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只是朝着甘夫人笑了笑。
或者,她只是不想让甘夫人太为难!
兰亭上轿的时候甘大波奶在前厅服侍甘夫人打发新姑爷,兰亭的几位嫂嫂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个个畏缩不前。还是甘大波奶赶过来给了上轿的封红,几个嫂嫂才不情不愿地掏了封红。
黄三奶奶就朝着十一娘使眼色。
十一娘只当没看见。
嫁女儿就是这点不好,花轿起了身,家里就冷清下来。陆陆续续有人告辞,十一娘也辞了甘夫人。
甘夫人留她:“难得自己单独一个人在外面,周夫人她们也不是外人,学着和她们打打牌消遣消遣。家里的事像草,拔了又长,长了又拔,也不耽搁这一时半会!”语气很真诚,看得出来,是真心想她留下来。
十一娘也不隐瞒,低声道:“我有个打小服侍我的丫鬟,上个月二十六嫁的,说好今天回门。只怕还在家里等着我。”
甘夫人听若有所指地道:“既然是打小服侍的,自然不比寻常的。你快回去吧。我不留你了!”然后亲自起身送她。
周夫人也留十一娘道:“什么事这么急?吃了晚饭再走吧?”
甘夫人主动帮十一娘掩饰,笑道:“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哪能坐得住。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周夫人听着不依,笑道:“哪个不是忙里偷闲!”
“既然知道是忙里偷闲,你还拉着她陪你玩。”十分维护十一娘。倒让周夫人讶然。
甘夫人也是随口说的,待话说出了口才觉得自己做为东道主这样说有赶客的疑嫌,自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快点把牌码起来吧?这样岂不是白白耽搁功夫。”
周夫人问十一娘也只是表示自己想留她,至于十一娘为什么要赶回家,十一娘不说,她却是不好问的。就顺着甘夫人的话下台,笑着对十一娘说了声“我就不送你了,你路上小心些”之类的话,把十一娘送到院子口,然后转身拉了黄三奶奶进屋打牌去了。
甘夫人则一直将十一娘送到了垂花门,上了马车才转回去。
十一娘慢赶快赶,终于赶在黄昏时分回了永平侯府。
滨菊早在院子里等她。
她穿了件大红色绣黄色芙蓉花的褙子,梳了妇人的圆髻,刘海用发蜡固在了头上,露出白净的额头,眉毛修成了细细的柳叶眉,嘴上涂了桃红色的口脂,看上去多了几份沉静,少了几份青涩,有了少妇的模样。
“夫人!”滨菊眼眶湿润,恭敬地曲膝给她行礼。
“滨菊!”十一娘小跑着过去,抓了她的双手左瞧右看。
重逢的喜悦变成了错愕:“您这是怎么了?”
十一娘嘟了嘴:“我看他们有没有欺负你──让你天天劈柴、担水、烧火、做饭!”
“没有,没有。”滨菊不由笑着伸出手来,“不信您看。”
眼角却闪动着水光。
十一娘就仔仔细细把她的手打量了一遍,见一如往日般白皙细嫩,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算万大显识趣!”
滨菊的眼泪就忍不住地落了下来。
一旁的宋妈妈见了忙道:“哎哟,这是怎么了?今天可是你回门的好日子,夫人盼了又盼。应该欢欢喜喜才是,怎么哭起来!”
三百零三
滨菊听了忙掏出帕子擦着眼泪:“是奴婢糊涂了!”
十一娘也眼角微湿,指了宋妈妈道:“这位是宋妈妈。想必你们见过面了。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太夫人身边服侍过,太夫人特意推荐到我们屋里来当管事妈妈的。你也见见!”
滨菊听着就恭恭敬敬地上前给宋妈妈行了个礼。
宋妈妈忙福身还礼,连称不敢,笑道:“早就听说过夫人屋里的滨菊姑娘,为人忠直。今日一见,才知道还是个随和大方的。”
“不敢当妈妈这样夸奖!”滨菊谦虚道。
琥珀就在一旁掩了嘴笑:“宋妈妈也有说错话的时候!”
大家一怔。
琥珀笑道:“滨菊姐姐现在可不能叫‘姑娘’了,要叫‘万大显家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
滨菊羞红了脸,嗔怪琥珀:“就你会说话!”
流露出几份做姑娘时憨直。
十一娘看着心里欢喜,问她:“你吃过饭没有?”
滨菊摇头:“还没有!想先给您请了安再回金鱼巷。”
十一娘沉思片刻,道:“你等我一会,我先去给太夫人问个安,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
滨菊忙道:“不用了。再迟城里要宵禁了。”
离宵禁还有两个时辰。
这么说是怕自己在太夫人面前不好交待吧!
十一娘吩咐滨菊:“你跟着我来!”
滨菊应“是”,随着十一娘进了屋。
十一娘让小丫鬟搬了杌子给她坐,自己进屋梳洗了一番出来,坐在炕边和她说话。
“万大显呢?”
“去了白总管那里。”
立在旁边的宋妈妈补充道:“万管事俩口子一大早就来了,万管事在内院不方便,给太夫人磕了头就去了白总管那里。万大显家的就一直在这里等您呢!”就顺着琥珀的话改了口。
“万大显什么时候回府当差?”
“白总管给了四十天的假!”
从这里到万大显家要走一天。十一娘道:“你们今晚准备歇哪里?”
滨菊还不习惯和十一娘说这些。红着脸,低声道:“准备歇在金鱼巷。”
“那,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十一娘轻声道。
滨菊脸更红了,呐呐地道:“大……显,每个月有一天的假,婆婆说,我们这样分开也不好。让我在附近租个房子,大显吃得上热菜热饭,身边也有个人能帮着浆洗浆洗。我们准备明天就出去找房子。在他开工之前把事办妥了。”
十一娘有些意外万宗义家的开明。
“这里是荷花里,租房子只怕不便宜。”她沉吟道,“万大显如今还只是四等的管事,要升到二等才能住到群房去。倒可以让白总管想想办法,在跨院给你们腾间房子出来。只是那里住的都是些三、四等的管事或是婆子、小丫鬟,恐怕有些杂乱……”
没等十一娘说完,滨菊忙道:“夫人,我不是让您给我找房子。大显早打听好了。说我们府后面就有两、三家空院子,只留了门房和打扫的。主屋是不敢动的。下人们住的厢房那些门房却是敢做主租出去的。一年八、九两银子就够了。我们两个也合计了。他一年有十二两银子的工钱,府里包吃包穿,这十二两银子可以不动。”说到这里,她抿着嘴笑了笑,“现在才知道夫人做事有远见。您跟着简师傅针黹,我也跟着沾了光。拿了之前绣的几幅门帘子到喜铺去卖,说别人的给十两,我的绣工好,花样子新,多给了二两银子。我算了一下,每幅三两银子,我三个月能绣一幅,一年也有十二两银子。现在的米八分一斗,够我们两人吃四、五个月了。还有您给我的压箱钱。就是有了孩子也不愁!”
十一娘听着目瞪口呆:“你,你有孩子了?”
“不是,不是。”滨菊连连摇手,脸红得能滴出血来,“不是我有孩子了,是,是我婆婆说,我们年纪都不小了,让我们早点……”
十一娘不禁失笑。
恐怕万宗义家的让滨菊跟着万大显到城里来,想早点抱孙子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吧!
她想了想。
两个人不等不靠,脚踏实地把日子都算计好了,自己应该尊重他们的奋斗才是。何况只要万大显努力,三等管事一年的工钱是十五两,二等管事的工钱是二十两,做到了一等的管事,就是四十两……
十一娘微微点头:“那好。你们就先找房子吧!要是遇到什么事,我们再商量。”
滨菊松了一口气。
万大显说了,要别人瞧得起,就不能总想着依靠别人。自己苦自己吃,甜的时候才有滋味。
她觉得这话说的有道理。之前一直担心十一娘会不同意。
十一娘就笑着喊了琥珀:“派个小丫鬟去跟白总管说一声,我留了滨菊吃饭,让万大显过一个时辰再来接人。”
“夫人!”滨菊忙站了起来。
十一娘摆手:“你听我的就是。”然后吩咐宋妈妈,“你让我们自己的小厨房煎几条鲥鱼,做个山药鸡汤、炒个酸笋,炖个水晶肘子,”说到这里,她对着滨菊一笑,“我记得,这个菜是你最喜欢吃的!”
滨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夫人记性真好!”
“我还没老呢!”十一娘笑着和她打趣了几句,又道,“再把年前用酒糟的鹅掌、鸭脯切一些来,做几个时令的鲜蔬。”
宋妈妈心里算着,这都赶上招待那些奶奶们的份例了,难怪大家都说滨菊是四夫人面前最得意的人。嘴上更是不敢慢怠,忙道:“夫人放心,我这就去!”
十一娘让竺香陪着滨菊坐了,自己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知道今天是滨菊回门的日子,没等她开口已道:“我这边就不用你服侍的。你和滨菊说说话儿,然后赏顿饭,也算是她在你跟前一场的情份。”
十一娘很是感激,道:“正想和娘说这事呢!没想到娘先开了口。”
太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十一娘回了自己的院子,叫琥珀、竺香、绿云、红绣、雁容几个过来陪滨菊。宋妈妈指挥着小丫鬟摆饭,十一娘坐在炕桌旁,宋妈妈端了小方桌放在炕边,滨菊、琥珀几人围着坐了,大家说说笑笑地吃了一顿饭。
过了几天,滨菊来给十一娘回话,说找到房子了。离徐家不到一盅茶的功夫。她给门房的婆子做了一双鞋,房价由八两银子减到了七两银子。
十一娘听了很高兴,犹豫了半天,让竺香给滨菊带了一大摞高丽纸过去:“……给她糊房子。顺便看看她住的地方到底怎样?”
她怕滨菊报喜不报忧。
竺香捂了嘴直笑,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回来了:“地方挺好的。坐南朝北,二间正房带了一个小小的退步,门口是石榴树,门后是芭蕉树。虽然有些偏,但出门就是一条私巷,倒也清静。就是觉得您给的纸用来糊墙太浪费了,说要留下来给万家姐夫写字呢!”
十一娘失笑,然后又叹气:“滨菊,如今真的嫁了人了!”
竺香站在一旁笑。
红绣却奇道:“这嫁人还有真假不成?”
十一娘见她不懂,就转移了话题:“四月初二是五姐长子的满月,你吩咐针线上帮着做了些小衣裳。你去看看做得怎样了?”
竺香应声而去。
红绣不免有些讪讪然。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夫人,项家大舅奶奶来了!”
十一娘很是惊讶:“项家的大舅奶奶?来见我的还是二夫人的?”
小丫鬟笑道:“说是来拜见您的。”
不去拜见二夫人却先来见自己?
除了徐嗣谕的婚事,十一娘想不出她有什么事需要来拜见自己!
“快请项太太进来!”她吩咐小丫鬟,然后换了件衣裳到门口迎接。
项夫人眉宇间有几份不快,又因身材高大,看上去给人感觉有些气势汹汹的样子。
十一娘看着更觉得奇怪。
就是算是两家亲事不成,说清楚就行了,这样板着副面孔过来,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误会不成?
她笑着和项太太到厅堂坐下。待小丫鬟上了茶点,她端起茶盅来啜了一口后,表情才有所缓和。
“上次我大嫂生病,还劳烦您让我们家姑奶奶带了东西去探望。真是过意不去。”她客气地道,“今天我是特意来谢谢四夫人的!”
如果高太太是真的生病,她为二夫人曾去探望特意道谢,虽然不至于感激涕零,但也应该高高兴兴才是,怎么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十一娘暗暗猜测。
二夫人之所以有把握两家的婚事能成是因为项大人一口应允了这门亲事,难道项太太是迫于项大人压力不得已和自己重续旧话?
“项太太不必客气!”她应酬着项太太,“本应该亲自去探望的,可那些日子家里的事实在是多。高太太的病可好些了?”
项太太和她寒暄:“多谢四夫人挂念。我大嫂早就好了。只是我大嫂一向硬朗,突然生病,不免让人担心,就多照看了几天。”
“听说项太太从小跟着高太太长大的,想来情份不同一般。多服侍几日也是常理。”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了半盅茶的场面话。
项太太提出去见太夫人:“……上次寺庙失礼,得跟她老人家赔个不是才是!”
当时非常失礼,十一娘不能代替太夫人做决定,她笑着陪项太太去了太夫人那里。
三百零四
“四月初八是佛祖生日,到时候各大寺院都会有浴佛斋会,我们好多年都没回燕京了。四月正是风和日丽的好时光,想带着孩子去逛逛,让他们也开开眼界。也不知道太夫人到时候会不会出去走走?”项太太笑着问太夫人。
“四月初八啊?”太夫人拖长了尾音,目带询问地看了十一娘一眼,“通常都会去药王庙拜拜。不过今年四月要办元娘的除服礼,到时候也不知道抽不抽得出空来。”
除服礼是四月十九,就是再忙,也不影响四月初八的佛祖生日,何况太夫人是长辈,断然没有长辈去参加晚辈祭祀的事。太夫人这番行事,完全是在问十一娘的意思。
项太太面带不善地来,竟然是为了重提两家的婚事,不免让十一娘想偏。觉得项太太是迫于项大人坚持的无奈之举。她不拿主意。本来孩子的婚事应该由父母做主,就是祖父、祖母也只能建议不便直接插手,可出于对长辈的孝顺,如果祖父、祖母定下了亲事,一般做父母的都会顺从。太夫人这样一番行事,分明是把决策权交给了自己。
她想到之前太夫人明确表示过希望和项家结亲,又想到徐令宜的态度,决定还是让太夫人和徐令宜商量去。毕竟这关系到徐嗣谕的未来,哪种情况对徐嗣谕更好,他们了解情况,考虑周到,比自己更有发言权。
“我这些日子忙的团团转,过两天又是我五姐家长子的满月礼……”十一娘歉意地道,“要不是项太太说起四月初八的事,我倒把这事给忘了。”说完,她望着太夫人,“娘,您有什么安排只管吩咐我就是,侯爷那边也好给您安排车马。”
把决定权给了太夫人。
项太太毕竟跟着项大人在任上待了那么多年,平时也与项大人下属上司的家眷应酬,这弦外之音自然听得明白。
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啜茶,看上去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却外松内紧,正支了耳朵听太夫人怎么说。
而太夫人听到十一娘此刻提起徐令宜来却是微微一愣。
要知道,因为项家的反复,他们都以为这桩婚事就此打住了,谁还曾想到项太太会亲自登门拜访,还主动提出相看。母子不仅没有坐下来好好议议,甚至不知道彼此对这件事的看法,而十一娘又不是个无缘无故会拿徐令宜出来说事的人,这让太夫人不免思索──难道徐令宜觉得项家拿乔,所以改变了主意?
念头闪过,太夫人更不能表态。
她笑道:“现在也还早,到时候看情形再做决定吧!”然后和项太太说起项大人上任的事来:“……怎么走也不说一声。你也知道,你们家姑奶奶这几年越发的冷清了。她也一句没提。要不是我听侯爷说起,还不知道舅老爷已经启程了!”
项太太见自己主动来提这件事,徐家竟然搁了下来,心中很是不快。可一想到大嫂的叮嘱,她耐着性子笑着应酬太夫人:“那几天我正在娘家嫂子那里侍疾,原来的师爷年纪大了,回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