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外的两人引人注目,马车内的人更是令人遐想不已。到底是哪家的贵人,坐着如此贵丽的车子,悠闲地荡在这个繁荣的街道?
马车驶过分隔城东和城西的“萤桥”,进入城西。君佐的宅子就坐落在城西最南面的一片竹林前,与易家一族人的府邸隔了很长一条街。
“果然是个人才!”易向阳听了月有一句没一句的分析后,赞叹道。他倾身,从一个碟子里摘下一颗圆润饱满、泛着晶莹水光的葡萄,细心剥了皮,塞进月的嘴里。看着月把经他手的水果一个一个细细地嚼咽,虽然知道对方只是懒地拒绝,但心里还是乐开了花,眼也跟着眯成了线。总之,现在易向阳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月却很不屑地斜着眼瞟他,说:“你做君佐的还真清闲,我若没记错的话,这次的扩军你也是主要行事方的其中之一。”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我只是掌管着财政,其它麻烦的事可和我无关。”易向阳神情慵懒,且不说他本身出身华贵,再加现在身份高贵,单这一气势和风度也足以迷乱人的视线。在北平,除了火家的火千君,易家的易向阳最受女性崇拜和追从——是所有未婚女人心中的如意郎君,有待嫁女儿妈妈眼里的称心女婿。
月早知道这个人,为了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也千方百计从心底里防着他。但他千躲万藏,易向阳这个人却总是主动找上门。
所以易向阳越是靠近,他就越是退后。“向阳,你不觉得你靠得太近了吗?”
易向阳笑得温柔,似乎没有听明白月的话中之意,他又向月那边移了移身体,也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一把将状况不明的人抱在怀里,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箪竹,不要再躲我了。”
怀抱温暖,声音温柔,易向阳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总是拥有最完美的东西。在这个人的怀中,月不时提醒自己——不是你的东西,不要妄想。可是心的某个地方却一直都在痛,在呐喊。
最擅长的能力是毒药和药人,最喜欢的事物是千奇百怪的植物,最讨厌的东西是易姓族人。这样的自己,可又是为什么拒绝不了易向阳给予的温暖?自己的心背叛了自己。
明白自己不是因为懒惰而没有推开易向阳,月只能慢慢钻出易向阳的怀抱,别开脑袋说:“表弟,你都那么大了还喜欢缠着表哥,说出去可让整个北岛的国民笑你君佐长不大。”说着,宽宽衣领,揭起布帘,“这天还真热呐——”
抓着马车窗帘一角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明明比自己要白皙,要高贵,但却要比自己有力的多。月背对那只手的主人,眼中泛起不甘,可更多的是忧伤和对自己的厌恶。
易向阳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月在躲着他,难道那时的巫师一事,月仍不肯原谅自己?他虽然一直责怪自己做事欠细心,光顾着一头了就忘了细考虑其他的事。可就算真是如此,月也不该这么讨厌自己的,再说了,这么长时间了,又有什么是不能好好说清楚的。
“别人怎么说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箪竹你是怎么想的?”
月是枝头斜,竹是月下魂。
“告诉我,箪竹,告诉我。”手上用力再次将月拉回他的身边,易向阳很认真地问月,“你是真不肯原谅我找巫师帮你的事吗?我那时也是一点都不知道的,后来旬泽和我说了,我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那时你也已经不醒人事了,我要道歉也来不及。可你醒后,你却又总是躲着我,这道歉的事就一搁再搁的,一直没能好好和你说声。箪竹,不要躲我,更不要讨厌我。”
听了易向阳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好象呼吸不过来,又好象怨恨得很。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的就是现在的他们吧?月淡笑着,抚开易向阳紧握自己的手,以前清亮的眸子,这会儿闪过一股一股的晦涩,“那时的事,我早就忘了。”说着,把头别向一边,好象很不愿正视对方的脸。
不过真实情况也是这样,月虽然眷恋易向阳给予自己的温柔,但同时又厌恶着自己这颗不知廉耻的心。明明恨着易姓族人,连那个待自己不错的二哥都不肯见上一面,却偏偏把易向阳当作朋友一样的相处。即便每次都用他是君佐,自己违抗不了命令为由,但心里还是争斗不停。
但易向阳却不会想到那么多,应该是说他得天独厚的优势使他没什么自觉。听了月的话,他认为月已经原谅自己了,所以心情又转好。
易向阳他们离开上将府的时候已经是月高挂枝头,现在这会儿,马车慢慢得行使着,根本不在乎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渐渐,马车驶入一条僻静的小道,道路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高山,山下的府宅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幽光。
很多损友都嘲笑易向阳的特殊趣味,哪有人把君佐的宅子建在这种郊区的?但他却置之不理,还很得意的在朝上称自己这叫回归自然,俨然一副环境爱好者的面孔。只有帝君会用别有用意的眼神瞧着他,说:你小子连株花都种不活,还回归自然,这自然没被你摧残已是幸事了。
马车驶到府邸红漆大门前停下,听到车轮撵过的声音,大宅的门应声打开,里面立刻出来几个人。两个下人模样打扮的牵过了马,一个管家似的中年男人迎到幕帘前,替车里的人拉开帘布。
“您总算是回来了,这若再不见您,表二少爷可不会饶了我们这些作下人的。”说着又转头看赶车的那名女子还有孩童,“娇姑娘下次可得劝劝大人,大人就只听你的话。哎呦!我的小主子啊!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平民的玩意儿不要碰,要吃点心的话和府上的厨师说就是了。娇姑娘您可不要纵容五爷了……”
管家还在絮絮叨叨讲个不停,那小孩跳下马车跑到娇姑娘身后,嘴里仍旧叼着糖葫芦,含糊抱怨着,“娇姐姐,姚叔叔真罗嗦。”
那女子只是掩着嘴笑,不时拍拍袁五小巧可爱的脑袋。
从马车里面转出一个金色的头,易向阳笑着一张脸说:“姚叔莫操心,我自有分寸。小五可不要淘气,姚叔那可都是为你好。”说着,他回头看向身后,伸出手打算去拉后面的人,可是那人却不领情,理了理装容,擦过青年男子的身走下只有几步的台阶。
易向阳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稍后心情又好了起来。只看到月站在马车旁,朝他伸开手,侧着身体说:“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你想饿死我啊!”
虽然对方语气很差,态度就更不用说了,但君佐大人听了却乐开了花,不在乎周围其他几人好奇的眼光,牵起月般柔媚男子的手就往府里赶,“都是我不好,看我竟然忘了月你还没吃晚饭。呵呵——真是不该呐!”
话虽这么说,但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不该的模样来!姚管家摇着头跟着走进大门,娇姑娘仍是那副俏笑颜,拉着袁五的手说:“小五以后可不要学你易哥哥。”
小孩子虽然不懂事,但说话却总是让人哭笑不得,“小五才不会那么没出息呢!要找也找个像娇姐姐这样漂亮的女人。”说着,下巴一抬,颇神气,那可爱的样子逗得女子直笑不停。两个人随后也一起进了君佐府。
汲足踏进雕栏玉砌的琼楼,稍微有些迟疑,月扯了下易向阳的手。前面一直大步流星的人立刻停下脚步,悠然转身问:“怎么了?”
月不回答,就看着他,然后嘴一撇,眼神闪躲。
见他欲言又止,眼神躲躲闪闪,易向阳心下了然,也不勉强他,“等会儿我先送你回房,不见就不见好了,我也没想到旬泽今天会来。”
说着,重新拉起月的手,笃定对方不会拒绝,他绕过前庭直接逛进了后厢房。
君佐府依山而建,滂水而立,真如这府宅的主人说了——回归自然。这块地是北平难得的几处土质富饶中的其中一块,还有那以风流闻名的昭文王在东南面矿石山那里也有一块,第三处是北面的葡萄园那块地。最后一块地还在争执中,暂且由帝家管理。
俩人一前一后走进“秋露居”,说起这秋露居,可有一段故事,当然故事里面的主人翁就是现在的这俩人,加上这会儿等在主屋的易旬泽。
易向阳本来打算陪着月进了晚膳再去找易旬泽,可饭才吃到一半就有个下人跑上来,说表二少爷来了。
这表二少爷就是月的二哥易旬泽。
月一直躲着藏着就是不愿意见到易老三家的人,可偏偏那些人却总是不肯放过他。他娇好的眉头皱起,一脸不悦于色。
外头已经传来侍女们的恭请声,再偷看月的表情,一向无望不前、仕途明朗的君佐大人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为难。这还真是左右不是人呐——
“向阳,你躲我做什么?箪竹已够让我伤心的了,难道你也要伤我心不可?”人未见,声先至。来者声线淡雅,似幽兰飘过,风中都荡着那浅浅的迷人香气。
来了,来了!还没准备好,问题人物就来了!
易向阳探试性地问月,“这鸡肉的酒味可足?”表情带点哀求。
月不理不睬,只管吃,一点都不给君佐的面子。
试探没有结果,另一边的人却到了门口。门虚掩着,廊道上坐了个女子,她旁边站着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孩。
易旬泽在那里被人拦住去路。
女子把手一伸,挡在易旬泽身前,而另一只手还在给那孩童比划剑法招式。
“表二少爷,请您在主屋等着,大人用完餐就过去见您。”
易旬泽良眉一挑,“麻烦娇姑娘给我让个路。”
被称作娇姑娘的女子眉头都不皱一下,表情冷淡的朝里面看看,又回头说:“今天好像不方便。”
“里面有重要的人吗?”有谁能比自己还重要的?易旬泽不相信,即便是昭文王来了,向阳也从来没有驳了自己的意的。这夜深人静的,又有哪位大人物可以让向阳拒绝见自己的?他实在想不通,加上先前在上将府受到的冷待,他更是犯愁。所以,说话行动时便急躁起来。
“娇姑娘莫和我说笑,就算他今天有千种万种不便,那也得让我进去。更不用说这‘秋露居’,本来就不是待客行事的地方!”
他这话一出来,立刻引起里面的人莫大的反应。
月牙眼一惊,狠瞪着面前无比委屈的人。
易向阳真是有口说不清啊!
两个人正在用眼神传递信息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争吵声。易向阳惊然,慌忙从椅凳上站起来,冲了出去。
曾经,月问过易向阳,旬泽和自己,他更在意哪个?易向阳支支吾吾,急着转换话题。
不是月他爱搅腾,只是那天两人说起“秋露居”时,月突然就脱口而出了。
现在看来,答案显而易见!
月把筷子放下,拿起一边的巾帕试嘴,又走到书桌前,倒了三杯茶,安静地坐下。他头偏向一旁,静听着外面的声响。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可是他就是不去在意,不去深究,只希望时间能快点过去,别再折磨自己本就不够坚强的意志了。
“秋露居”外,两名身形相似的男子正面而立。
袁五握着竹剑指着蓝衣淡秀衫的男子骂:“都是你,惹得竹哥哥难过!你给小五回去!”
一名女子匆匆跑上前,不等易向阳责怪,她一把夺过孩子手上的剑,压制着他反抗的手脚,给素袍男子陪罪,“大人不要责骂小五,孩子小,不懂事。”
“表二少爷,别把这些话放心上。只是个孩子,知道些什么呢——”
说着,抱起袁五提脚就离开。
孩童还在挣扎,“我又没说错!竹哥哥那样,谁都看得出来!那人是坏蛋!全是坏蛋!”
“好好好……坏蛋,我们都是坏蛋……”女子哄着出了“秋露居”。
剩下一片沉寂。
风吹过竹叶的空隙,留下“嘻嘻索索”的旋律。竹竿轻柔,随着风摆动妖娆身姿,投下美丽的倩影在白壁木窗上晃动。
易向阳露出担心的神情,他走上去要拦蓝衫男子的肩,可手伸到一半,月牙眼在眼前晃动,他又收回了手,偏过头说:“先进去吧,箪竹就在里面呢。”
易旬泽眼睛一亮,神情立刻动容。刚才的不快立刻清扫,提起脚步,不待易向阳叫他,直接闯进了里屋。
易向阳本来还想提醒他,箪竹心情不好,你可不要乱说话。可没等他说话,就听到月惊呼。
“放开我!别逼我动手?”
“不放,说什么也不放!两年前你恨我,一直不肯见我,我若今天放手了,以后肯定不会再有这个机会让我抓住你!”
“箪竹……”易旬泽用接近哀求的声音说,“别再这样对我了,我是真的很伤心……我怎么受得了被你讨厌呢?”
说着,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你又怎么忍心让我这么伤心……”
易向阳在门口听着,都有些担心起来,这旬泽……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果不其然,月操起手就毫不犹豫地给了易旬泽一掌。这一掌虽然只是打在易旬泽的肩上,但易向阳却感觉到自己心跳漏拍的声音。他也不等搞清楚状况,冲进去就护在易旬泽的身前,直面月。
他不敢直视月,可又因为担心易旬泽,两下为难下,便听得月说。
“你护那么紧做什么?我又不会真伤了他。再说,也伤不了他……”
那语调里的悲慨,让易向阳后悔不已。他怎么就看不出来,月其实非常在乎自己的二哥,也许,比他还要……
月走回书桌旁,端坐在上,心境清明。举起一杯茶,放在鼻尖闻闻,“那么好的茶,何不坐下来一起品尝?”
他懂茶吗?易向阳疑惑道,但看月那么认真的模样,他一点都无法抵抗,只好随着易旬泽一起坐了下来。
书房与用膳的地方就隔了个通道,下人跑过收拾餐具的声音也细细地传进这个房间来。
“秋露居”平时不住人,偶尔,易向阳会来这里坐坐,看看,好像在寻找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下人们虽然在传,是不是这里曾经住过君佐大人最喜欢的女子?可是无凭无据的想法,只是供人们消遣的玩意。
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这里曾经拥有的回忆,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悠闲时光。
二十:秋露(一)(追忆篇)
秋露,不过是秋天在花瓣草叶间采集的露水。
名字再风雅,也不过是个调,文人雅士寂寥时候的一种慰寄。
易箪竹十三岁那年,虽然被家人抛弃,一个人背负起沉重的枷锁,但和二哥易旬泽,却是唯一的知己。
秋露最重的那会儿,经由易旬泽,他认识了易向阳,当时的十二岁少年,后来的北岛君佐。
当时,谁都不谈过去,只聊将来。
向阳说:我要踏遍大江南北,要独步武林,要名扬天下。
旬泽笑他傻,得天独厚的家族背景,无人可及的身份,做何折腾自己?
箪竹细眉一挑,等我辞了这月使的职务,陪向阳一起游遍世界,赏尽世间美景,一起笑傲江湖。
那个时候的三个人谁都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天。
直到向阳疯了似的跑过来质问箪竹:是不是你?是不是?
箪竹把头扭向一边,不说话。
向阳双手抓着他的肩哭: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你怎么狠得下心来这么做?怎么,那么狠心……
一只,一只,掰开他的手指,箪竹丢下泣不从声的向阳,独自一个人离开了保留三个人所有美好记忆的地方。
在那里,他们曾经品茶、论剑。虽然箪竹不懂这些,可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