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闹,从早一直乱到了正午,谢允一直也没露面,整个二楼都站满了闻煜的亲兵,言明不必伺候,客栈里没有客人好招呼,小伙计已经退到后堂去了,花掌柜脸色好了一些,纪云沉就像个真正的厨子,去厨房炒了几个小菜,给几个各自心事重重的人端上桌,又重新泡了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他转头对那小白脸说道:“阿沛,我请花兄解开你双手的穴道,来吃些东西吧。”
花掌柜依言用硕果仅存的手指一弹,解开了小白脸上身的穴道。
小白脸冷笑道:“我这碗里的耗子药都放好了?”
纪云沉二话没说,端起他面前的饭菜,自己吃了一口,然后沉默地在他面前放好。
小白脸哼了一声,倒也能屈能伸,低头扒了起来。
周翡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方才宁可被割舌头打脸也不肯服软,怎么这会给口吃的又老实了?饿疯了?还是又憋了什么坏注意?”
随即,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她发现自己想的事越来越多了,几乎到了有点蛛丝马迹就忍不住琢磨一下的地步,也不知道自己是变得“明察秋毫”了,还是“一惊一乍”了。
兵荒马乱是一天,太太平平也是一天,谁也不比谁短长到哪去,夜幕降临的时候,周翡早早地把吴楚楚赶去休息,自己回房转了两圈,又把李瑾容的信拿出来看了一遍,心想:“我娘让王老夫人把吴家人托付给闻将军,现在既然闻将军已经在这了,那我也算完成嘱托了。”
这么一琢磨,她就心安理得了,三下五除二涂了一封信,压在茶杯底下,自觉不算不告而别,然后周翡将自己随身的东西一卷,扛起长刀,便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
第50章 夜奔
结果周翡钻出来只看了一眼,就缩回去了——闻煜大半夜不睡觉,看贼似的坐在她平时爱坐的窗口附近,正在自斟自饮,空荡荡的客栈里灯火通明,上上下下好几个亲兵轮班转。
她再一推开窗户,只见往日早早静谧下来的长街格外热闹,挑灯的兵将三五一群地沿街巡视,把小小一家客栈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简直有点插翅难飞的意思。
周翡撑着下巴,在夜色中凝神想了想,认为自己没必要自作多情,闻将军防的贼肯定是好不容易捉到的那位行为不端的王爷,自己要走,他不见得会拦,实在不必这么鬼鬼祟祟,大大方方地推门出去就行了。
“倘若他狗拿耗子,连我一起拦……”周翡略微回忆了一下当年闻煜打掉她刀鞘的那一掌——她承认,那时候闻煜确实比自己厉害,至于现在么?
周翡将长刀在手腕间转了一圈,心道:“倒可以来试试。”
就在她打算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光明正大地告辞的时候,旁边一间房的窗户突然给人推开了一条小缝。
客栈的木头窗户框年久失修,发出了细细的“吱呀”一声,周翡侧头去看,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个动静,还以为是风吹的,正要离开,那窗户缝里突然飞出了一个小东西。
周翡忙侧头躲开,定睛一看,不是暗器,是隔壁弹进来一块纸团叠成的“菱角”,正落在她的窗边。
隔壁住的是谢允,周翡不知道他又作了个什么妖,疑惑地拆开一看,只见里面分别用正楷、行草以及隶书三种字写了一长串“救命”,白纸黑字间都能听见他嗷嗷惨叫的心声。
周翡白天没回过神来,这会夜深人静了,才有机会细想这件事。
“端王”这封号,一听就让人觉得还挺值钱的,此人化名“谢允”,四处招摇撞骗,还离家不归……周翡自动把谢允和李晟归到了一路货色里。
理智地想一想,让他回“家”也不是要害他,就谢允这种三脚猫还自以为“够用”的功夫,整天在兵荒马乱的世道中四处乱窜,活蹦乱跳到现在,实在是祖坟上冒青烟。
周翡冷漠地心说:“爱莫能助。”
她抬手便要关上窗户,刚关了一半,隔壁就急了,从打开的窗户缝里传出了一声捏着嗓子的猫叫,尾音颤颤巍巍的,足以以假乱真。
周翡:“……”
脸呢?
周翡探出头,往四下看了看,见这会四下人不多,便冲隔壁小声道:“你干……端王殿下,你在捣的什么鬼?”
谢允一唱三叹地“喵”了一声后,将窗户缝推大了一点,露出半双手,以十分正宗的要饭姿势冲周翡作了作揖。
周翡翻了个白眼,果断将窗户甩上了。
突然,长街尽头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锣声,“铛”一声,传出去老远,在山间来回响,砸得人心头一跳。
周翡忙往窗外望去,只见雾气昭昭的长街上,除了闻煜巡夜的亲兵外,多了约莫有七八个人,先开始是几条影子,眨一下眼,那些人便近了不少,再眨一下眼,这几个人竟然已经闹鬼似的到了客栈下面,这几个人个个包得严严实实,从楼上看,帽顶到衣衫,都是白花花的一片。
走在最前头的人手里拎着一面铜锣,无视周围已经戒备起来的官兵,在客栈门口,振臂一锤,又将那铜锣“铛铛”敲响了两次。
周翡耳边一炸,一时竟然有点晕。
只听隔壁低声道:“三更锣?”
周翡蓦地一偏头,只见谢允衣衫整洁地靠在隔壁窗边。
谢允伸手点了点她:“我算认识你了。”
周翡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合适,便干脆省了,直接问道:“三更锣是什么?”
“是……”谢允刚说了一个字,一掀眼皮,扫了周翡一眼,“就不告诉你。”
周翡的刀柄蠢蠢欲动。
这时,客栈中跑出两个亲兵,彬彬有礼地冲外面那伙人一拱手,说道:“我家将军问青龙主安好,不知青龙主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这一帮子夜幽灵闻言,纷纷让开,露出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人,那人生得人高马大,几乎要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来,负手而立,打量了这三春客栈一眼,随后略微一低头,旁边一人立刻会意,屈着膝盖走到他面前。
青龙主轻轻地捏起这手下的下巴,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周翡心道:“有话不吭声,这是干什么?”
随即她一转念,反应过来了——是了,闻煜派亲兵出面,这青龙主也是好大的架子,非得同样让手下回答。
帝王将相看江湖草莽,是一群不服管教的匪人,各路高手看朝廷鹰犬,乃是一群摧眉折腰的奴才,自来是互相看不上,且又知道对方不好惹,因此都互相绕着走,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曹仲昆破了这个规矩。
早年间宣扬“大昭正统”的抗曹人士中,有不少热血书生,这些人众很多不见得官高,也不见得权大,却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士,一朝被北朝强行镇压,有那些个江湖莽撞人自然要相救,惹了不少事。惹事倒没什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犯了国法,抓得到的抓了就是,过一段时间也就算了,偏偏那曹仲昆仗着手下北斗,非要去搅合这一潭混水,闹得现在仇深恨大,哪里都是乱七八糟。
青龙主的手下上前两步,开口说道:“我家主人言道,此地南北不沾,不知是哪一位将军过宿?”
亲兵将手中令牌一亮。
那青龙主门下人又道:“原来是飞卿将军,深夜不速之客,搅扰将军休息了,只是我家主人走丢了一条小狗,那小狗伶俐得很,乃是我家主人爱宠,自己顽皮跑了,听人说被人绑了关在这家客栈中,我们也只好陪着来走一趟,请将军见谅。”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做出倾听的模样,想必青龙主是有“传音入室”之类的功夫。
过了一会,大概是青龙主传完了,那人又学舌道:“另外有手下狼狈逃回后,说这客栈中有一伙凶徒,不分青红皂白,不但扣了我家主人的狗,还杀了我们青龙座下的使唤人,踩裂了青龙旗,我等不过是来讨要个说法,飞卿将军也是个讲理的人,想必不会怪罪。”
“凶徒”之一的周翡和谢允对视了一眼。
便见闻煜缓缓地从木阶上走下来,抬头冲青龙主笑了笑,开口说道:“不是闻某不讲理,只是三春客栈中眼下住了贵人,实在不便久留诸位,我们明日清早就走,青龙主不妨多等一宿,明天您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们绝不打扰。”
青龙主终于拿完了架子,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摇了头。
那敲锣的见状,又将手中铜锣重重地砸了一遍,随即这七八个人倏地散开,同时出手,立刻便有几声惨叫响起。
居然招呼都没打一声,说翻脸就翻脸!
周翡神色一凛——这几个跟在青龙主身边的,每个人的武功都不在九龙叟之下。
这时,那青龙主本尊突然抬起头来,周翡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与他对上,瞳孔不由得一缩,只见那青龙主面白无须,一张大嘴却大得惊人,整张脸下面好像开豁了口,裂开好大一条缝,阴恻恻地冲他们一笑,然后凭空拔地而起。
周翡面前的木窗都在震颤,仿佛要被他一掌给吸过去。
这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武功都太过可怖,周翡却未惧反迎,手中刀鞘破窗而出,不由分说地扑向青龙主的掌心,被青龙主轻飘飘地一把抓在手中,然后铁打的刀鞘从尖端竟开始塌陷融化,一寸一寸地被他揉成了一团。
转眼青龙主已经上了二楼,手印在墙上一印,留下了半寸深的痕迹,谢允再顾不上开玩笑,喝道:“阿翡,躲开!”
周翡没理他,仗着窗外青龙主无处着力,破雪刀的“破”字诀流星似的泼了出去。
这刀被贪狼、九龙叟乃至于青龙教的翻山蹈海阵先后磨练过,快得发亮,青龙主似乎有些惊奇,“咦”了一声,擦着周翡的刀光在空中一旋身,随后一扬手,要去抓周翡的刀背。
周翡蹿上窗户,陡然变招,她的刀好像分成了三道锋,将青龙主整个人笼在了其中。
青龙主连避三下,随后“砰”一下抓住了她的刀背。
周翡当时就觉得一股无法抵御的大力顺着刀身传了过来。
她干脆飞身而出,伸脚一踩谢允推开的窗户,轻轻一蹬,先是将谢允连窗户再人都给拍回到了房中,随后借着这一脚之力,将身上的枯荣真气运转到极致,双手陡然下压,硬是将青龙主从半空中压了下去。
闻煜提剑上前,一剑向着青龙主身后挑来。
青龙主拽着周翡的长刀,回身轻拍了一掌,歪了的刀锋立刻撞在闻将军的剑上,闻煜轻轻一侧身,腾出一只手扶了她一把,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周先生见了,一定很欣慰。”
周翡一提肘撞开他的手,执刀立在一侧,轻轻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腕。
闻煜却不给她再战的机会,吹了一声长哨,几个亲兵立刻上前,将青龙主团团为住。
周翡皱皱眉,正要上前,突然觉得身后有风声袭来,她本能地伸手一格一拧。
只听“嗷”一声惨叫,周翡愕然地发现谢允那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连忙放开。
谢允一脸呲牙咧嘴地甩着手:“快别逞英雄了,赶紧跟我趁机溜,快点!”
周翡:“……”
第51章 殷沛
谢允话没说完,突然一缩头。
周翡吃他的霉运已经吃撑了,一看他的动作,立刻默契十足地连头都没回,横刀就砍,原来是方才那活鬼似的敲锣人不知怎么往这边飘了过来。
刀刃撞上铜锣,周翡的刀太快,看似是挥了一刀,那锣却顷刻间响成了一片,堪比敲锣打鼓喜迎新媳妇。
敲锣人一撤手,铜锣四周立刻长出了一圈利齿,那锣盾牌似的扣在他手臂上,活像扛了个刀枪不入的乌龟壳。
此人轻功极高,再加上一身白衣,越发诡异可怖,偏偏周翡的蜉蝣阵越走越熟,两人转眼间在原地转了约莫有七八圈,简直让旁观者都眼花缭乱。
周翡刀法为一绝,跟蜉蝣阵搭起来更是绝配,可这敲锣人抱着个可攻可守的铜锣盾牌,像个蜷在壳里的王八,教人无从下口,而且无论蜉蝣阵怎么千变万化,他好像总能先一步察觉。锐利者常不能持久,何况周翡年轻,积累不深,这么长久地跟他磨下去也不是办法。
谢允看得直皱眉,四下寻摸了一番,突然扭头冲进客栈,不知从哪找了个铜盆出来,朗声道:“阿翡,法宝来了,速战速决!”
周翡:“什……”
她没问完,就听身后“嗡”一声。
周翡吃了一惊,脚不沾地地闪开,只见一个硕大的铜盆破空而来,当当正正地撞在锣上,撞出一声石破惊天的巨响。
铜盆边给那豁牙的锣撞了个口,叽里咕噜地弹了出去。
周翡一抄手将破洞的“法宝”接在手里,看清了此物是何方神圣,差点回头给端王跪下磕头。
这打得正热闹呢,一个破铜盆赶来捣什么乱?
可惜人家不给她五体投地的机会,那敲锣人先是被砸过来的铜盆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又卷土重来。
周翡手里举着个碍手碍脚的铜盆,扔也没地方扔,左支右绌地用铜盆当盾牌挡了几下,这通乱响,震得她自己耳朵都发麻,简直好像化身雷公电母。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了这铜盆的妙处——那敲锣人原来眼神有点问题,半夜三更里需要靠锣声的动静定位,加上一个捣乱的盆,他顿时成了个没头的蝙蝠,方才鬼魅似的身法乱了!
这谢允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这么多年到处闲逛,是不是仗着轻功好跑得快,满世界听墙根了?
那吊死鬼似的敲锣人很快露出破绽,周翡抬手将铜盆丢到一边,“咣当”一下,敲锣人下意识地跟着响动偏了一下头,然而这一刻分神已经致命——周翡一带拉回长刀,半点不拖泥带水地抹了他的脖子。
她再一回头,发现谢允那厮已经不见了,四下扫了一圈没找着人,突然,面前落了一个小石子,周翡抬头一看,见他竟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房顶,正冲她招手。
周翡趁乱纵身跃上一棵大树,脚尖在树梢上一点,倏地上了房顶。
谢允一拽她的袖子,嘴里还美颠颠地胡说八道:“拐个小美人私奔喽!”
说完,他预感自己得挨揍,未卜先知地抬手抱住头,谁知等了半天,周翡却没动手。
谢允诧异地一回头,见周翡摩挲着沾了血迹的刀柄,问道:“打王爷犯法吗?”
谢允道:“打谁也不对啊,殴打庶民与殴打王子同罪……”
他本意是劝说土匪向善,不料土匪一听到“同罪”二字,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当即提起一脚便将谢允从房顶上踹了下去。
谢允像只九命猫,虽然是滚下去的,但在空中十分舒展地翻了个身,落地时已经调整好了姿势,几乎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马厩旁边。
他一手扶着马厩的木头柱子,惊魂未定似的抚胸道:“分寸呢,分寸呢?男人闪了腰是闹着玩的吗!”
周翡蹲在房顶上,睁着一双大眼睛问他:“哎,你真是端王爷吗,会不会……”
她本想问“会不会是他们认错人”,但是转念一想,闻煜虽然同她萍水相逢,但看起来是个靠谱的人,应该不会犯这种错,于是话音一转,问道:“……是你投错胎了?”
谢允的嘴张了又闭上,愣是没想出应该怎么接这句话,哑然片刻,终于忍不住扶着腰笑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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