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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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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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允含笑看着周翡,问道:“我来看看你,姑娘闺房让进吗?”

    周翡:“不让。”

    谢允闻言,纵身从树上跳下来,嬉皮笑脸地一拢长袖,假模假样地作揖道:“唉,最近耳音不好,听人说话老漏字——既然姑娘有请,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多谢多谢。”

    周翡:“……”

    谢允在她叹为观止的目光下,大模大样地进了屋,还顺便拽过周翡手里的长刀,拉着她的手腕来到床边,反客为主道:“躺下躺下,以咱俩的交情,你何必到门口迎接?”

    他嘴上很贱,眼睛却颇规矩,并不四下乱瞟——虽然周翡屋里也确实没什么好瞟的。

    周翡默默观察片刻,突然发现他有个十分有趣的特点,越是心里有事、越是不自在,他就越喜欢拿自己的脸皮耍着玩,反倒是心情放松的时候能正经说几句人话。

    谢允察觉到她的目光:“你看我干什么?我这么英俊潇洒,看多了得给钱的。”

    周翡道:“没钱,你自己看回来吧。”

    谢允被她这与自己风格一脉相承的反击撞得一愣:“你……”

    “你”了半天,他没接上词,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随即他笑容渐收,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笛子:“你有什么想问我的话吗?”

    周翡想问的太多了。

    譬如曹宁为什么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谷天璇口中的“推云掌”又是怎么回事?他既然身负绝学,之前又怎么会被一帮江湖宵小追得抱头鼠窜?他在追查的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

    然而这些话涌到嘴边,她又一句一句地给咽下去了,她看得出,谢允有此一问,只是实在瞒不下去了,其实并不想说,这会指定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鬼话连篇等着蒙她,问也白问。

    良久,周翡问道:“要打仗了吗?”

    谢允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惊愕于她挑了这么个问题,好一会,才说道:“曹宁并非皇后之子。”

    周翡:“……”

    谢允答非所问,她一时没听懂里面的因果关系。

    “曹仲昆乃是篡位上位,之前不怎么讲究,纳了个妓子做外室,怀了曹宁才给接回来做妾,这事颇不光彩,当年的曹夫人,如今的北朝中宫很不高兴。那女人生下曹宁就一命呜呼,这曹宁胎里带病,从小身形样貌便异于常人——你也看见了。到底是他天生命不好,还是当年有人动了手脚,这些就不得而知了。”谢允说道,“据说因为他的出身和相貌,从小不讨曹仲昆喜欢,曹仲昆自己都不想承认这个儿子……偏偏此人并不庸碌,有过目成诵之能,十几岁就辞了生父,要求到军中历练,曹仲昆不喜欢他,大概死了也不心疼,所以由着他去了,谁知此子虽然不能习武,却颇长于兵法,接连立功,在军中威望渐长。”

    周翡仍是一头雾水,有些吃力地听着这些宫闱秘事。

    “曹宁靠军功入了曹仲昆的眼,”谢允道,“曹仲昆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位的,一直将兵权牢牢地把在手中,他不怕儿子有军功,但是太子怕——你记得几年前曾经有过曹仲昆病重的谣言么?当时北斗借机发难,北朝朝堂也被清洗了一遍,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伪帝的试探,但我怀疑那是真的,伪帝的年纪摆在那了,他能登上九五之尊,不代表他也能长生不老——如果你是太子,有个一身军功的弟弟,你会怎么想?”

    周翡终于隐约明白点了什么:“你是说……”

    “太子容不下他,反过来,曹宁也未必对太子毫无想法,此番挥师南下蜀中,曹宁看似是灰溜溜地无功而返,但经此一役,南北倘若就此开战,对他来说反而是天大的好处。”谢允说道,“反倒是大昭,虽然也想收复北地、重回旧都,但此时动手未必是好时机,因为一来新政初见成效,正是积聚力量的时候,二来一旦曹仲昆身死,旧都新皇上位,北边必有一场动荡,到时候趁虚而入,岂不更稳妥?甘棠先生惯使春风化雨的手段,比起全线开战,他更愿意等待时机,挑起北朝内乱。”

    周翡抿了抿嘴唇。

    谢允太聪明了,她才问了一句,他就将她心里压着的疑虑看了个分分明明,此时娓娓道来,三言两语便将她胸口的石头推开了。

    周翡问道:“你不觉得我想得太多?”

    谢允静静地笑了起来:“寇丹、马吉利先后背叛,你在重伤之下,居然还肯把那些东西托付给我……我觉得你想得太少。”

    他说着,将周翡那天塞进她手里的那个绢布小包取出来放到她枕边:“行了,总算我也能功成身退、物归原主了,赶紧给你送过来,省得等会吴小姐过来你没法交代。”

    谢允说完,好像撂下了一个包袱似的,站起来要走:“当年我问你一声名字,你哥都不高兴,再打扰你休息,他要过来轰我了,走了。”

    周翡下意识地叫住他:“哎……”

    谢允脚步一顿,垂下眼睫,那目光一时间几乎是温柔的。

    周翡不想放他走,因为还有好多事没问完,比如就算他本来就是个高手,出于什么缘由在一直藏着掖着,为什么那天突然暴露了呢?

    为了救她吗?

    刀光剑影中那句“我其实可以带你走”,以及春回小镇里印在她脸颊上的那根手指……

    周翡看着谢允,突然有点憋屈,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而谢允那孙子好像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谢允:“什么事?”

    周翡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落脚?”

    “你们寨里的客房。”谢允笑眯眯地说道,“贵地果然钟灵毓秀,秋冬时分十分舒适,我打算多赖一阵子呢,你快点养伤,养好了带我领略蜀中风光。”

第95章 别过

    周翡用一种非常诡异的目光盯着谢允。

    谢允问道:“又怎么了?”

    周翡迟疑了一会,觉得自己大概是躺久了,太阳穴还是一抽一抽的疼:“总觉得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谢允大笑:“那我会说什么?赶紧养肥一点,过来给我当端王妃吗?”

    周翡:“……”

    谢允一边笑一边往外走,手里攥着他那把破笛子,吊儿郎当地背在身后,有那么一瞬间,周翡突然觉得他的手指尖微红,手背上却泛起了一股病态的青白色,好像刚从冰水里拎出来。

    周翡脱口道:“谢大哥,你没事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谢允的脚步好像停顿了一下。

    她扶着床柱,头重脚轻地站了起来:“而且我还没说完,你那天跟我说,这布包里面有一样东西很要紧,是‘海天一色’的钥匙,是怎么回事。”

    “反正这事已经被人蓄意捅出来了,告诉你也没关系,”谢允一脚跨在门槛上,带着几分敷衍,懒散地说道,“这里面应该有一样东西上纹了水波纹,水波纹就是‘海天一色’的标记。”

    周翡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冷静地追问道:“是哪一样?”

    谢允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张端庄的脸,好像他从没写过淫/词艳/曲一样,回道:“姑娘家的东西,我怎么好瞎翻?你自己找找就知道了。”

    周翡步步紧逼道:“可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吗?”

    连看都不看一眼吗?

    谢允:“……”

    他突然发现她这几天长了不少心眼,都学会旁敲侧击了!

    周翡:“还有……”

    她还没说“还有”什么,眼前突然一花,谢允转瞬便到了她面前,猝不及防地一抬手,当当正正地扫过她的昏睡穴。

    周翡一来是自己站稳都吃力,躲闪不及,再者也对他缺少防备,她的眼睛先是惊愕地睁大,随即终于还是无力地合上,毫无抵抗地被他放倒了。

    谢允轻柔地接住她,小心地将周翡抱起来放了回去,嘀咕道:“熊孩子哪那么多‘还有’,我还以为你能多憋两天呢。”

    他想伸手在周翡鼻子上刮一下,手伸出去,又僵在了空中,因为发现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指缝间寒气逼人,沾上山间丰沛的水汽,几乎便要结出一层细霜出来。

    谢允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慢慢凝结了,他将冻得发青的手缩回来,双手握在一起,像在北方的冰雪之夜里露天赶路的旅人那样,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来回搓了搓。

    然而这也于事无补,因为他发现自己连气息都开始变冷了。

    正值午后,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刻,瓢泼的日光躲过窗前古木,刺破窗棂,汹涌而入,却好似全都与他擦肩而过,连一分温暖都挨不上他。

    谢允忽然有点后悔跑这一趟,笛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缓缓地转动着,他不由扪心自问道:“你跑这一趟干什么呢?”

    明知道无论周翡问什么,他都不可能说实话,还特意跑来见她,撩拨她问,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谢允若有所思地琢磨了片刻,感觉除了自己天生欠揍,此事大概只能有一个解释——他真的很期待周翡会憋不住问,憋不住关心,这样一来,他会有种自己在别人心里“有分量”的错觉。

    这一点别别扭扭的歪心思如此浅显易懂,不说旁观者,连他自己也清楚。

    谢允不由得自嘲一笑,转身走出这间温暖的屋子,他很想潇洒而去,可是一步一步,身后却始终有什么东西勾连着他,诱惑他再回头看一眼。谢允终于还是忍不住驻足回首,他看见周翡神色安宁,怀里像抱着什么心爱的物件一样,抱着那把有三代人渊源的长刀,贴着凶器的睡颜看起来居然十分无辜。

    谢允的眼睛好像突然被那少女的面容蛰了一下。

    她强行从暗无天日的地下黑牢里把他押出来,将他卷进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烦里,逼着他大笑、发火、无言以对……

    但举世尘埃飞舞,他这一颗却行将落定。

    轰轰烈烈的闹腾完,周翡回了她绿树浓荫的山间小屋,他也总归还是要回去跟白骨兄相依为命。

    再留恋也不行。

    谢允逼迫自己不再看周翡,轻轻地替她合上门,衣袂翻起一阵天青色的涟漪,仿如细砂入水,几个转瞬,他便不见了行踪。

    等到闻煜追击曹宁回来,惊闻谢允在此的时候,再要找,那人已经风过无痕了。

    李瑾容是在傍晚时分,才总算腾出功夫来看周翡的。

    四十八寨几乎是一片狼藉,她一赶回来,人人都好像找着了主心骨,一口气松下来,集体趴下了。

    李瑾容连对着满目疮痍悲怆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便有大小事端扑面而来。

    等着她拿主意的人从长老堂一直排到了后山,她得查清死伤人数,得把每个还能直立行走的人都安排好,得重建寨中防务。山下还有无功而返的闻煜和他的南朝大军要安顿,有无端受牵连的百姓等着四十八寨的大当家露面,给他们一点安全感……

    风灯逐渐点亮的时候,李瑾容才屏退左右,拖着一身疲惫,轻手轻脚地推开周翡的房门。

    她将一盏小灯点起来,在晦暗的光线下看了周翡一眼。周翡好像被这一点动静惊动,有点要醒的意思,无意识地皱紧了眉,攥紧了她的刀柄。

    李瑾容看清了她那把不知从哪弄来的刀,突然瞳孔一缩——那把刀跟当年李徵用过的那把一模一样。

    “传承”二字,实在太微妙了。

    李瑾容轻轻坐在床边,撩开周翡额上的一缕头发,见她额角还有一处结了痂的擦伤,有点可怜,她叹了口气,目光柔和下来,轻轻地拉起周翡的手腕,想探一探周翡的伤。

    脉门乃是人身上要害之一,李瑾容的指尖刚放上去,周翡陡然一激灵,惊醒过来。

    李大当家原本有些温柔的神色瞬间便收敛了起来,手指一紧扣住周翡脉门,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别乱动。”

    周翡虽然有将近一年没见过李瑾容,然而骨子里的服从还在,闻声立刻不敢动了。

    李瑾容突然皱起眉,试探性地推了一丝细细的真气过去,谁知立刻遭到反弹——周翡这次精疲力竭受伤昏迷,她体内运转到极致的枯荣真气却得到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淬炼,越发强劲起来,稍微一碰,便露出了唯我独尊的獠牙。

    “内伤养一阵子就行,马吉利手下留情了。”李瑾容缩回手,问道,“但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在外面遇见谁了?”

    周翡迫切地想知道谢允为什么突然打晕她,这会又到哪去了,几乎有点坐不住。

    但大当家问话也不能不说,只好飞快地将华容城中遇见段九娘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了那疯婆子自称她“姥姥”的细节。

    当年刺杀曹仲昆失败,段九娘就和四十八寨断了联系,李瑾容自己一摊事也是焦头烂额,便没有多关心过段九娘的下落——枯荣手是何等人物,纵横世间,有几人堪为敌手,哪里用得着别人关照?

    却没想到她竟然是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囚困终身。

    周翡见李瑾容若有所思,见缝插针地问道:“娘,跟我们一起回来的那位谢大哥……”

    李瑾容一掀眼皮,周翡莫名一阵心虚,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随即,周翡又觉得自己颇为莫名其妙,心道:“我没事心虚什么?”

    于是她再次硬着头皮对上李瑾容犀利的视线。

    “谢……大哥?”李瑾容有些咬牙切齿,记恨这小子当年捣乱是一方面,再者也是知道了闻煜将蜀山翻个个儿的缘由,“大哥”俩字从她嘴里冒出来,周翡无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李瑾容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他是懿德太子遗孤么?”

    “知道,端王,常年离家出走,平时贴两撇小胡子,自称‘千岁忧’,靠卖小曲为生,”周翡先是三言两语把谢允交代了个底儿掉,接着又转着眼珠觑着李瑾容的脸色,试探道,“虽然……呃,他当年闯过洗墨江,是非常欠抽,但那也是替人跑腿,这回也多亏他……”

    周翡乍一醒来,不好好交代自己这一路上都闯了什么祸,还三心二意地先惦记起一个外人。

    李瑾容以前一直发愁周翡是个一身反骨的混账,嘴损驴脾气,跟她都敢说翻脸就翻脸,别提将来能嫁出去,不满世界结仇已经要念阿弥陀佛。

    谁知这回,她却是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次什么叫做“儿大不中留”。

    李瑾容一时也不知自己是该欣慰还是该郁闷,好几种滋味来回翻转一周,李大当家的脸色比来时更沉了。

    周翡机灵地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他走了。”李瑾容说道,“闻煜也在找他,不过他没惊动岗哨,大概从洗墨江那边离开的。”

    周翡:“什么!”

    “叫唤什么?”李瑾容先是训斥了她一句,随即她又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说道,“先太子遗孤——你可知这身份意味着什么?”

    周翡:“……”

    李瑾容:“当年大昭南渡,为重新收拢人心,打的旗号便是‘正统’,‘赵氏正统’四个字,就是皇上最初的班底。但若是论起这个,其实懿德太子那一支比当今更名正言顺。至今赵渊都不敢明说将来要传位给自己的儿子。”

    周翡眼珠乱转,一看就在琢磨别的,根本没听进去。

    李瑾容额角“突突”直跳:“周翡!”

    “我知道,”周翡忙乖巧地说道,“人家救我一命,我还没道谢呢。”

    李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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