知,难道前几日都在装傻,故意表现得什么都不会?可那又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两只白瓷茶荷很快送到了徐辰面前。她一脸严肃地这个瞧瞧,那个看看,再把茶叶托在手中,放在鼻子下面仔细地嗅闻。倒还真的有点架势。
片刻之后,她十分肯定地指着其中一样道:“这个是春茶,”再指另外一样,“这个就是暑茶了。”
梁二公子见她指对了,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想不到这徐家小姐绣花枕头一样的人,居然真有点本事。被一个闺中女儿识破,他今后面子何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小心翼翼地问:“如何分辨,还请小姐指点一二。”
徐辰微微一笑,道:“春天万物生发,百花齐放,故生茶中难免带有些花香,而夏季瓜熟蒂落,生茶里就带了瓜果的甜香。虽然熟茶要经过发酵,但这期间生茶中带来的香气不减,反而会愈加浓郁。你给我看的两种茶,一种带了杜鹃花的香,一种带了点葡萄的果香。所以我才认得出前者是春茶,后者是暑茶。”
齐国夫人笑道:“原来如此,还有这些讲究。枉我喝了这许多年茶,竟然一点都没留心过这些果香花香的,真真只能算驴饮了。”女眷们也都笑起来。
那一刻,望北却几乎想掩面叹息。学生的表现只能用四个字来评价——不忍卒听。徐辰这一番话,看似有模有样,实则张冠李戴,错了十万八千里,不知跑到爪哇国哪个角落里去了!这明明是他前几日教的普洱茶的特性,她截了几句话出来,就用到了铁观音上面。亏得她还一本正经地装行家,胡扯起来一点都不露怯,那胸有成竹的样子,连他都差点被迷惑了。
这番话吓唬吓唬不懂茶的人还行,稍稍懂行的就不可能被糊弄过去。梁二公子沉默地看了徐辰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徐小姐真是会说笑,我买的这铁观音,可是特意挑香味纯正的买的,茶树从小苗儿开始就圈块地方隔离起来,防的就是被其他花果串了味道,小姐说的这花香果香又从何而来?别是信口胡说罢?还有,小姐刚才说‘生茶’中带有些花香,恐怕应该指的是鲜叶罢?”
生茶和熟茶这两个名称不能随便乱用,多用来称呼普洱的两种状态。徐辰话中指的是“刚采下的茶叶”,专业的说法应该是鲜叶,而不是生茶。
自己的话被批得一无是处,徐辰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一副无知者无畏——更确切地说是无知者无耻的样子,笑得很无辜,“我说了我是新近才学的茶艺嘛,梁公子怎么好意思跟小女子较真呢。”
这话几乎把自诩风度翩翩的梁家二公子噎死。缓了片刻,他冷冷道:“什么都不会还上来乱说一通,徐小姐是特意来消遣梁某开心的了?”他这话一说,全场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犹如降下一场寒霜,“我今日算开了眼界了,原来徐家的家教是这样的。”
“景荣!”齐国夫人厉声呵斥道,“辰儿可是你未来的表嫂,你怎可用如此态度对她说话?快向徐老爷和徐小姐道歉。”
梁二公子向来目中无人,让他向一个商人低头,更是不可能,头一扭,气哼哼地就坐下了。
眼看气氛愈发尴尬,徐定文起身道:“夫人不必责怪梁公子,公子说得没错,我家家教不严,辰儿从小就被我惯坏了。回去我定好好教训她一顿。”
齐国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梁二公子凉飕飕地扔出一句:“确实要好好管教,当心嫁过来没多久就被休掉哪。”
“管好你自己!”齐国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当心我告诉你爹,你这些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到底在做些什么!”
好好的一次宴会,最后不欢而散。齐国夫人为了表达对徐家父女的歉意,破例亲自到府门口送他们上马车,依依不舍地执着徐辰的手,再三邀她今后多到府上来玩,并再四地保证会给无礼的侄子一个教训。
可是无论齐国夫人的歉意有多真挚,徐定文心头的那丛火也是平息不了的。在那么多人面前被一个晚辈训斥家教无方,教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这简直就是当面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怒火自然而然地也烧到了徐辰身上。
此次出行拜访,徐老爷带了贴身小厮坐一辆车,女眷坐了一辆车。一前一后到了徐府门口,徐老爷真是气极了,甚至来不及进屋,看见徐辰掀车帘子出来,便当着下人们的面,劈头盖脸骂道:“走之前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让你少说话少乱动,偏要争着去逞能耐,如今风头没出到,倒是光给人看笑话了!你听听那姓梁的怎么说?没家教!我都替你脸红害臊!”
徐老爷子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徐辰踩在下马石上的一只脚僵了僵,迟迟不见往前挪动一步。
“他说得对,我是对你欠管教。”徐定文骂了一通,胸口起伏难平,“今晚就去祖宗灵位面前跪着,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徐辰“适时”地捂住肚子,哎唷一声,道:“我肚子疼。”随即虚弱无力地把全身重量都依靠到了琉璃身上。
“你……你……”徐老爷气得直发抖,但终究担心她真的得了什么病,暂时把怒火收了收,一一吩咐:“琉璃把小姐搀回房里去,徐福立刻去请大夫。”
徐辰被送回房里时,他跟在身边,一边愤愤地训斥她道:“若是让我知道你装病,要你的好看!”
人都散了,望北慢慢地从大门口走回他的小阁楼去。他自然明白徐辰不是为了出什么风头——藏拙藏了那么久,没理由忽然在宴会快结束的时候出一把风头。她只是知道他的嗅觉不好,所以故意把视线都引到她自己身上,替他解了围。
再次欠她人情的滋味并不好受。幸好她机灵装作肚子疼,不然要是她因此受罚了,他欠下的会更多。等会儿请了大夫来诊了脉,老爷的气也该消了罢。
果然从下午到晚上,都没有传出小姐受罚的消息。
午夜时分,徐辰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阵异香。她以为是琉璃新换了熏蚊子的药香,便也没有在意,却不料半刻钟之后,床前多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十……八?”她惊疑地低声问道,“你……你怎么进来的?”自从把振西揍跑的第二天开始,她找到窗户上的机关,把它给堵死了,照理说应该没人能够翻窗进来的。
他侧身站在她床前,声音里毫无感情:“从正门进来的。”顿了顿,说,“用了迷香。”
难怪刚才闻到一股异香。想必琉璃已经昏睡过去了,所以他才敢光明正大地从外间进入卧房。徐辰觉得在青少年教育上应该做到一视同仁,不管翻窗还是走正门,不管是振西还是他望北,夜闯闺房都不是个好习惯,遂委婉劝道:“迷香这手段不甚光彩,非君子所为,下次还是不要用了吧。”
“我本来就不是个好人,不光彩便不光彩了。”他仍旧不看她。
徐辰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那么……不是好人阁下,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你听好了,”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放在身侧,“今日顶多不过挨一顿打的事,我根本不需要你替我解围。下次别多管闲事,你愿意施舍,也要先问我需不需要!我不想再欠你的人情,我还不起!”
少年的怒火突如其来。
徐辰趴在被窝里,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以示知道了:“哦,这件事啊。”
又是这样有力无处使的状态。望北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烦恼了一天的事,她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帮他,或者不帮他,于她而言都没什么差别,甚至不值得好好考虑一番再作回答。
罢了,如此也好,痛快说清楚了,省得今后夹缠不清。他抬脚正要走,却听到徐辰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完,叹气似的,幽幽地从她喉咙里飘出来:“……我也没要你还啊……”
说到“还”字的时候,语声里已带了哭音,很委屈似的。
望北心中一颤,回身朝她脸上看去。她早已流了满面的泪水了。
他一下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到处找帕子,好不容易从床边上摸到一块,伸手给她去擦,觉得似乎又不妥,手就停在了离她脸两寸的地方。
徐辰眼泪汪汪地扭过头,抽噎道:“把……把袜子……拿开……”
望北这才惊觉手里拿的是她的袜子,忙随便找了个地方塞回去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就哭了,想来想去,只有方才对她说话太凶这一条,就低声道:“别哭,算我错了还不行么,我给你道歉。”
却不知这一句又怎么惹到她了,徐辰的眼泪更多了,简直是飚出来的,枕巾很快湿了大半。
望北真是束手无策,只差抓头发了,“你到底哭什么啊。”
徐辰捂着肚子,脸上泪水横流。一阵阵的绞痛几乎让她找不到说话的间隙:“好、好朋友……到了。”
一六、干柴与烈火(误)
在她下马车的时候,徐老爷发怒,某位亲戚也同时发威了。腹中一阵阵地疼,痛起来的时候整个人蜷成一只熟虾,恨不得拿头撞墙。她这是老毛病了,大夫来看过,却也只能开些调经养血的方子,扎了几针就走了。那些调理的药,长久能不能见效不知道,但眼前的痛是一点也缓不了的。
琉璃又是给她按摩又是冲汤婆子热敷,照顾了大半夜。折腾到约莫子时,一波阵痛过去,徐辰才算攒了一些说话的力气。见小丫头眼睛都快挣不开了,加之肚子也没有初时那样疼了,她便赶了她去睡觉。
没想到这短暂的平静只是中场休息。同傻小子说了不到几句话,疼痛便卷土重来,变本加厉,把她打得落花流水,让她嘶嘶直抽凉气:“……嗳哟……痛死了……”
望北云里雾里的,“你肚子真疼?跟你好朋友来了又有什么关系?”话说她有朋友?哪里冒出来的。
白日里见她捂着肚子喊疼,他还以为她是装的。一个砒霜都能眼睛都不眨地喝下去的人,没道理会吃坏肚子啊。况且周府是什么人家,厨子送上来的吃食一定小心再小心,不仅要保证东西没有坏掉,还要避免各种食物相克。在座的客人们,也没见谁吃了东西之后不舒服。
徐辰呜咽着暗示道:“女人真是命苦……唔……”
他更加不解,觉得她答非所问,想是疼傻了。她犯傻,他可不能随她一起糊涂,理了理思路,他悚然变色,急道:“你的朋友是来接你回去的?你要死了,是不是?”
是啊,恭喜你答对了,我要痛得羽化成仙了!如果还有力气,徐辰真想对他如此吼上一嗓子。无奈她只能捧着肚子辗转反侧,“呜……把、把‘好朋友’三个字拆开来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