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在牢房外恭候,见到汉生出来,连忙与看守宗府的内侍一同迎了上去。
“孤来宗府的事,不得让旁人知晓。”汉生吩咐。
负责看守宗府的内侍跪地恭敬应诺,汉生重新坐上轿辇,回上书房继续批阅奏折。
又是一卷。
汉生右手握着国馆祭酒所上的奏折看了一会儿,这回郑重批下了一个“准。”
“这一卷,留三日再发。”汉生吩咐莲心后,继续批复后面的奏折。
“对了,拿一盒雪中红给惠美人,另外将她平日里的穿戴也都带去,不可苛待她的衣食。”
莲心道:“遵王上命。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若此时前往惠风院取衣物恐怕会惊动其他宫人,是否明日再派人送去?”
汉生想了想也有道理,点了点头,“那你便明日去吧,还是悄悄儿的。”
“是。”莲心抬眼看了一眼汉生,又道:“往年赐给惠美人的雪中红胭脂,皆由王上在胭脂盒盖上题“雪中红”三字后再送去,今年是否照旧?”
汉生想了想,北戎王的前身字迹清秀,她这些日子以来模仿得惟妙惟肖一直未曾露出破绽,题字小事而已,便说道,“照旧。”
莲心应诺安排下去。
一夜无事。
第二日早朝,襄侯禀告从平南侯府搜出与惠美人秘密联系的证据,共计十八封帛信呈在汉生面前,以及平南侯暗中收买死士策划禁苑春猎时的刺杀证据,侯府门客供认不讳的认罪书。
证据一出,一些曾在朝堂上为平南侯喊冤叫屈抱不平的臣子们纷纷噤声,一些曾与平南侯有过帛信往来的武将更是惴惴不安,生怕一不小心被连带成了从犯。
襄侯禀报结束后,朝野四静。
汉生下令,平南侯赐毒酒,家产封邑全部充公。惠美人贬为庶人,赐白绫。
其余与平南侯关系密切的相关人等,抓了几个官阶小的倒霉替罪羊,撤职了一个重武轻文的武将,其余人在汉生授意下放过,甚至为大将军吴涯的次子封了爵位以示安抚。
早朝结束,汉生回到太章宫,并未像前几日那样紧闭殿门,而是坐在书桌前看书,还是之前看的那卷记载有先秦阵法的《拂》。
莲心默默进来,走到汉生所在书桌一侧,双手举着一个木盘,盘中是一个精致小巧的胭脂盒子,瓷蓝釉,盒盖正面留了白,是汉生提字的地方。
“王上请题字。”
汉生拿起精致的胭脂盒子打开闻了闻,当即皱起眉头。
“雪中红不送了,换别的胭脂送去。”
莲心应诺而去,出了太章宫宫门,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内侍,同样托着木盘,一个木盘内是白绫,一个木盘内是一壶酒。
汉生表情变得沉重,她很清楚那是什么味道。
惠美人…是否也心知肚明?
汉生才看了不多一会儿,莲心又回来,对汉生道:“惠美人不肯领命,说…领命前,唯求见王上最后一面。”
“罢了,孤去看看。”
小半时辰后,汉生来到宗府关押惠美人的牢房门口。
惠美人穿了一件月白色宫装,与她玲珑有致的身材相得益彰,显得素雅静美。
脸上敷了白粉,原本便莹润的肌肤显得更比雪白上三分,只是未曾上胭脂,双颊与蠢上半点不沾。
听到汉生进入牢房时的排场动静,惠美人转过头,笑着同汉生打了声招呼,“王上。”
汉生点了点头,目光看向她,又看了一眼左边木盘中的白绫。
“为何不曾赐妾身雪中红?”
“制作胭脂的原料用尽,短日内做不完。”
汉生随口编了个理由。
惠美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妾身不喜白绫,吊死鬼不好看,能否…借一把刀?”
惠美人拉着汉生的袖子,低声相求。
汉生点了点头,“拿把佩刀来。”
身旁的内侍应诺,取了一把汉生常用的百炼刀,双手奉上。
“多谢王上。”
惠美人拿起那把刀,干脆利落拔刀出鞘,贴身侍卫早已将汉生围住以防受伤。
看着明晃晃的百炼刀刀刃,汉生莫名有些烦躁,却不知这烦躁感从何而来。
第一六九章 胭脂入雪(上)
汉生觉得,看到百炼刀的那一刻,一种熟悉感从脑中一闪而逝。
她眼前闪过一个画面,那是下雨天,一个黑衣男人提着一把百炼刀杀出重围,强行冲入一个被锁的废弃房屋,将被困在房间内的一个重伤女子救出,二人皆满是鲜血,紧紧相拥。
“惠,是我连累了你。”
……
这些画面很快自眼前闪过,汉生有种直觉,这段记忆属于她,或者他。
这是…曾经的北戎王么?
汉生摇摇头,将杂念尽数挥去。
拔刀出鞘后,惠美人安静下来,整个牢房安静下来。
汉生低头,“你若愿意,还可以提一个愿望,让内侍们替你去办。”
惠美人笑着摇摇头。
“妾身别无所求,先走一步。王上莫看。”
汉生别过头看向另一边。
嗤。
是刀兵划破皮肤的声音,也是汉生很熟悉的声音,她曾听过许多次。
滴滴答答。。。
是血液流淌的声音,清晰可闻,她同样听过很多次。
哐当。
是百炼刀无力滑落在地的声音。
汉生回过头,满是鲜血的惠美人冲她一笑。
这一笑,仿佛时间定格。
汉生脑海中,又一次出现满是鲜血的二人紧紧相拥的画面,这一次有些乱,这些记忆又像是前身北戎王的,又像是她自己的,一时间她也恍惚起来。
惠美人娇小的身子无力地朝牢房内的床上倒去。
汉生一个箭步上前相扶,让她在床上坐下。
惠美人颤颤用手抚上脖子不断流血的伤处,沾了一手血。她将手朝着苍白的唇上一抹,留下一道鲜艳刺眼的红。
“王。。。王上说了。。。最喜欢看妾身搽胭脂的样子。。。”
惠美人开口,说话断断续续,气力渐渐消失。
她浑身开始无力,目光却灼灼,定定望着自春猎坠马醒来以后,终于肯抱住她的汉生。
“妾身。。。好看吗?”
她手费力抬起,指了指自己的脸,手中沾染的血滴在了脸上,与脸上敷的白粉混在一起。
她定定看着汉生的脸,看着汉生的眼睛,恍惚间,仿佛汉生仍是那年那个肯抛下世子之位,孤身前来救她的少年。
“好。。。好看吗?”她固执地问着,泪水与血水混在一起,妆早已花了。
“好看。”汉生吐出这两个字,喉咙有些堵。
。。。。。。
回了上书房,汉生看着今日的奏折,理了理思绪,对莲心道,“去把李司与林无敌找来,孤有话要问他们。”
莲心应诺,很快带着不明所以的兵部侍郎与工部尚书来到上书房。
兵部侍郎李司是第一次来上书房,多多少少有些忐忑。之前北戎王只单独召见过兵部尚书,这一回却绕过兵部尚书召见了他。
“臣见过王上。”兵部侍郎与工部尚书一丝不苟行礼下拜。
“平身,今日孤找你来,是有话要问你。”
“是。王上请讲,臣定知无不言。”兵部侍郎躬身唯唯。
“如今兵部的具体分工事宜如何?”
简单一个问题,兵部侍郎李司精神一振。
“回王上,兵部设尚书一人,侍郎二人,主事四人,分管四司,武选司,车驾司,职方司与武库司。”
第一六九章 胭脂入雪(下)
“武选司负责考核武官的品级,选补、升调、承袭、封赠等事宜;车驾司负责全国马政及驿传、递送文书等事宜;职方司,掌武官的功过考核、抚恤、阅兵、考察、巡防以及管理关禁;武库司,掌全国之兵籍、军器并武馆考试之事。”
汉生点了点头。
看来北戎的朝廷官员体系与晋朝差不多,除了比晋朝少一个管理武官俸禄的稽俸司与一个管理都城驿传的会同馆,其余都一样。或者说,北戎的朝廷官员体系正是脱胎于晋朝。
随后汉生问林无敌,“工部如何?”
林无敌躬身道:“工部下设尚书一人,侍郎二人,主事四人,分管四司:营缮司掌宫室官衙营造修缮、陵寝修缮及核销费用;虞衡司掌制造、收发各种官用器物;都水司掌估销工程费用,主管制造诏册、官书等事;屯田司掌土木、水利工程,矿冶、纺织等事。”
听到这里汉生皱起了眉头,“矿冶?”
“回王上屯田司负责采矿冶炼之管理。”
“可有负责军械制造?”
“有是有,不过”林无敌声音一顿,“目前北戎所造刀兵质地。。。难为军用。如今军用的刀兵由晋朝所出,锋锐耐用,而我北戎所出刀兵,千击而折。”
千击而折。
四个字说出口,李司与林无敌皆心中一痛,汉生心中同样不好受。
千击而折,意味着一把刀,砍一千下就成了废刀。这样的刀,的确也没有造出来的必要。
这便是根本原因,北戎人勇猛善战不怕死,不论身高还是体型都比晋朝人高壮一大截,却始终偏安一隅被晋朝压制得死死的,便是因为没有刀兵之利。可即便如此,即便晋朝卖给北戎的军械都属于落后的情况下,北戎人在战场上依然凶勇,与晋朝打仗时的死伤率为一比二,即平均每死一个北戎兵,都会死两个晋军。
晋朝与北戎边市交易便有一条,以原矿换兵刃,细算之下,相差足足二十倍。
也就是说,用二十倍打造兵器所需的矿,方能交换所需的兵器,还都是晋朝淘汰的一些落后兵器,即便如此也还有严格的数量限制,晋朝可谓暴利。
汉生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刀兵,保家卫国之重器,若始终依赖他国,我北戎终究无法富强。”
林无敌抱拳道:“王上所言正是臣等心中所想。我北戎铜铁矿产丰沛,苦于没有上佳刀柄冶炼技术,若始终从晋朝采买军械,实在不划算。”
“孤记得,你曾上过一道奏折,建议大力提倡研究刀兵冶炼之术。”
林无敌低头,“是,不过当时王上以军费紧张为由驳回。”
汉生眯眼思索。
她翻阅过之前北戎王批复过的奏折的抄件,知道李司与林无敌二人皆主张研究冶铁技术,最初北戎王大力赞同,数年来投入的钱很多收效却甚微,北戎也不是什么富庶之地,财政吃紧之下,便不得不在诸多大臣反对之下中止。
她开门见山,“孤欲在六部之外,另设兵冶司。”
第一七零章 兵冶司立(上)
话音落下,李司与林无敌忍不住对视一眼,从双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王上,可如今朝廷财政依旧吃紧。。。”李司看了一眼王上,犹豫说道。
“所以今日孤找你们二人来,便是问你们可有什么对策。”
李司与林无敌明显一时没有答案,沉默不言。
汉生将二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她能看得出来,李司与林无敌的确是支持大力发展兵器冶炼技术,却也对现状无可奈何。
“既如此,二位爱卿回去先好好想想对策。明日上朝之时,孤会下令兵部增设兵冶司,暂由李司负责。林无敌,你负责协助一应筹备事宜。”
“臣遵命。”李司与林无敌连忙下拜。
汉生点头,“无事了,你们也去忙吧。”
李司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上书房的,他的内心已经被激动取代,身旁的工部尚书对他抱拳笑着道了一句“恭喜”。
“李大人此番筹建兵冶司定然诸事繁杂,如有需要帮忙之处,工部一定全力相助。”林无敌是个直接的人,今日被汉生召见后明显心情也很好。
李司连忙拱手回礼,“多谢林大人。”
二人都回了自己的官衙,需要忙的事情还是不少。
尤其是汉生所言,新设兵冶司需要做的准备多方多面,首当其冲的就是财政问题,的确值得好好思考一番。回到自己办公的府衙内,李司便开始为这个头痛的问题揪起了胡须,一想到汉生的器重,李司精神又振奋起来。
汉生找二人说完话以后,没有继续批复奏折,而是坐在上书房有些发愣。
莲心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侍立一旁不做声,想来王上是为了惠美人的事心情不好,他自然也不会去触霉头。
汉生也的确是在想惠美人的事情。
吴涯,吴惠。
惠美人临终前看她的那个眼神,她看得明明白白。
至于吴涯的态度,事到如今她大致心中有数了。
离赣关一战,想必战报很快便能传来,就二三日的功夫。这段时间,她便好好准备“撒豆成兵”就好了。
汉生舒了一口气,继续批复奏折。
平南侯封邑内的铁矿已经开始开采,由于如今晋朝与北戎关系交恶停了互市,这些矿产将会留在境内,汉生也正好对此有安排。
妩心从殿门外进来禀报道:“王后求见。”
汉生停下笔,“让她进来。”
王后款款入内,身后的侍女托着木盘,盘里装着一盅鸽子汤。
“妾身见过王上。”
“平身,坐。”汉生起身相迎,指了指书房旁边侧席的座位,拉了王后的手带她坐下。
“王上近几日辛苦,妾身为王上亲自熬了鸽子汤,王上请用。”王后端庄一笑,示意侍女将鸽子汤端上来。
汉生也笑了,没有拒绝,浅啜了几口,“王后有心。”
王后婉言,“惠妹妹的事妾身已然知晓,丧事虽不宜大肆操办,多年来姐妹一场,妾身也实在不忍心敷衍。已经着人另寻风水佳处设了衣冠冢,王上觉得可好?”
第一七零章 兵冶司立(下)
“王后有心了,这样安排甚好,照你的意思办吧。”
汉生将盅放下,没有继续喝,而是叹了口气。
“委屈了她。”
王后一反常态握住汉生的手,目光透着一丝坚定,“为了整个北戎,委屈她一个,不算委屈。”
汉生讶然偏过头,第一次正眼看着眼前这位王后。
“妾身知晓王上一直以来的抱负,不论王上要怎样做,妾身都会支持您。”
“王后,有心了。”
汉生脸上原本淡淡的笑意扩大,显得更为真挚。
这是汉生第三次说这句话。
王后点了点头,依旧笑得端庄,甚至脸颊微红。
汉生随手指着侍女吩咐,“端下去吧。”
又对王后说:“待在这上书房怪闷的,孤陪你四处走走。”
“是。”王后笑着起身。
二人手牵着手,没有去逛花园,而是从上书房走到了王后所住的景宁宫门口。
“孤还有折子要批,便回上书房了。春日还是微寒,早些休息,一路走来孤握着你的手都是凉的,记得多添一件衣裳。”
汉生没有半点要入景宁宫的意思,在门口与王后话别。
反正一路走来,许多宫人内侍都看到了,目的也就达到。
王后脸上更是掩盖不住的羞红,缩了缩刚才汉生握过的那只手,躬身行礼,“妾身恭送王上。”
莲心一直带着轿辇跟在二人后面,汉生回头看见,依然摆了摆手,“孤走回去。”
王后一直目送汉生离去到视野尽头的宫苑转角,方才进了景宁宫门,回到自己寝殿。
身旁的贴身侍女脸上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