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皇上,恕臣无礼。”
王凤半躺在床上,小声地说。他说话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卧床多日,王凤已变成是另外一个人一样。刘骜端详着他,几乎认不出来。他是那样瘦小、那样软弱无力,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起来。而往日在朝中,王凤可是以作风相当强悍著称。两相比较,刘骜不觉垂泪。
太后王政君,泪水早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往下掉。她用衣袖擦拭眼睛,怎么也擦不完。她的几位兄长中,她和大哥王凤最亲。长兄为父,在众兄弟中,王凤是最有担当的人。而现在,他这么一副样子,还能再担当什么呢?
人总是有一死的。尘归尘,土归土。不论生前多辉煌,或者是多贫寒,最终,死是人们共同的归宿。只是每当想到自己的亲人要永远地离开时,这本来平常的事情,又变得不平常起来,毕竟,死也就只能是一回。
“大将军,若有不能言之事,平阿侯谭次将军能接替你的工作吗?”
刘骜内心虽然感伤,但国家大事,要处理好,选定谁来接替王凤的工作,是影响到国家今后10多年发展的。不过,刘骜说得很有人情味儿,很有些忌讳,没有把不该说的话都直白地说出来。但该说的,便是说了。
王夫人悄悄地走出房间外面。成帝要和夫君说正事,她觉得不便留下来。
“陛下,惹臣直言,其实,王谭不适合接替臣的工作。”
“为什么?”
刘骜大觉意外。
“王谭诸侯,虽是臣之亲弟,但他们行为奢侈僭纵,这样的一副模样,又怎能率导百姓,为百姓之榜样呢?”
“大将军觉得,在谭之外,还有更合适人选?”
“臣敢以死保荐御史大夫王音接臣的工作。”
“哦?”
“子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就臣觉得,两人相比较,谭对臣,倨;而音对臣,敬。态度相差很远。音对臣敬,是悌孝之情;谭对臣倨,是不孝之表现。所以,臣向陛下保荐王音。”
虽然在御史大夫中,谷永是王凤一党的,与王凤更相熟。但在官员的安排上,已基本形成一个传统,官员主要来自儒家和外戚这两大集团。两大集团中,丞相用儒家,大将军用外戚。丞相地位比大将军高,而大将军实权又比丞相大,互相制衡。因此,王凤没有推荐谷永,而是推荐自己的族弟王音。
刘骜默然。
这一举荐,与他原来心目中的安排,有所矛盾。他需要时间思考一下。王凤死后,由王谭接替大将军职务,是最顺理成章的。当然,王音是王氏族弟,在这个意义上说,也是属于外戚集团的人。
“国舅的话说得很对的。仁爱是我们汉朝治理国家的根本精神。孝悌是仁爱之本。人没有孝悌之心,便会背离仁爱之本。没有孝悌这个根本,长不成仁政这棵大树。”
皇太后王政君说。她看出,刘骜并不打算爽快地接受王凤的保荐。王政君是相信王凤的眼光的。尽管,王谭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孟子说过:‘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这是臣所以举荐王音的原因。陛下的大臣若都是忠诚孝廉之士,天下又何会不平,百姓又何会不安呢?”
“好的。朕会认真考虑的。”
刘骜算给了王凤一个明确的答复。
“另外,臣另外还想给陛下保荐两位年青人。他们是陛下的两位表弟。淳于长和王莽。他们在我这儿几个月了,事臣如父,谦恭如子,甚为孝廉。已经几个月了,很不容易,是可用之材。陛下可用之。”
“淳于长和王莽吗?”
“是的。他们行事谦恭,做事细致,确实是可用之材。”
王凤举荐的这两个年青人,刘骜对淳于长比较熟悉,他们幼时就一块儿玩耍,相处得还愉快。现在,淳于长任职黄门侍郎,在宫中服务,也是常见面。但对王莽,刘骜就稍陌生些。
“王莽熟读儒家经典,很有自己独到的心得,臣深感佩服。他虽然不善言谈,但为人真诚,努力,做事有干劲。”
“好的。朕知道了。谢谢国舅举荐。国舅如此忠心国事,朕实在感谢。但请国舅保重,好好疗养身体。另外,太后和朕带了许些草药来,都是太医仔细挑选过的,都是对国舅的病有利的。”
“谢陛下恩典。谢谢太后。”
汉武帝以后,汉朝便规定每年在每二十万户中,要推举官员一名,然后由朝庭任命。推举的标准就是“孝”和“廉”,即凭德行推荐官员。推举不同于科举,但是科举的前身和补充。虽不用考试,却要经过考察。“举孝廉”制度在理念上,是相当*的,对官员提出了比民众更的道德要求,“孝廉”不仅被当作官员的个人品德来看待,而且还被提升到政治品德的高度。
太后还走到床边,握着王凤的手。想起当年自己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兄长多有照顾。想起夫君汉元帝宠爱傅昭仪时,自己地位危危可及,兄长不仅多有关怀,而且苦思对策。想到成帝登基后,凤为大将军,为君分忧,尽心尽力。她这位作妹妹的对兄长,也是深怀悌爱之情。
“太后,也请不用悲伤,生死有命。今皇上圣明,天下太平。太后当可安乐。”
听王凤这么说,皇太后又忍不住落下眼泪。
“陛下,还是请扶太后到外面休息为好。”
太后脸上的泪水,让王凤感到伤心。他便对成帝说道。
为了不影响王凤休息,刘骜就扶着母亲离开王凤的房间,慢慢走到客厅去。客厅上,王夫人正陪着许皇后和班婕妤及众位大臣。他们聊着王凤的病情,想到人生之命运,都很嘘唏的。见太后含着眼泪出来,大家便不吭声了。
刘骜扶着母亲坐下后,自己便又坐下来。这时,他想到要给王家派礼物。便让陈衡给报一报礼物单,其中包括有药材,丝绸,酒及黄金等。王夫人拜谢皇上。刘骜让她把淳于长和王莽叫来。
很快,两位年青人便走到客厅来。他们在众大臣面前,恭恭敬敬地拜见刘骜。
刘骜打量在他们,试图在他们的脸上找一找王凤推荐他们的原因。由于多日操劳,两位年青人的面容上,都显出疲累的神情,但他们都穿着得整整齐齐的,便也透露出某种并没有被这疲累所打垮的精神。刘骜特别地留意了一下王莽。他只有20来岁的年纪,一身儒生打扮,风度很不错,样子也顺眼,给人既有知识,又有智慧,还很有毅力的感觉。刘骜自然不是第一次见到王莽,但在王凤推荐以后,他是第一次以新的眼光看待王莽,对他的初步印象,还满好的。
“你们这几个月,也很辛苦了。给我们国家的人民树立了一个孝悌长辈的好榜样。如果我们的人民,都能象你们这样孝梯长辈,继承长辈为我们所创造的,我们的国家,便能一代一代的,不断地向前发展。所以,因为你们的孝义,朕要赏你们每人黄金一百,希望你们今后能继续保持这种良好的道德风貌,将来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谢陛下恩赐。”
淳于长和王莽两个人,恭恭敬敬地谢过刘骜后,便退出客厅回后房去。 。 想看书来
第九章
两老表意外地获得刘骜奖赏,十分开心。就他们来说,辛辛苦苦在王凤家帮忙,纯粹是出于尊重太后的要求和自己的孝悌之心,并无其他更多想法。像王莽,他的父亲王曼死得早,除母亲外,大伯王凤就是最亲的人。王莽还有一个哥哥王永,王凤对他们兄弟俩很关心。常告诫他们要好好学习,摆脱蒙昧。给了他们许多儒家的经书看,给他们请老师,并且一再告诫他们,将来要想谋个出身,不读好儒家经典那是不行的。王凤对于王莽来说,其实跟父亲并无太大差别。淳于长虽然不是王家人,因为是自己的外甥,受到王凤同样的关心。
“表兄。皇上的恩典,真如海洋般浩荡。本来,照顾伯父,是我们应尽之孝心。我们是伯父之至亲,一直以来伯父对我们又多有照顾,如果不尽点孝心,还真不能说得过去的。而竟然也因此而得到皇上赏赐。诚煌诚恐也。只希望将来,能报答皇上的恩典。”
离开客厅回到后堂,王莽便情不自禁地对淳于长说。
“表弟说得不差。实是圣上仁慈,皇恩浩荡。说到报答皇上,表弟要什么想法,我好奇着呢,按你内心的想法来说,你觉得我们应该怎样做才是算报答了皇上的恩典呢?”
淳于长问王莽说。
“要说报答皇上的恩典,那当然就是为国家多做事情。不为国多做事情,又怎么算是报答了皇上呢?你说呢?”
“这个当然。皇上如此仁爱,不报答皇上,实在是说不过去的。我们只有为国家多做事情。做事情,这是没问题的。我的想法是说,我们是做什么事情,或者说,该怎么做事情,才算是报答皇上。”
“认认真真做人,勤勤恳恳做事,鞠躬尽瘁吧。”
“但这样是会有个问题的。你想想看,我们在舅舅这边帮忙,虽然是要认认真真做,但如果我们干得不开心,我们能干得好吗?如果我们干得不好,能说是尽了孝道了吗?为皇上做事情,道理也应该一样。如果我们不是高高兴兴地去做,而是很郁闷的,很痛苦的,我们能做得好吗?”
这道理,王莽倒是没有想到。
“所以,要报答皇上,我觉得,首先是要让自己活得开开心心,这样,才可能做好王事,才是报答皇上的恩典吧。”
“但是,能够以自己辛劳作为对皇上的报答,难道不就是一种开心,一种高兴了吗?”
王莽反驳淳于长说。
“这当然是的。怎么能不是呢?但是,应该还有另外一种开心,一种只属于我们自己个人的开心。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我们在这种开心中,能感受到我们自己的存在。这其实是重要的。这样,我们不仅生活得美好,而且报答了皇上。”
“那这样的一种开心,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开心?”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争富贵,求享乐,就是这样一种开心,这也应是我们报道皇上的一种方式吧。”
“呵,这不对。”王莽发现淳于长的观点有错误:“这不对的吧。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就我们来说,人固然是有其自然的天性,但如果我们只是盲目地顺从自己的自然天性,我们就是仍然处在野蛮的时代了。孔子教导我们的是不要盲目地顺从自己的自然天性,而是要得其真,符合其道理。”
“当我们顺从自己的自然天性的时候,就是得其道而处了。自然没有什么盲目不盲目之分的,自然就是真的存在。”
淳于长并不同意王莽的看法。
“不能这样说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为什么会这样说呢?是因为他考虑到,当我们仅只顺从自己的自然天性的时候,是可能会损害别人的自然天性的,就会侵害别人。这时,就不是得其道,而是恶其道了。富与贵,固然是人之所欲,但不能因此认为,富贵了,对国家的贡献就大了。也有种可能,是因为侵害了别人而富贵的,这就不是得其道。”
他们在王凤家几个月里,不时有这样的交流。他们二人中,能同一意见的时候很少,总是会产生分歧。不是因为这个方面就是因为那个方面。不过,他们也都能心平气和地辩论,不会互相红着大声吵闹。这也不可能的,会影响大将军休息。王襄年纪稍小些,每到这个时候,就只能呆在一旁听他们,有些话题,他听不懂,还不能插嘴发表什么意见。不过,人有合群的天性,难得家里有几个年轻男子在争辩,他倒也是喜欢。
“不管怎么说。将来,我希望自己能当大官,能娶漂亮女人。这样的生活,就是活得开开心心的。”
末后,淳于长这样说。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当大官,也不知道能否娶漂亮女人,但我也希望自己活得开开心心的。”
王莽回答他。
“那就得了。当大官就能开开心心。见到漂亮女人,你能不开心吗?当上大官,你还用愁讨不到漂亮女人吗?”
“我想,我们应以天下人开心为自己开心吧。按你的说法,开心就是对皇上的最大报答。那如果天下人都开开心心的,那不就是对皇上最大的确报答了吗?”
“就算你说得对。但我们能够让天下人都开心起来,如果不能,那说这话岂不是白搭吗?”
淳于长不从理论上和王莽较劲,而是从实际操作的可行性来提出一个问题。
“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只有让人民生活安定,有保障,便可天下同乐。”
“你这想法太奇怪了,这怎么可能呢?这根本实现不了的。”
年青人爱争论,似乎是天性,也是生机勃勃的表现。争论大多是没有结果的,就象年幼的动物喜欢互相打斗玩耍一样,争论大概是可以归入文明的打斗一类。但争论往往又会抨击出启发意义,这也许就是争论的价值所在,不是为了获得一致,而是为了获得启发。就在他们又是到了争不出个什么结论的时候,外面,传来了阵阵的锣鼓声响。是成帝要起驾回宫了,他们便不再争论,一起到大门外送一送皇上。
第十章
看过许多个医生,也吃了不少药,王凤的病症总不见好转。王凤自己也就知道,恐怕是恢复不过来了。有许多次,死的念头是涌到他脑海里的。他在内心里叹息,我是个将死的人了,这儿的一切,我都将见不着了。这床、这坐垫、这水杯,是呀,这一切,通通的,都将是一个关于过去的梦。
死。那是可怕的。十分可怕。因为,死,具有剥夺人所拥有的一切的特别权力。所以,谁不惧怕呢?人总不愿失去自己曾拥有的。人性嘛。王凤也怕死,也不愿死。只是,当他意识到,死亡已一天天临近,自己时日无多时,他反倒泰然处之了,没有悲悲戚戚的。死也就死吧。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死吧。该有的,都曾经拥有过了。来世上一回,就这么回事。反正也没什么好牵挂。
有一天,王莽给王凤念《论语》。王凤喜欢让他念书,然后再让他谈自己的心得。子曰:“士志于道”。王莽还年轻呀,生活对他,才是刚刚开始,心中当然会有一份远大理想。作为一个有志之士,王莽对任何事物、书籍,有自己的理解,不盲从于书籍,也不盲从于老师的讲解。而他的那些新想法,对王凤也很有吸引力,让他入迷。有时,他也会纠正王莽一些偏颇的想法,和他探讨。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
王莽念的是《论语·里仁篇》第九章。
对于这一章,他们两人有不同理解,曾经研究过的。王凤认为,这一章是凡指有志于学习圣人道理的人,如果他同时又以自己吃的、穿的不那么美好为耻辱,这样的人,不值得与之研究道。因为,这样的人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衣食而不是道,为了自己的衣食,他们是可以把道牺牲掉的。王莽则认为,道不应指圣人的道理。而是指更具客观标准的真理。当然,圣人的道理是可能与客观真理相符合,这时,便是一个意思了。所以,单凭这句话来说,应是指追求真理的人,不会介意自己衣食的好坏,他们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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