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成一团,倒挂在那里,沥着血。
“别看死人,”谢允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看活着的。”
周翡移开的视线无处安放,无意识地在自己带来的几个弟子身上扫了一圈,见这些年轻人们个个脸上的悲愤之意都要溢出五官,她便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狠狠地攥住了旁边一根树杈——是了,她还有要紧事。
周翡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那院中,只见院中都是青壮年男子,恐怕除了老幼妇孺,镇上人都在这了,成群结队地给绑成了一串,看那样子,不是普通庄稼人就是小商小贩,旁边有官兵巡逻,若是有胆敢喊冤或是有小动作的,上去便是一通拳打脚踢,打死的人就拖到一边堆在墙角。
“能救吗?”周翡低声问道。
“能,但容易打草惊蛇。”谢允想了想,问道,“不如先留人在这里传递消息,联络他们家人——谁比较熟?”
弟子中立刻有人应道:“我当过三个月暗桩,认识一些人。”
周翡点点头,说道:“好,那师兄你是‘九十六号’。”
他们将每个人都编成了号,隐藏在山下百姓家,每一号负责一小片区域,互相传递消息,随时将山下敌军动向送回四十八寨,暂时补了几个被连根拔起的暗桩的缺。
周翡刚把此处宗祠的事安排下去,便听谢允“嘘”了她一声。
众人连忙屏息凝神,片刻后,远处一帮黑衣人急行军似的过去了,领头的是他们见过的谷天璇,身边还有另一个拎马刀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色大氅,背后绣着北斗星宿图。
这伙人约莫有七八十号,黑旋风似的扫过,往四十八寨的方向去了。
“你推测得还真对,”周翡嘀咕了一声,转头对身边一个弟子说道,“传消息回去。”
那弟子应了一声,纵身从树上落下,避开巡街的兵,转眼就飞掠而去。
周翡想了想,也要从树上下去。
谢允忙问道:“你又干什么去?”
“我看那个拎马刀的人和谷天璇并排走,肯定不是普通人,想必不是‘破军’就是‘文曲’,”周翡道,“既然敌军主帅将两被北斗都派出去了,身边还有谁?我去看看。”
说不定能取他的狗头来炖一炖。
最后这句太猖狂,怕吓着文弱的谢公子,周翡忍了没说。
谢允一眼看出她的念头,他一直十分努力地想把周翡往周密谨慎上引导,而周翡也确实不是一块朽木,很多事能一点就透……只要她关键时刻不要总是本性毕露就行。
谢允崩溃道:“祖宗!你……”
“我又没说非得杀那狗官,”周翡一摆手,说道,“诸位师兄等我的信号,一旦他们整装待发,便按着咱们之前说好的分头行动,放火烧他们的营帐,然后将这些走街串巷落单的人都杀了,把祠堂中的乡亲们放出来,镇上一乱,不信拖不住他们,看他们还怎么声东击西。”
周祖宗艺高人胆大,当机立断,说走就走。
谢允“哎”了一声没叫住她,别无他法,只好跟了过去。
周翡觉得北斗肯定是从敌军主帅那出来的,便循着方才那帮黑衣人的来路找了过去。
伪朝官兵的大本营占了镇上最气派的宅院,周翡看了一眼,就不由得皱眉。
此地戒备之森严远超她想象,周翡才刚一冒头,便看见连屋顶处都有侍卫手持弓/弩来回巡逻,视野居高临下,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一箭过去。
这该怎么潜进去?
正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附近竟然专门有一队卫兵巡视!
周翡正在四下找地方躲,突然,头顶伸出一只手:“上来!”
周翡想也不想,一把拉住那只手,将自己吊了上去。
她发现自从下山之后,自己好像一直都在树上乱窜,简直就快变成一只倒着挠痒痒的大猴子了。
巡视兵丁不是什么耳听六路的高手,无知无觉地走过去。
周翡轻轻吐出口气,说道:“你什么时候上树的,我都没感觉。”
原来拉她上来的正是追出来的谢允。
谢允“啧”了一声:“要是连你都能察觉,我死了再投胎都得有五尺高了。”
周翡一想,确实是,谢允这种贱人,倘若不是跑得快,哪能活蹦乱跳到现在。这种本领长在他身上,除了丧权辱国地逃命没别的用场,但……要是用在刺杀上,岂不是如虎添翼?
她便很虚心地请教道:“真正的好轻功得是什么样的呢?”
“你人细身轻,算是得天独厚,等过些年随着内力深厚,功夫精纯,轻功自然也会水涨船高,不必刻意练,”谢允道,“真正出神入化的轻功讲究‘忘我’,要无形无迹,先得将你自己当成清风流水、婆娑树影,这是‘春风化雨’的路子,刺客练得,南刀就算了,贵派刀法凛冽无双,不走这一路。”
周翡不信,选择性地听了他的一半歪理,试着体验所谓“把自己当成化雨春风”的感觉,不料“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她非但没能眨眼间神功大成,还因为走神,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谢允吓了一跳,一把捞起她。
旁边正好有一队卫兵押着个老人走过去,那老人形容狼狈,正在哀哀喊冤,正好将树梢上这一点异动遮过去了。
树上的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谢允这才注意到他将周翡抱了个满怀,手臂刚好在她腰上绕了一圈,她头发上一股极清淡的香味混着一点皂角味轻轻地钻入他的鼻子。
这会立刻放开显得刻意,不放吧……谢允目光微沉,有那么一时片刻,他那昼夜不停歇的思绪突然断了一会线,脑子里卡壳一样将“放与不放”几个字分别用声音、图像翻来倒去地重复了几遍,几乎忘了自己正身在敌营。
直到周翡给了他一肘子:“……松手。”
谢贫嘴少见地二话没说,乖乖松了手。
离奇的是,周翡除了那一肘子,竟然也没再动手,两人一时沉默下来,谁也没看谁,竟然还有点淡淡的尴尬,幸亏在这节骨眼上,有个“大人物”出来解了围。
只见不远处一队卫兵突然停下脚步,形容一肃。
谢允一激灵,飞快地收敛心神,伸手戳了周翡一下,冲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被伪朝官兵占据的大宅子四门大开,接着,有一排侍卫鱼贯而出,声势浩大地站成一排,而后官兵们护送着一人出来。
按理说,周翡他们躲藏的地方挺远,再被这人堆一遮挡,他们簇拥的哪怕是只熊,也瞧不清首尾。
可这位北端王殿下着实是天赋异禀,宛如一座小山,地动山摇地便走了出来,几乎要将围着他的人群给撑开。
而他走起路来竟然既不笨重、也不怯懦,反而有种泰然自若的风姿,好似他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英俊无双!
周翡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前呼后拥的北端王,终于还是未能免俗,忍不住偏头比较了一下旁边这位躲在树梢上、轻得像个鸟蛋的“南端王”。
周翡小声问道:“这就是那个曹宁?端王?到底是哪个‘端’字?”
谢允道:“‘端茶倒水’的端。”
周翡:“那你又是哪个端?”
谢允面不改色道:“‘君子端方’的‘端’。”
周翡:“……”
她虽然不学无术,经常在书上画小人糊弄她爹,可也不是不识字!
她方才被谢允唐突地抱了那一下,别扭的感觉还没消退,当下便要像平时一样寒碜他一句,可是话没出口,周翡心里又忽然冒出了一点别的念头。
吴楚楚说过,谢允是曹氏叛乱、南朝建立后,才被建元皇帝接到身边,封为“端王”的,这个曹宁却是曹仲昆的儿子,而且看起来比谢允老。
所以……哪个“端”在前?
谢允察觉到她的目光:“怎么?”
周翡轻声问道:“你是在这个人之后封的‘端王’吗?”
此行惊险,此心又微乱,谢允这会神魂仿佛没太在位,所以有一刹那,他没能掩饰好自己的情绪。
周翡清楚地看见谢允的表情变了,他似乎咬了一下牙,平素柔和的面部线条陡然锋利了起来,目光中惊愕、狼狈与说不出的隐痛接连闪过,好像被人在什么伤口处抓了一把似的。
周翡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但谢允终究还是谢允。
不等她搜肠刮肚出一句什么来找补,谢允便又恢复了往常的没皮没脸,满不在乎地摆手道:“那是肯定的,你不觉得本王这通身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正好能反衬那玩意吗?等哪天南北再开战,你看着,两军阵前叫一声‘端王’殿下,我们俩同时露面,啧……”
说话间,只见北端王叫来几个属下,有人牵了马来。
一个侍卫掀衣摆跪下,双手撑地,亮出后背,北端王头也不低,理所当然地便踩着那人的后背上了马。
那侍卫被他一脚踩得头几乎要磕到地面,涨红的脸上青筋四起,周翡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也跟着一阵闷痛,一口气差点卡在胸口里。
周翡没理会满嘴跑马的谢允,她是个山里长大的野丫头,懂的那一点礼数,也不过是跟别人有样学样而已。皇帝、王爷还有那群不知都干什么的大官在她心里都差不多,都只是个称呼,不代表什么,即便得知了谢允的身份,她也只是当时惊诧了一会,过后依然是打打闹闹、没往心里去。
可是亲眼瞧见了这位北端王的气派,周翡才第一次意识到“王爷”一词,和身边这个鬼鬼祟祟藏在树梢上的人有多远的差距。
要是在金陵,也会有人这么众星捧月地围着谢允转吗?
他也会一身珠光宝气、仆从成帮吗?也有人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用后背担着他上马吗?
要是那样……
那他究竟为什么要朝不保夕的在险恶江湖中经风历雨?
谢允突然凑过来,一本正经道:“你打听这些干什么,想做端王妃吗?”
周翡:“……”
“别打别打,”谢允忙道,“周女侠饶命……哎,曹胖子要干什么去?”
只见方才追随左右的卫兵分开两边,曹宁骑在马上,带着一队骑兵要走。
周翡精神一振。
对了!方才这狗官身在高墙之内,又给侍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她没机会动手,那他这会骑在马上不是机会吗?
只要不是北斗那样的顶尖高手,以如今周翡的身手,一队寻常骑兵而已,她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周翡心头狂跳,手中望春山发出迫不及待的杀意。
谁知就在这时,谢允蓦地伸出一只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按住她。
谢允盯着曹宁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阿翡,”谢允几不可闻地问道,“你身边的人可信吗?”
周翡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无端一阵战栗。
“走。”谢允道。
周翡:“什……”
“走,别追了,”谢允说道,“我们来路泄露了,方才你传回寨中的消息未必是真的,曹宁在此地是个陷阱——立刻传信……不,信不过他们,别传了,你现在发个信号,让你带来的人该放火放火,杀人放人一切如常,你亲自回去送信,快!”
第87章 小人之心
周翡没来得及说话。
谢允脑子里便不知有发生了一串什么样的变化,他又斩钉截铁地将自己方才地话推翻了:“也不好,这样,你最好立刻带人全部撤出去,回到寨门前待命,然后回去送信!”
周翡:“……”
她皱眉想了想,问道:“祠堂中的人不救了?这些狗贼不杀了?那些乡亲们借了自己家给我们当隐蔽和通路,也不管他们了?为什么?”
谢允沉声道:“我问你,此处是什么地方?”
周翡:“蜀中四十八寨。”
谢允:“不错,此地是蜀中四十八寨,不是普通的叛军匪窝,有的是江湖高手,行军打仗未必在行,但是单个拿出来,个个都有行刺敌军主帅的本领,如果你是那曹胖子,你会放心将北斗黑衣人都派出去,让自己身边只有卫兵,轻兵简从地满大街乱窜?”
周翡一愣,方才沉在心口沸反盈天的杀意好似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她没想到这一点,因为以前没接触过这种权贵——闻煜是打仗的,不一样,谢允更不算——因此她不知道这些身居高位的人这么惜命。
谢允这一点说得对,她又不是四十八寨第一高手,既然连她都能这样轻易地找到刺杀机会,别人岂不是更能?
依曹宁的年纪,大当家北上刺杀伪帝的时候,他肯定出生甚至已经懂事了,他会在四十八寨的地界中不加防备?
周翡有些迟疑地点点头:“不错——但是或许他身边的侍卫里另有有恃无恐的神秘高手呢,还有鸣风的人,也未曾露面,那些刺客精通各种刺杀手段,保护起他来岂不是也有恃无恐?”
谢允听了她的几个问题,立刻意识到了周翡的言外之意:“你是说你的人都信得过。”
周翡就是这个意思——
随她下山的人都是她亲自点的,她要是不相信这些人,当初就会孤身前来。鸣风的叛变令人触目惊心,然而一宿之后平静下来,却并没有对四十八寨伤筋动骨,因为仔细想来,寨中倘有谁会背叛,那也只能是不与他人来往、多少年都特立独行的鸣风派。
剩下的这些年来在乱世中相依为命,在周翡看来,不说是胜似亲人,可也差不了多少了,她会第一时间将这个可能性排除。
她是为了四十八寨站在这里的,倘若怀疑到自己身后,还有什么理由舍生忘死下去?
谢允看着她澄澈的神色,嘴里一时有些发苦,良久,方摇头道:“我没有根据,只是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后的直觉。”
周翡问道:“直觉不信任别人?”
谢允这一天第二次在她面前愣住了,不过依然只是一瞬,他很快正色道:“信任——阿翡,信任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你看重的一切,输了就血本无归,明白吗?”
谢允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跟她说出这么冰冷的言辞,周翡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谢允神色如常,目光中却透着仿佛一万年也捂不热的疏离与冷静,又道:“你敢赌吗?”
周翡:“……”
不是她不相信谢允的敏锐和判断,但她也知道,谢允看着大大咧咧,其实非常谨小慎微,他又不是他们四十八寨的人,一旦有风吹草动,生出的猜疑来十分正常。
一方面,她知道谢允这句话纯属歪理,但话被他这么一说,周翡心里却不得不打了个突,一时有些举棋不定——豪赌的比喻并不高明,但是她的“砝码”太重了。
另一方面,周翡绝不是个多疑的人。因为一点蛛丝马迹就怀疑自己身后的人,在目睹了镇上种种现状之后,依然能将这一切扔下,无功而返这种事,她实在做不出来,也实在过不去自己这关。
四十八寨同进退,要是这些年来,连这一点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岂非早就分崩离析了?
再说,她连自己人都不信,为何又敢信谢允?照他那“天下长脑之人”皆可疑的理论,她第一时间还应该怀疑谢允阻拦她刺杀北端王的因由呢?
何况她此时带人撤回,然后呢?挨个排查叛徒么?怎么查?这事她怎么和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