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显噗哧笑出声,没人给你吗?
箪竹摇头,再摇头,想:你给的比较甜。
却说:没有。
知道箪竹在睁眼说瞎话,但这瞎话让他感到舒服,所以不管箪竹说什么他都高兴。忙叫人去端了盆新鲜的糕点,又吩咐贴身侍从要他去三少爷的房里说三少爷今晚就住他这里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糕点已经送上,箪竹趴在桌子上吃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走到他旁边坐下,把人抱到自己怀里,抢了他手中的糕点,由自己来喂。问:没吃晚饭吗?
嘴里还在吃,嘴巴又张开咬了一口,满嘴的糕点碎末,含糊:有。
易显忍笑擦干净箪竹的脏嘴,瞪了一眼,吃那么快,你是饿死鬼投胎啊。可是语气里却没有责怪的意味。
箪竹很会得了便宜卖乖,撒娇道来:可是,你这里的糕点很好吃啊——
说完,竟冲进易显的怀里,抱得死紧,说:易显,不像哥哥。
那,像什么?
像,像什么呢?他抬起头,月儿弯弯,脸颊绯红。像什么呢?反复低呢。
晚饭过后,旬泽取了自己的纸鸢,打算将它送给箪竹。想起上午那个小人儿快要哭出的模样儿,心里那块地方又软又暖。
决定了,他要将他当宝贝一样宠起来,谁都碰不得。若是可以,他希望谁都看不得。
刚好碰到易显的贴身侍从,见他匆匆往三少爷的房间跑去,拦了下来。
做什么?这么急。
语气中是少爷该有点傲气和冷漠。
一番盘问下来才知道,打发随同的下人,在给箪竹和他母亲的院子里绕了几圈。眼见着万家灯火,心一下子归不了岸。
嘴角拧出一抹笑,自嘲,更多的是无奈。八岁的孩子,心已经长大。
纸鸢,因为那根绑住它的线,它的自由只在长度的范围内。而人,只要坚持,他的自由可以没有边际。
入秋的时候,易老三家的三少爷生病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只是这病来得蹊跷,来得防不胜防。
一开始也没人注意到,白天跟正常孩子一样,喜欢玩,笑得烂漫。可是只要一入夜,那孩子便会沉入深眠中,嘴里念叨着都是让人心惊胆战的话。
是照顾三少爷的阿妈先发现的,她也不敢伸张,找了舒先生。
舒墨然特地在一个晚上了解情况,在确认事实后,他一句都没多说,只让阿妈不要告诉任何人,每晚都要亲自守着这个孩子。
而他则千方百计寻找良方。
只是有一天,箪竹在易显那里玩,见天色不早可玩得忘了阿妈的警告,那一晚就赖在易显那里了。自然,这件事让第三个人知道。也许他应该庆幸知道的人都是关心他的人,易显没有做何反应,找来了阿妈。
他把阿妈遣出府,要她想说也说不来。
箪竹自己却不知道这件事,他问舒墨然为何阿妈不照顾自己了。墨然安慰:阿妈有阿妈的事啊。随便说些搪塞了过去。
本来这件事可以这样悄无声响就过去的,可是那女人恨易显这样对待自己。她找了易三夫人,易老三的正房。
易显和旬泽的母亲,一个温婉的女人,谁都没想到的是后面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女人一手操作。她温柔地劝自己的大儿子,说:显儿,这事你父亲知道吗?
母亲好生奇怪,孩儿不知您在说什么。
易三夫人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她循循劝诱,母亲知道你喜欢那孩子,可是你要知道就算你想护着他也得有这个能力啊。
说着瞧瞧了易显的表情,继续道来:孩儿,我可以给你你所想要的,但是你可也得帮帮母亲啊。母亲并不讨厌那个孩子,只是不喜欢那个妖精而已,只要那妖精不在老爷面前晃荡,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想要保住他,因为他知道若是这件事让这个家的主人知道,那么事情便会不由自己控制了。毕竟他还没有完全的能力来守护着他。他说:好!
一直他都是说到做到的人,马上易老三也知道了这件事。
易老三虽然沉迷那个女人的美色,但经过堂主之位的争夺,他还是对这个女人有所芥蒂。他们请了很多名医来给箪竹看病,但是个个都是信誓旦旦最后垂头丧气。
希望并没有眷顾箪竹。
舒墨然守着这个孩子,旬泽在一边默不作声。待箪竹睡着,他们却不敢睡。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既不是中毒也不是身体出现状况。
只可能是中蛊了。墨然叹气。
旬泽惊然,巫师吗?怎么会这样?
墨然摇头,我想想办法。
办法大家都想得到,但还是不愿去面对去承认。巫师这种特殊的存在,只要提起这个名字都会从脚底窜上一阵寒意。
不是害怕,只是排斥。
旬泽拦住墨然,他说:巫师,我到认识一个,我去好了。
三日后,出现的那个巫师是由易显找来的,是个藏头藏脑的家伙。
对巫师的印象都不怎么好,觉得晦涩、黑暗、奸诈,所有黑色调的词都可以用来形容他们。总之,人类讨厌巫族,巫族讨厌人类,相看两相厌。
唯独被人类承认的便是巫师的能力。那种诡异的不可摸索的奇特巫力,无法用正常语言形容。
那巫师没有多看躺在床上的孩子几眼,走到床沿,头稍稍低下,只是这么两眼。突然跳开,在房间中央指着箪竹大叫:妖孽!妖孽!祸害众生!不可留!
全部人惶然。
易显首先冲上去,扯着巫师的衣领喝到:你在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有胆再给我说一遍!
拖出去!杀了!
那巫师竟然拖着易显的衣摆,少爷,少爷,您说句公道话啊!
旬泽和舒墨然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搞不清状况。
易三夫人先反应过来,撤退房中的奴仆,对着易老三说:老爷,您平日诸多琐事,这里就交给我吧。
易老三一沉吟,大步跨出房间。留下不知所措的芦姑娘——箪竹的母亲。
易三夫人冷哼:好你个妖精,可生了个好儿子啊!
话中的意思很明白。
易显脸色一黑,狠狠瞪了旬泽一眼,又朝易夫人不屑相视,最后走到箪竹的身边。他一双眼都是温柔,那是一个冷酷的人最难得的柔软,他说:箪竹,不要怕,只要有我在,谁都伤害不到你。
他的手抚上箪竹的脸蛋,宽慰道:我绝对不会害你,箪竹,相信我。
说得很轻,却很坚定。
箪竹点头,他不是很明白大家在做什么,但那句妖孽他还是听得懂的。可是易显要他相信他,那他就相信他,相信那个一天一块糕点的人,说话时只对自己露出的温柔。
就冲这个,他愿意相信他。
孩子单纯的心,还不了解这个社会的黑暗。
待只剩下箪竹和旬泽的时候,箪竹说:我想睡会儿。
旬泽摸摸箪竹的头,揉揉他柔软细碎的头发,说得轻柔:好,二哥陪着你。
舒墨然离开的时候,别有深意地看了旬泽一眼,但他没有说什么,这天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瞅着箪竹,心思紊乱,他知道所有内幕,但这个家他总归是个外人。
箪竹,他想:墨叔护不了你,但你要相信易显。
房间里只剩下旬泽和睡着的箪竹,旬泽怔怔瞧着箪竹的睡相,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可是,他还是不能放手,不能给其他人机会,接近箪竹和拥有箪竹的机会。
才八岁的孩子,心机却比天高。
他清秀的外表,谁都不会把这些晦涩的东西按在他身上。
箪竹和他母亲的待遇可想而知,虽然易老三没有说什么,也没指示什么,可易三夫人却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她直接下令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们母子,更是将芦姑娘当作奴仆使唤。
她天天在易老三那吹耳边风,说是妖精生的孩子也是个妖精,老爷莫要一错再错了。
悔不该当初听信易老二那人的话,什么三大美女却害了你这般。
易老三额头青筋乱跳,往事实在不堪回首。
易显多次和易三夫人谈,谈得都是关于箪竹的事,他并不在乎她如何处置芦姑娘,他只要箪竹无事。
易三夫人懂自己孩子的心思,显儿放心,到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这对母子还是早处理为妙。当然,到时候你喜欢怎么处置那个孩子都没有关系。
旬泽也有找过人,可他找得人比较隐讳,那个男人常取消他小小年纪就有这心思,长大了还得了。
这种打趣的话,旬泽不放心上。
他坚信这次谁都别想打箪竹的主意。
箪竹再没有去过书房,也没有踏进过易显的院子。反倒是易显三不五时的会来他那里找他,多半是陪着他却不多话。有时晚了就睡在那里。
自从那个巫师后箪竹还是会说梦话,他有时候都不想睡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了都说了些什么,可周围人的眼神他还是看得懂。心里戚戚,只把一切往背后藏。
反正易显、旬泽、墨叔待他依旧。
这就够了——
秋深的时候,金桂漫天飞,浓香飘散,人过留香。收集下来的金桂可以泡茶、做香料、食物辅料,而最吸引箪竹的还是那不腻不粘的桂花糕。
在秋末的尾声,箪竹发现周围的人少了,似乎大家都在忙,忙得忘了自己。被遗忘在孤单的角落,再回望过去欢乐时光,竟然会那么不舍。终究那些人已经停驻在自己的生命当中了,可是他们却在淡忘他,而他把这一切当作宝。
易显最后一次来找他的时候,脸色非常难看。
说话时依旧温柔:箪竹,陪我出去走走。
读不懂他眼中的温度,却愿意待在他身边。
好!回答得非常清脆,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月牙弯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灿烂。他心里也知道这样的时间不多了,隐隐感到不安,可他不能让他们在为自己担心了。
走在人潮如流的大街上,再没有当初时的拘谨。易显牵着箪竹的小手,慢慢走着。时而停下看看小摊头,时而低头说几句悄悄话。
气氛温馨,淡淡像初放的金桂。
箪竹在害怕,害怕这是最后一次能这样安然相处,他要把每一个时间都留住。
易显在害怕,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可他阻止不来。在不知不觉中,他深陷泥沼,无法脱身。只是,他依旧想要这个小人儿陪着自己,永远,不知道算不算长。
那天是易显和箪竹友好相处的最后一次。
从茶馆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门口停了辆马车。
不要怕,箪竹。易显说,只是他忘了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被强制塞进马车的时候,易显没有发声,看着他,眼里有说不出的无奈,还有什么,箪竹来不及看,来不及思考,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再一次苏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围什么都没有,四面土墙,还有一个同样萧索的身影。
那个蹲在角落里的人说:来了这里,你就别想出去了。
那个人就是舒然,后来和箪竹成为损友的人。
月公子的五岁,是他人生当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从无知到明白幸福的含义,再被扔进无底的深渊,这之间这个孩子懂得了什么是人性。
铰链场这个人间地狱,只有进来的人没有出去的人。
他天天被有钱人戏弄、侮辱,像个畜牲一样活着。唯一的安慰便是曾经尝得过的甜,是让人唇齿留香的桂花糕。
一天一块,一天一份甜蜜,那个人去了哪里?他现在还是会想起,那份无法忘怀的香甜。
不知甜滋味,也便不会去留念,可一旦尝过了那份难忘,心便再也无法回到最当初的时候。
最后那一眼,他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易显没有阻止。但他还是愿意相信他,这是他唯一能留恋的东西,不然他无法坚持着从这个深渊中出去。
直到在一次一次的打击中,他突然醒悟。那个说不要怕,箪竹的人是永远都不会来接自己了。
他觉得周围好黑,人心好黑、好深。
然后从那时开始受了伤再也不会哭了,即便舒然总是用那种说不出来的悲伤的眼神看自己,他还是哭不出啦。他开始学会恨,学会厌弃。
他五岁小小的身体装了平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仇恨。他开始恨,只要是姓易的,他都恨!
每一次夜深人静,箪竹没有再睡觉,望着唯一的出口,小小的窗子,投射下月华的凄凉。心底一次一次泛着小小的波浪。
他越来越瘦,比当初没有进易老三府的时候还要瘦,像被刀子刮掉了肉的脸颊再没有生动的表情。
冷漠地对待每一次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无论富贾走卒,高官平民,他都报以淡漠的神色。那双曾经让无数人沉迷的月牙弯,失去了最耀眼的光彩。
月牙依旧高挂,只是不再如初弯。
每一次的月圆,箪竹都会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他中的蛊在月圆之也又发作了。他以为不睡就不会说梦话,可他却不曾想过还有这种折磨等待着他。
是谁在他身上下的蛊,到现在他还是想不起来。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别人看他的视线变了。只知道很冷,很冷——冷得心都痛了,还是冷。
每次受了伤,舒然都会骂,说你个贱骨头!可是看着他遍体的伤痕,一边为他擦拭血迹,一边又抽着鼻子说,你怎么就不会改改这臭脾气呢!
在铰链场,他们被挡住动物般对待,主人喜欢怎么打就怎么打。
白天,他们会被关进有铁栏的笼子,放在铰链场最大的广场上,供人欣赏逗玩。每天还有娱乐的兽斗舞和放浪的逗兽节目。到了晚上他们就会被关进只有一个小窗的房间,两个人一间,供得食物也是兽食。
在这里待久的人,一大部分都已经成了野兽,拥有人类的外皮,却是野兽的行径和心态。他们都忘了做人时的记忆。
箪竹在挣扎,和舒然一起。
好多人都在挣扎。
只是慢慢的,挣扎的人越来越少,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又有一批人一起挣扎。
只有箪竹和舒然在这三年中从来没有放弃挣扎。
箪竹是忘不了恨,舒然却是忘不了自由。
他说,他是被人卖过来的,被迷晕,然后醒来就在这里了。他说他的父母一定很心急,爷爷有可能都要疯了,因为那老头平日里虽然爱骂他顽皮,可却是最疼他的。还有蝴蝶公子小叔,他还记得他为自己做过一直纸鸢,蝴蝶形状的纸鸢。
说到纸鸢的时候,箪竹眼睛也亮了。
这是他第一次和舒然说到过去,箪竹说也有个人为自己做过一只蝴蝶纸鸢,很漂亮,但是。他的眉头皱了皱,嘴角自嘲得吊起。但是,我不会放。
舒然牵起箪竹的手,眼睛都会说话,等我们出去了,我教你。
也有个人说,箪竹,我教你放纸鸢好不好?
但是箪竹只是在心里回味,却没有说出口。
因为那个人也姓易。
他只能回握舒然的手,说:好,等我们出去了,我们……
我们怎么样?当初一定说了很多,只是很多年后箪竹再回想起来,去忘了。
只记得舒然一把抱住自己,不管自己如何呼痛,他都不放手。
箪竹,我们一定要从这里出去!
那天后的一天,箪竹又臭脾气发作了,惹怒了某个大官,那人折磨他死去活来,半条命就没了,还有半天命在那里挂着。
夜晚,他们俩的房间里站了一个如谪如仙的人。
命悬一线之时,这个巫出现在他眼前,问:活着是为了什么?
杀人!
闲雅的人,抬起惆怅的眸子,万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