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相对静默了片刻,同时将手中的小草往旁边一丢,李晟一改方才逮着谁咬谁的狂躁,眨眼间便冷静下来,说道:“我们不能全留在这里,叫阿妍跟吴姑娘带着这孩子先走——李妍,你知道最近的暗桩在什么地方吗?”
李妍刚跟着他将各地暗桩从西往东捋了一圈,立刻回道:“知道。”
李晟又道:“原路出去,最好不要等天亮,附近也许会有北斗的斥候巡逻,那些斥候狡猾得很,多半会乔装改扮,你们俩蒙上脸,快马加鞭赶紧走,装作赶路路过,把身上的兵刃都亮出来,谁叫都不要停下,遇上挡路的就一刀劈过去。真遇到应付不了的事,及早放寨中的烟花,万一有自己人或者道上朋友遇上了,能救命。”
周翡想了想,转身转到密林中几棵大树后面,片刻后,拎着一件仿如丝绸的银白软甲出来。
她手指一划,那软甲边角处点缀的一排贝壳便齐刷刷地掉下来落入她手心。周翡将贝壳收好,把软甲丢给吴楚楚,说道:“软甲‘彩霞’,跟当年殷夫人的‘暮云纱’出自一位大师之手,刀剑不入、水火不侵……当然,软甲不能防撞,遇上掌风能隔山打牛的那种高手还是得跑,你们俩带上,自己商量谁穿。”
说完,周翡搜遍了自己全身,又从随身带的包裹里翻出一个扣在手腕上的铁护腕,纤细的少女尺寸,非常精致华丽,像个别致的宽边手镯:“也是那位大师做的一个小机关,里面藏好暗器,遇到危险可以保命,一丈之内,只要你不慌,瞄准了,像你哥这种水平是躲不开的。”
李晟:“……”
周翡生疏地给李妍和吴楚楚展示了一下这东西怎么用,她平日里没有用暗器的习惯,翻开那铁护腕一看,机关是很好,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正在尴尬,杨瑾突然递上一个小纸包:“这个装得进去么?”
李妍诧异地接过来,见那纸包里居然是一把细针。
“有些是蛇毒,有些是迷药,我也分不清,就放一起了,赶上什么是什么吧。”杨瑾蹭了蹭鼻子,又道,“都是那些药农瞎鼓捣的。”
李晟道:“一会谁去入口处制造一点骚乱,你们俩趁机走。”
“我去吧。”周翡道,“我去露个面,给那两个北狗下一封战书,陆摇光和谷天璇不是正经八百的将军,听闻有人挑战,一定会按着江湖规矩露面,阿妍和楚楚趁这时候走,你们俩趁这时候去救人。”
杨瑾震惊道:“你一个人打得过两个北斗?”
“当然打不过。”周翡坦然道,“但我是后辈,当着这么多北军,只要我一开始表现地弱势一点,他们俩未必会抛开面子一起上。”
李晟道:“我看他俩未必会出手,最大的可能是叫人把你乱箭射死,出的什么馊主意?”
“乱箭射死我自然容易得很,可是凭他手下那些兵,想活捉我是不可能的。”周翡道,“如果我让他们觉得蹊跷,谷天璇和陆摇光拿不准我身后是否还有别人,他们一定会亲自出手。”
“明白了,”李晟叹道,“故弄玄虚,全靠你来演,太凶险了。”
周翡笑了一下,没接话。
当年她与吴楚楚被困华容城,谢允身边只有一个拖后腿的明琛并一个勉强能用的白先生,照样在沈天枢和仇天玑眼皮底下,搅合得满城风雨,最后成功将那以身犯险的熊孩子赵明琛送出城去,还给了她们俩脱逃的机会。
“我还有这个。”杨瑾说着,从怀中摸出了两个圆滚滚的东西,“也是旁门左道的药农弄的,据说砸在地上能激发出大量药粉,叫人睁不开眼,可能受了点潮,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可以把这个砸在铁栅栏的卫兵堆里,趁他们乱,咱们把人放出来就是,算是尽力了,能不能跑得了,全看他们的造化,没必要送佛送到西。”
李晟想了想,说道:“我身上还有几个我们寨中联络用的烟花,弹出来有火星,放出来他们可能会以为咱们要火烧连营,能分散他们的兵力……不成,这计划太粗糙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靠谱——咱们首先得快如疾风闪电,得运气够好,北军集结与反应速度必须要慢,他们的将领必须都得是草包,还有……谷天璇和陆摇光至少有一个得要脸,否则阿翡脱不了身。这得是什么运气?得有个太上老君当亲爹才行。”
周翡补充道:“那些流民还得够机灵,指哪打哪才行——我看也够呛。”
几个人短暂地沉默下来。
先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妍听到这,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多事没想到,忍不住小声道:“所以呢,咱们还是……”
不要管了吧?
李晟沉吟了一下,说道:“咱们四个人都没把那根留根草抽走,我相信这是天意。既然是天意……运气应该总有一点,是不是?”
最后一句,他说得也不太有底气,求助似的抬头看了一眼周翡。
周翡将碎遮扣在手中,一拍李妍肩膀:“走,我送你俩出去。”
李妍突然想哭,后悔起自己方才幼稚的激愤和仗义,周翡却没给她留下抹眼泪的功夫,她在各种林中隐秘穿行格外驾轻就熟,转眼便将吴楚楚和李妍带到了临近出口、没有树木掩映的地方。
周翡忽然对李妍说道:“我刚下山的时候,比你现在还要小一点,功夫强不到哪去,也是被两个北斗包围,一边哭,一边发誓一定要把楚楚护送回蜀中……那时她可还是个大小姐,跑都跑不动,现在她师从大当家,至少不用你护送了。”
李妍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吴楚楚点头道:“你放心。”
周翡冲她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随后又转向李妍道:“要是我们运气不太好,你……你就替我去一趟南国子监,找那位林老夫子,跟他说一声就行。”
李妍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周翡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暗夜中化成了一道残影,倏地掠了出去。
144。出师不利
周翡身形太快,以至于当她从光秃秃一片的山岩上穿过时,一水的卫兵眼大不聚光,愣是都没看见她。
她脚尖在堆成一堆的木头上轻轻一借力,支楞出去的树叶“刷”一声轻响,山谷入口处的卫兵闻声一激灵,忙提起手中火把,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可还没等他看出什么所以然来,脖颈便被两根冰凉的手指扣住了。
山谷入口处一大帮卫兵同时拔出兵刃,如临大敌地围成一圈,盯着突然落到他们中间的女人。
周翡目光四下一扫,手指紧了几分,那卫兵整个人往后仰去,喉咙里“咯咯”作响,翻起了白眼。
周翡道:“叫谷天璇和陆摇光出来,就说有故人前来讨债。”
她既不高,又不壮,站在那里的时候好似会随风而动,像个突然从深沉夜色中冒出来的女鬼,凭空带了三分诡异。一个头目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忙赶来,呵斥开众人,从一圈卫兵中分开一条路,在五步之外戒备地瞪向周翡:“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夜风中飘来几不可闻的窸窣声,只有极灵的耳力,才能分辨出夜风掠过石块的声音和脚步声之间细微的差别,周翡的目光静静地望向山谷中,耳朵却已经捕捉到吴楚楚和李妍的小动静,她用一根拇指缓缓推开碎遮,寒铁与刀鞘彼此轻轻摩擦,发出“呛”一声又长又冰冷的叹息,正好给那两个轻功不过关的人遮住了脚步声。
然后周翡忽然笑了,一字一顿道:“周翡,师承蜀中四十八寨,破雪刀第三代传人,今日不请自来,是代我祖辈、父辈与几年前折在他手中的诸位同门,同两位北斗大人问声好,劳烦通报。”
“周翡”这名字,她一年到头要被人叫好多遍,听得耳根生茧,可是自己说出来,却总觉得陌生又拗口。她下山至今,很少自报名号——初出茅庐时是没必要说,反正说了也没人知道,后来“南刀”阴差阳错地传出了些声名,她又忽然懒得说了,有时是怕给四十八寨惹麻烦,有时也觉得自己从未做过什么长脸的事,传出个“南刀周翡”未免厚颜无耻,因此多半不提也罢。
直到这时,周翡才知道,原来“南刀”二字于她,不是“寻常布衣”,而是一件祖辈流传下来的“盛装”,衣摆曳地数丈之长,锦绣堆砌、华美绝伦,堂皇的冠冕以金玉铸就,扣在头顶足有数十斤重。这么一身盛装,她就算再喜欢、再向往,也不可能整天披着它喝茶吃饭、上山下地。
但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场合能穿在身上,远远窥见先人遗迹。
被她掐住脖子的卫兵身上突然传来一股臭烘烘的骚味,居然活生生地被吓尿了。周翡“啧”了一声,甩手将那废物扔在一边,然后提着碎遮,旁若无人地往山谷长走去。
从入口到山谷腹地的一小段路,转眼便被北军围满了,个个如临大敌一般。
周翡余光扫过,心里微微一沉——原想着陆摇光和谷天璇两个“统帅”都是半桶水,但“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的场景却居然没有出现。
这些北军们显然各有各的组织,中层及以下的兵将绝非他们想象中那种被外行人瞎指挥的草包,四万大军名义上是听两位北斗大人指挥,实际上,陆摇光和谷天璇恐怕更像是两个比较厉害的随军打手。
一探深浅,便觉出师不利。
“杨神棍好的不灵坏的灵。”周翡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道,“闹不好今天真得被乱箭射死。”
她不动声色地将余光收回,暗自深吸了两口气,心里默默念起内功心法的口诀,周身真气好像一团被搅动的水流,忽而疾走,顺着她的经脉缓缓游走全身,外放出来。
周翡脚下“喀”一声轻响,石阶被她踩出了几道蛛网似的裂纹,一片半黄的树叶飘飘悠悠地从她身边落下,行至半空时,倏地一分为二,陡然加速冲向地面,其中一片扎进路边泥土里,露出好似被利刃隔开的断口,整齐而肃杀地直指夜空。
此事早有人报入中军帐中,陆摇光与谷天璇听罢,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
来之前,端王曹宁特意反复叮嘱过他们俩,这回行军关系重大,一在快,一在保密,须得万无一失,否则他们身家性命危矣,如今眼看已经快要成功,老天爷却好似发了疯一样跟他们作对,先是让几个流民跑了,随后又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
陆摇光顿时有些沉不住气,撂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起身出了大帐。
当年周翡在两军阵前劫持端王曹宁,实在太让人印象深刻,时隔数年,陆摇光竟一眼认出了她,脱口道:“是你!”
周翡笑道:“陆大人,别来无恙?”
满山谷的黑甲冷刃,她一个年轻姑娘若无其事地身处其中,八风不动……
此事太蹊跷了,必定有诈!
陆摇光脑子里那根弦一瞬间便紧绷到了极致,再联想起周翡的身份,当时便下意识地往山谷周遭的树丛中望去,只觉得到处都是敌人的埋伏。
周以棠的女儿在这,他会不知道?
陆摇光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只剩下一句话:“这回完了。”
而就在这时,好似为了佐证他的猜测,密林深处突然弹起了一枚冷冷的烟花,尖叫着便上了天,炸得整个山谷轰鸣作响,火树银花一般遍染苍穹。
陆摇光当即色变。
高手对阵,最忌走神,周翡一见他眼神浮动,立刻便知他被这动静吓住了,正好谷天璇还没赶来。
此机断不可失!
碎遮倏地动了,刀光流星似的递到了陆摇光眼前。
陆摇光大喝一声,仓皇间只好横刀与她杠上,周翡顾忌那此时仍然不见露面的谷天璇,分出一半心神来留意周遭,出手刻意留了三分力,被他生硬地一撞,碎遮立刻走偏,她好像气力不继似的脚下踉跄了半步,刀光下的笑容顿时看起来有些勉强。
陆摇光从来自负,果然中计,心道:“南朝这帮窝囊废,果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者多,一个小丫头片子也配叫‘南刀’了。”
他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阴沉地看着周翡:“就凭你?”
陆摇光果然中计,竟不顾手下一干兵将,当即便要亲自将周翡拿下,两人顿时绕着大帐缠斗起来。
她这边勉强还算顺利,李晟和杨瑾则在谷中气氛绷紧时悄然靠近了铁栅栏。
就这么片刻的光景,铁栅栏里的流民名单便都已经清点完毕,中军帐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这些卫兵居然丝毫也不擅离职守,依然有条不紊地准备杀人灭口。
流民人群被鞭子抽了几顿,给吓破了胆子,懵懂地依着那些北朝卫兵的要求,排排站好,两侧卫兵立刻上前,点出十个人,五花大绑地推出铁栅栏外。
临时充当刽子手的卫兵提起了砍刀,后面的流民这才知道大祸临头,在铁栅栏里没命地挣扎起来,哭喊震天。
李晟借着这动静,吹了一声长哨,示意杨瑾动手。
杨瑾远远地冲他一点头,伸手探入怀中,摸出那颗传说中能放出药粉的“药弹”,李晟立刻以布蒙面,遮挡住口鼻,捏紧了腰间双剑。
就在屠刀第一次落下的瞬间,两个人同时动了。
杨瑾猛地将药弹摔向地面,与此同时,李晟好似大鹏一样,倏地从众人头顶掠过,提剑直指那一排刽子手,要趁着药弹制造的浓烟快速混进去,从卫兵之间杀一个进出。
两人配合可谓十分默契,然而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意外又出现了。
杨瑾砸在地上的药弹“噗”一下裂开,却没有炸,那小球跟咳嗽似的“扑哧扑哧”呛了几声,原地冒了几行小白烟,滚了滚,不动了!
杨瑾:“……”
李晟:“……”
杨黑炭这死乌鸦嘴,他平时一身臭汗老不换洗,药弹放在他身上真受潮了!
原本“烟尘滚滚,神兵天降”的效果顿时变得逗乐起来,小药弹艰难地在地上放着白烟屁,李晟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一群卫兵中间,措手不及地跟他们大眼瞪小眼。
李晟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飞流冷汗三千尺,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以他们可能是把“天意”理解错了,那被抽走的四根无根草不是叫他们留下救人,分明是让他们能走多远走多远!
然而到了这步田地,再说什么都晚了。
李晟当即一咬舌尖,不理卫兵的喝问,一声不吭地便动起手来。
倘若此时冲出来的是杨瑾,躲在暗处的是李晟,李晟一定知道当务之急是“故弄玄虚”,他绝不会贸然现身。
药弹失效,他还可以先以暗箭伤人,靠出手快营造出有埋伏的效果,再放出几个信号弹制造声势,将带有明火之物瞄准谷中粮草库,叫谷中北军以为是有敌夜袭,拖延一二。
可杨瑾那傻狍子哪里是“故弄玄虚”的料?那黑炭完全不会随机应变,一看药弹失效,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他便顿时黔驴技穷,干脆自暴自弃地当起了打手。不待李晟阻止,杨瑾便直接从他藏身之处跳了出来,将大刀一沉,嗷嗷叫着闯入北军之中冲杀起来。
结果这边铁栅栏一遇袭,周遭临近的北军队伍顿时训练有素集结围拢过来,同时,哨兵奔赴中军帐。
谷天璇留起了小胡子,手中扣着折扇,显得越发老奸巨猾。
陆摇光慌里慌张地冲出去迎敌,他没阻止,听见外面陆摇光和周翡打得昏天黑地,他也愣是坐镇帐中,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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