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他怔愣在床前。
徐嗣谕不认得床上的那个人了。
腊黄的皮肤,深陷的眼眶,突起的颧骨……静静地躺在那里,胸膛甚至没有一丝起伏。
“姨娘!”他有些慌张地跪在床前,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那只垂在旁边、瘦骨零仃的手,一只手轻轻地放到了秦姨娘的鼻下。
秦姨娘突然间就坐了起来。
徐嗣谕被吓了一大跳。
秦姨娘已以超乎他意料之外的劲道抽出了被他握着手。
“谁?谁?谁?”她的声音凄厉又仓皇,“你是谁?”
秦姨娘一边质问,一边手脚并用地朝后挪,缩到了床角。
“我是永平侯府二少爷的生母,你要是敢害我,二少爷回来了,会找你算帐的。”
徐嗣谕满脸震惊地望着秦姨娘──秦姨娘目光呆滞,没有焦距。
她瞎了!
如鲠在喉,徐嗣谕没办法说话。
秦姨娘没有等到如往日一样的冷嘲热讽,她不由侧耳倾听。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细细的呼吸声和空气中浮动的淡淡青草的香味。
“二少爷!”她露出惊喜的表情,“二少爷,你回来了。你回来看我了。”她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看我的。”
徐嗣谕握住了那双急切又没有目的的手。
“姨娘,”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回来看你了!”
四百四十五
秦姨娘却猛地甩开了徐嗣谕的手:“不,不,不,你不是二少爷。二少爷还有乐安,翠儿那个小贱人把我的信给了夫人,我知道,她把我的信给了夫人,怕我找她算帐,所以就上吊死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不告诉你们……”她先始神色有些慌乱,说到最后,脸上露出有些诡异的笑容,配着她那张瘦骨嶙峋的脸,让跟着徐嗣谕进去的莲娇和小禄子心中不由一悸,两人对视一眼,不知道该听还是不该听的好,再回头,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了,领他们进的婆子早不见了踪影。
徐嗣谕却只觉心如刀绞。他爬上床,再次抓住了秦姨娘手:“我是谕哥,我真的是谕哥。接了你的信,就赶了回来。你要是不信,摸摸我的头。”说着,低下头,握着秦姨娘的手在自己的发间摸索。
长长的一道疤,还是小时候捣鸟窝摔的,差点丢了性命。
“你是二少爷,你是二少爷。”秦姨娘狂喜地叫着,把徐嗣谕抱在了怀里,“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不会像那些人,看我出身卑微就丢下我不管,你知道我病了,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她说着,突然表情一凛,露同警戒的神色,“还有谁在那里?还有谁?是不是太夫人派来的人?”脸上渐渐有了几份恐惧之色。
姨娘很怕太夫人,总觉得太夫人很厉害,一不高兴,就能让她们这些姨娘、丫鬟、婆子全都没命。实际上,这世间万物,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的。对姨娘来说,太夫人个遥遥不可及,打个哈欠就能决定她生死的人。可对于太夫人来说,她上前还皇上、皇后,还有徐家百年的声誉,也不可能随心所欲的。这也许就是姜先生所说的,人的眼界有远有近,心胸也就有宽有窄!
徐嗣谕捋了捋秦姨娘凌乱的头发,轻声道:“没别人。就小禄子和娇莲。他们陪我来看你的。”
秦姨娘听了不仅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更紧张了。她神色惊慌地嚷着“让他们出去,让他们快出去”,然后表情一正,低声对徐嗣谕耳语,“我告诉你,那些丫鬟、小厮都是墙头草。你看,我对翠儿那么好,她还害我……这些人都不能相信的。”
徐嗣谕有些尴尬。
从前他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是元娘安排的,一味的纵容他。他那时候小,不懂其中的用心。后来大些了,又跟着二伯母读书,虽然知道厉害,却无力改变些什么。好不容易盼来了二伯母推荐的小禄子,不仅对他忠心耿耿,而且他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还会委婉地提醒他。根本不是那些只知道巴结奉承或是唯唯诺诺的寻常仆妇可比。
姨娘这样说,岂不是让小禄子伤心!
想到这里,他不由扭头朝身后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小禄子和莲娇。
小禄子一向精明能干,又知道察颜观色,可能是出去了吧?
念头闪过,不知道为什么,徐嗣谕就暗暗松了口气。
自从进门,小禄子就觉得秦姨娘给人的感觉怪怪的,可她毕竟是二少爷的生母,少爷肯定不想别人看到秦姨娘狼狈的样子。
他轻拉了拉莲娇的衣袖,示意他们一起出去。
莲娇却想着来时琥珀的嘱咐:“秦姨娘现在根本不认得人了。你等会别离二少爷太远,小心秦姨娘发起疯来把伤了二少爷。”
她反把小禄子叫到了一旁,把琥珀的话说给他听:“一个清醒的,一个糊涂着;一个是生母,一个是……”
莲娇的话还没说话,小禄子就听见秦姨娘说翠儿害她的话。
他立刻道:“我们到旁边的落地罩躲着,要是秦姨娘……你去拉二少爷,我去拦秦姨娘。”
莲焦点头,和小禄子轻手轻脚地站到了落地罩旁的帷帐后面。
徐嗣谕低声安慰秦姨娘:“没事,没事。他们都是我身边的人。姨娘有什么话,直管说就是了……”
姨娘一向就对身边的人不放心,总觉得那些人对她别有用心。在他看来,虽有些过于谄媚,但要说什么陷害之类的事,从前的嫡母元娘当家时还许兴有之,十一娘骨子里却有些傲气,倒不是没手段,而是颇有胜之不武,不屑为之的味道。
秦姨娘听着却怪叫一声推开了徐嗣谕。
“你不是二少爷,你不是二少爷。”她神色慌恐地重新缩回了床角,紧紧地搂着被子,喃喃地道,“二少爷是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们装成二少爷骗我……”
“姨娘!”徐嗣谕惊愕地望着秦姨娘,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
他望着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地露出害怕神色的秦姨娘,略一思忖,轻轻地爬到了秦姨娘的身边。
“你这是怎么了?”他柔声道:“你不是写信给我,说你的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让我快点回家的吗?怎么自己反而不记得了?”
秦姨就歪了头,皱着眉想。
徐嗣谕声音更加轻缓:“你还记不记得。我小的时候,我们有个约定。”他说着,下意识地捏头朝身后看了一眼,“那年桂花开得好,你偷偷做了渍了桂花糖埋在树下,到了春节的时候拿出来做了桂花酥。太夫人把我交给二伯母管,你不敢随意到我屋里来。就趁着下大雪,看着院子里没有人,把桂花酥揣在怀里,偷偷拿给我吃。反复地叮嘱我,这件事谁也不能告诉,要是太夫人知道了,你就再也不能来看我的。这件事,我到现在也都没有告诉过别人。姨娘可曾对别人提起?”
秦姨娘听着,脸上就露出了柔柔的笑容:“我记得。是冬天,我怕桂花酥冷了不好吃。隔着我的小衣揣着,回去后胸前红了一大片。”她说着,眼睛茫然地搜索着徐嗣谕,“我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你是二少爷,你是二少爷……”
徐嗣谕握紧了她的手。想到父亲说的,姨娘命不久矣。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湿:“姨娘有什么话要嘱咐我呢?我也会像从前一样,谁也不告诉的!”
秦姨娘听着就笑了起来。
她把怀里的被子推到了一旁,攥着徐嗣谕的手,一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左右张望起来:“你别做声,我听听,有没有人!”又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听了半天,这才直起腰来,肃然地,“我听过了,没有人”然后顺着徐嗣谕的手臂摸索着把双手搭在了徐嗣谕的肩上,板直了徐嗣谕的身子,正色地道,“二少爷,你仔细听好了,这件事,很重要。”她说着,语气一顿,更显几份郑重,“你才是永平侯府的世子爷!”
又来了……
徐嗣谕不由长叹口气,无奈地道:“姨娘,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我是虽然是长子,却是庶子。立嫡不立庶。这是规矩……”
“不是,不是。”秦姨娘大声反驳道,“那是算不得数的。就像皇帝,谁来做皇帝,是天意。谁来做永平侯府的世子,也是天意。你就是上天选中的永平侯世子。以后,你还会是永平侯。继承徐家百年家业……”
徐嗣谕大喊了一声“姨娘”,好像要把生母从梦中叫醒般,“徐嗣谆已经是世子爷了。父亲已经立了徐嗣谆做世子!”
秦姨娘听着却咯咯笑起来。
“我说了,那算不得数的。”
徐嗣谕心中一震。
他想到来时父亲的话:“你生母见识浅薄,有错了些事。可看在她病入膏盲的份上,我也就不多追究了。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你先去看看她。等回来,我们父子再好好说说。”又想到祖母对他比平常严厉、十一娘有些回避的目光、徐嗣谆突然生病……
“你干了些什么?”
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我没干什么!”秦姨娘诡异地笑,“我什么也没有干!”
徐嗣谕愣愣地望着她,往事如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转起来。
“你要听二夫人的话,好好地跟她学。她可是能管外院的女人。是有本事的女人。到时候,侯爷见你连外院的事都懂,就知道这个家里到底得由谁来支撑着。”
“你父亲打了胜仗,一定很高兴。他胆子很大,所以也喜欢胆子大的人。你等会去给你父亲问安,千万不能害怕。你一害怕。他就不喜欢你了。你可千万别像谆哥似的。”
“这后院里,太夫人最大。只要你能讨太夫人的欢喜,你嫡母也拿你没有办法!”
“你怕什么。你本来就比谆哥聪明,比他能干……他是嫡怎么了,你还是长呢?”
他的鬓角有细细的汗冒出来。
“姨娘,”徐嗣谕嘴里苦涩,“你,你是不是……”
是不是做出了什么对不起徐嗣谆的事!
可心里却残存着几分侥幸。
不会的。秦姨娘虽然一直希望他能做世子,可秦姨娘也只是在他面前嘀咕嘀咕,她逢见了太夫人和二夫人等人,如老鼠见了猫似的,大气都不敢吭一下。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
秦姨娘望着他笑:“我什么也没有做?真的,我可以在菩萨面前发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要是做了什么,当年佟姨娘死的时候,你父亲就发现了,还会让我活到现在。”
说到这里,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四百四十六
徐嗣谕望着笑不可支的秦姨娘,只觉得心“砰砰砰”跳得厉害。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人感叹过,如果佟姨娘的孩子不死,生下来的就是长子了……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秦姨娘为佟姨娘点了一盏长命灯,而且每年都会为她做一场法事。他也曾问过秦姨娘,佟姨娘是谁。秦姨娘说,佟姨娘是她最好的姐妹,还说起佟姨娘长得怎样漂亮,针线是如何的好,性情是怎样的温和,待人又是如何的宽厚……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秦姨娘当时温柔的缅怀神色。
可现在……
他心中一寒,不由抓住了秦姨娘的胳臂,喊了一声“姨娘”,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问起。
秦姨娘却对徐嗣谕的举动置若罔闻。
她自顾自地笑了一会,突然脸色一沉,喃喃地道:“我好羡慕碧玉姐的。什么事,她一看就会,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比我的柔和。太夫人喜欢,二夫人喜欢,侯爷也喜欢。当我听到夫人说她肚子尖尖,怀的是儿子时,心里就想,怎么有人的命就这么好,能事事样样都占了个先。
“回到屋里,她又说有些不舒服,让小丫鬟打水给她泡泡脚。那些小丫鬟都是新进府的,很蠢笨。每次让她们打水,不是太热,就是太冷,还要我教。而且教几遍也干不好。那天我也很累,不想帮她打水,像个小丫鬟似地服侍她泡脚。就去了文姨娘那里。”
她身子向后,靠在了床档板上,然后窸窸窣窣地摸了被子,搭在了身上。
“结果……”秦姨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回到屋里的时候,她下身已经全是血了……夫人派来的那个妈妈,根本不是服侍孕妇的妈妈,而是专管人事的妈妈。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救人,只知道把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叫到跟前,商量着等会怎样回禀夫人,好推脱责罚……我只好挺着个肚子去了正屋……
“夫人根本不理我,小丫鬟还把我往陶妈妈那里推……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上只有几颗星星,黑漆漆的。我也是怀着身孕的人,怕有个三长两短的……就求那丫鬟好歹跟夫人说一声……她就嘲讽我,说我是不是跟两位姨娘在一个院子里住久了,以为自己也是姨娘,让去喊个人也差不动了……我气得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往陶妈妈屋里去……心里却觉得十分委屈……文姨娘我是比不得的……我也的确不如佟姨娘。可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怀了侯爷的子嗣。何况平时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有什么事总是我去做,我怎么就学姨娘的派头了……
“我当时就想着,我一定得生个儿子才行。生了儿子,太夫人为了孙子,肯定会抬我做姨娘的。到时候也让那些人看看,我也是正经的姨娘,不是借着怀孕就做张做乔、飞扬跋扈之人。最好还是长子……”
说到这里,她声音一顿。
徐嗣谕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像冒烟似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去陶妈妈的夹道又黑又长。”秦姨娘呐呐地道,“我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扶着夹道旁的青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她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我越走越害怕,越想越气恼。佟姨娘动了红,又不是我连累的,我好心来报信,却白白受了小丫鬟的这样一番排头不说,明知道我怀着身孕,还指使我去找陶妈妈。如果去报信的是文姨娘,夫人会不理吗?那个小丫鬟敢这样教训吗?说到底,不过是欺负我是个通房罢了……再说了,如果佟姨娘出了事,又不是我一个人错。做为主母,夫人难道就没有错吗?做为当值的小丫鬟,她们就没有错吗?她们都不急,我急什么?既然让我去找陶妈妈,我就去找陶妈妈好了……”秦姨娘说着,又停顿下来。
这一次,她停顿的时候比较长,嘴紧紧抿成了一道缝,眉宇间透着几份固执。
徐嗣谕看着心里直打颤。直觉告诉他,接下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应该就些打住,不要再听。可心底止不住冒出来的好奇如惊涛骇浪般把直觉掩没。
他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地道:“那,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秦姨娘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我一个怀着身孕的妇人,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自然只能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那笑容,是如此的刺目,徐嗣谕只觉眼睛被刺得生痛。他不禁厉声道:“你怎么能这样?”
严厉的口吻,让秦姨娘神色一变。她答非所问地大声辩驳:“我没有,我没有害死碧玉姐是夫人,是夫人害死的碧玉。我只是不想她生出长子而已。”她说着,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几份执拗,“而且夫人也说了,就算是把大夫找来,孩子也保不住了。害死碧玉的是夫人。夫人看见碧玉姐血流得满床都是,连大夫也不叫一个。还是太夫人和二夫人赶过来以后,让人去叫的大夫。”
徐嗣谕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神色慌张的妇人,慢慢地低下了头。
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秦姨娘紧促的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