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十一娘也有些累了,说了几句类似于“有劳二嫂”之类的话,就和五夫人一起下了山。
路上,歆姐儿要留金项到自己屋里歇息。
“不行!”五夫人抱着已经睡着了的诚哥儿,“你那野性子,要是把你三嫂的肚子给踢了怎么办?还是让你三嫂到你二嫂屋里歇了!”
“娘!”歆姐儿不依,却只是嘟了嘟嘴。
五夫人请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导歆姐儿礼仪,歆姐儿行事越来越像大姑娘了。
“那像什么样子!”五夫人不同意。
金氏见歆姐儿不虞,忙给歆姐儿解围:“要不,我们都去二嫂那里歇了?”
“好啊!”歆姐儿抢在五夫人开口前道,“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秉烛夜谈。”
“留你三嫂在这边歇着,就是怕她累着了。”五夫人笑嗔道,“你到好,还秉烛夜谈?快给我回去睡觉去。”
歆姐儿不依,最终还是和金氏去了项氏那边歇息。
十一娘回到屋里,月光如练,没有人语,静劾,却显得有些空荡荡了。
可能是惦记着观灯的人,她睡得不安生,小憩了一会就醒了,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索性披衣起来问值夜的秋雨:“现在什么时候了?四少爷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秋雨打着哈吹跑去看东次间的落地钟:“已经过了丑时。”又道,“我去看看外面有什么动静!”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响动。
“应该是六少爷回来了!”秋雨精神一震,磕睡全无,“我去看看”说着,三步并做两步走了出去又很快折了回来,“是四少爷和五少爷,把睡着了的六少爷送了回来!”
十一娘忙穿好衣裳走了出去,就看见徐嗣诫护着背了谨哥儿的徐嗣谆进了西厢房。
她忙跟了过去:“你父亲没有回来吗?”
谨哥儿酣睡得如泥,怎么也不醒。
“父亲和三伯父在一起。”徐嗣谆擦着额头的汗,“三哥去找了。我们就先回来了!”
“诜哥儿呢?”十一娘帮着红纹给谨哥儿换衣裳,“睡了没有?谁送回去了?”
“他比六弟睡得还早。”徐嗣谆笑道,“我们先送了诜哥儿回去才到您这边来的!”
十一娘见徐嗣诫沉默地站在一旁,笑着柔声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歇了吧!”
两人齐声应喏,辞了十一娘。
出了垂花门,两人一起去了淡泊斋。一进内室,徐嗣诫拽住了徐嗣谆的手:“怎样了?”声音绷得紧紧的,表现显得有些阴霾,“还没有什么消息吗?”
“你别急。”徐嗣谆低声安慰他,“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柳家没有什么亲戚,我又不敢让其他人帮忙,还得旁敲侧击地问……哪有这么快”“
徐嗣诫摊掩失望之色,想到那个可怕的“可能”,他的脸渐渐苍白起来。
“要是我……不是……”他嘴角翕翕,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不会的!”徐嗣谆正色地道,“你我们长得这样像,肯定是徐家的孩子”话音一落,两个都露出个古怪的神色来。
如果真是徐家的孩子……以徐令宜的性格,看上了个戏子的妹妹,又不是经纳妾,收在身边,元娘难道还能反对不成?就算徐令宜不想把人收到府里来,也应该找个好点的地方安置……五柳沟那种地方,人还没有走进去先闻到一阵臭气,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不知道是谁泼在路边的大便……
满脸肃然的徐令宜走在五柳沟的路上,徐嗣谆想想都觉得很荒谬!
“我记得,那个时候爹爹好像还在西北打仗……”他喃喃地道,脸色一变,“娘还为这件事去慈源寺拜过菩萨……”
难道徐嗣诫真不是徐令宜的儿子?
念头一闪而过,徐嗣谆焦灼地道:“要是原来住在柳奎家隔壁的人家现在不搬走就好了……我们可以问问柳家的邻居柳奎的事,也能知道当年到底有些哪人和柳家来往了!”
“不可能全都搬走吧?”徐嗣诫望着徐嗣谆的目光中就有了几份哀求之色,“总能找到一两户人家吧?”
“是啊!”他的话让徐嗣谆也困惑起来,“怎么所有的邻居都搬走了,而且这些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人回五柳沟看看的……”就像柳惠芳似的,突然都不见了。好像有人把十几年前发生的事都抹得一干二净似的……
念头一闪而过,比徐嗣诫多了几份阅历的徐嗣谆突然和徐嗣谆一样,面白如纸。
他不过是想找户人家打听打听当年的事都这样困难,把和柳家住在隔壁的人家都……可想而知得有多少的能量才行!
难道徐嗣诫的身世是个不能让人知道的谜?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苦思索起来。
重阳节前,徐嗣谆又想法办去了几次五柳沟,和上几次一样,他都无功而返。
徐嗣诫表现的越来越不安。
“要不,就让陶成帮着查一查吧?”他病急乱投药地道。
“不行!”徐嗣谆道,“万一……少一个人知道总比多一个人知道的好!”
徐嗣诫默然无语。
怕陶成知道……在四哥的心底深处,是不是也觉得他不是父亲的儿子……要不然,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下意识的话,徐嗣谆当然不会深想。他脑子里全是怎样找个当初对柳家很熟悉的人,好解开这谜团。
徐嗣诫眼神一黯:“四哥,那我先走了你也好好歇歇吧!”
反正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不如明天再继续想。
徐嗣谆“嗯”了一声,送徐嗣诫出门。
有小厮上前给两人行礼:“四少爷五少爷!”
徐嗣谆见那小厮有些面生,打量了他几眼。那小厮忙道:“小的是三井胡同那边的。我们家三少奶奶生了个千金,我是跟着我们家大少奶奶进府来报喜的!”
“啊!”徐嗣谆面露惊喜,“三嫂已经生了。”
“是啊!”那小厮殷勤地道,“我们家三老爷说了,要大肆庆贺一番。还要请像德音社这样的戏班去唱堂会。”
唱堂会……家里唱堂会的时候都是五叔帮着安排……因为五叔和和各大戏班都熟……
徐嗣谆眼睛一亮。
他拉着徐嗣诫重新回了内室:“我们去求五叔帮忙那个柳奎和柳惠芳都那么有名,五叔不可能不认识。就算不认识,肯定也认识和他们相熟的人。而且五叔最好说话,又是家里人……再好不过了!”
六百四十一
“问五叔?”徐嗣诫面露难色,“可我们背着父亲这样查从前的事……只怕五叔也不会帮我们吧!”
在他的印象中,五叔待他是十分冷淡的。他并没有把握五叔一定会帮他们。不过,五叔对四哥却和颜悦色的。也许四哥去问,又会不同……
思忖间,徐嗣谆已笑道:“我们当然不能直接去问。要找个借口嘛就说我们偶尔听说柳惠芳和柳奎是父子,让五叔讲讲当年的事好了”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可行,“五叔最喜欢和人说这些轶事了。到时候我们细细的追问,肯定能问出些事来的”说完,拉了徐嗣诫往五夫人那里去,“你听我的没错!”
徐嗣诫略一犹豫,跟在了徐嗣谆的身后。
徐令宽不在家。
“你们找他做什么?”五夫人让丫鬟拿了新上市的柿子、橙子招待他们,“他下午酉初才能回家。”
两人有些失望。
“听说我们添了个侄女,三伯父要请德音班的唱堂会,我们来问问五叔都唱哪些戏?”徐嗣谆和五夫人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路过正屋的后门,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坐在台阶上玩翻绳。
“要不,我们到母亲屋里坐会?”徐嗣谆道,“等酉初再去五婶婶那边去。”
徐嗣诫却有点近乡情怯般的情怀。
他望着从粉墙后伸出来油绿色树枝,脑海里突然浮现十一娘笑盈盈的眸子,似乎隐隐听到十一娘喊温柔的声音“诫哥儿,你慢点”……
徐嗣诫的目光变得有些涩晦起来。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苦涩地道:“我们还是回屋等吧!”搭拉着肩膀走过正屋的后门。
两个小丫鬟忙站起身来喊:“四少爷、五少爷!”
徐嗣诫心不在焉,浑然不觉。
徐嗣谆则朝着她们笑着点了点头,快步追上了徐嗣诫。
“我觉得,这件事你根本就不必放在心上。”这些天,徐嗣诫的苦痛、挣扎徐嗣谆全看在眼里,对这个弟弟的怜悯之情更甚从前,“在世人的眼里,你就是永平侯府的五少爷。爹爹不追究,母亲不追究,谁还有权利去追究。别人说什么都是流言蜚语罢了……”
“我知道。”徐嗣诫打断了徐嗣谆的话,沮丧地道,“可我心里很不安……你们越是对我好,我心里就越不安……”
徐嗣谆听着脸色一变,骤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站在了那里。
身边突然少了个人,徐嗣诫不由转身:“怎么了……”映入眼帘的却是徐嗣谆有些发青的脸。
出了什么事?是他无礼的打断四哥的话四哥生气了?还是他无意间说了什么让四哥不高兴的话?
念头闪过,徐嗣诫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四哥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反而是他,自从怀疑自己的身份以后,总是疑神疑鬼的……
“四哥!”他羞惭地拉了拉徐嗣谆的衣袖。
好像被雷击似的,徐嗣谆身子一震,拉了徐嗣诫的手就往外院跑。
“四哥!”徐嗣诫愕然。
“你什么也别说。”徐嗣谆大喝了一声,额头有细细地汗冒出来,“我们快回淡泊斋。”
他的异样让徐嗣诫不敢多问,跟着他一路小溜着回了淡泊斋。
徐嗣谆不顾纷纷朝着他行礼的丫鬟、媳妇子,大声喊了王树,然后附耳和王树悄声说了几句,“啪”地一声就关了门。
“四哥,你这是怎么了?”徐嗣诫奇怪道。
“没事,没事!”徐嗣谆想到自己那个念头,目光有些惊慌不定,“我们先在屋里待会。”然后找了本书递给徐嗣诫,“要不,你看会书”自己却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显得很焦灼。
这种情况下,徐嗣诫哪里看得下去。问了几次,徐嗣谆都只说让他等等。他只好托腮看着徐嗣谆在屋里团团地转。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王树来叩门。
徐嗣谆丢下徐嗣诫闪了出去。
不一会,他折了回来。
徐嗣诫立刻站了起来:“怎,怎么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五弟,”徐嗣谆的嘴唇有些哆嗦,“连我们都能查出来……当时爹爹在西北打战……爹爹自己怎么会不知道……爹爹是永平侯,谁能让他吃亏……而且这么多年了,也不追究……肯定是自愿的……据说,当年五叔还包养过戏班,跟人学过唱戏……事后,所有知道柳家当年事的人都找不到了……”
他是刚才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祖母为五叔包戏班发脾气的事。戏班的头牌好像就姓柳。他让王树去问家里的老人,证实那个头牌就是柳惠芳,
徐嗣谆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说话也没有什么条理,徐嗣诫却听得懂。
他的面孔变得和徐嗣谆一样,隐隐透着青色。
兄弟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五夫人住的地方望过去。
怎么可能?
不会的?
自己怎么可能是五叔的儿子?
不会的?
他如果不是父亲的儿子,就应该是为了佟姨娘抱养的。怎么可能是五叔的儿子呢?
他想到父亲用帕子给他擦嘴角时眼中闪过的一丝温和,想到了父亲看到他能写小字时的欣慰……想到逢年过节满室热闹时那个人对自己的视而不见,想到路上偶遇时那个人对自己的冷漠……
“是不是弄错了?”徐嗣诫紧紧地攥住了徐嗣谆的胳膊,“你让再让王树去问问。肯定是弄错了肯定是弄错了……”
徐嗣谆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如有团火在心里熊熊燃烧般。
徐嗣诫两眼赤红,推开槅扇跌跌撞撞朝外跑去:“我要去问问,我要去问问……”
小丫鬟避之不及,被徐嗣诫撞倒在地,他的脚步却更快了。
糟了!
他这样,肯定会闹得人皆尽知的。
要是爹爹问起来,他该怎么回答?
“五弟!”徐嗣谆脸色大变,不敢有片刻的迟疑,立刻追了上去,喊守在门外的王树:“快拦住五少爷!”
王树大声应“是”,追了上去。
徐嗣谆也没有歇着,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五弟,你等等我!”
机敏的火清看了,也跟了上去。
脚下的脚石砖方方正正,黑漆莲花基石的落地柱静谧庄重,绿油色的参天大树安祥从容……那些曾让他感觉到美好的景物,此刻是如此的陌生。
泪水糊涂了徐嗣诫的视线。
他要去问问……肯定是四哥弄错了,他要自己去问问……
有人拽住了他的胳膊。
他死劲地挣扎着,把那人甩在了身后。
“五少爷!”王树没想到徐嗣诫竟然给挣脱他,愣了愣,很快又追上了像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徐嗣诫。这次他吸取教训,从徐嗣诫背后扑上去,把他横腰抱住。
徐嗣诫如一条被捞起来的鱼,不管怎样腾挪跳跃都挣脱不开。
“放开我,放开我!”徐嗣诫叫嚷着,脖子又粗又红,“你们骗我,你们骗我……”
有路过这里的妇仆站在远处指指点点的。
趁机追了过来的徐嗣谆嘴唇发白,喘着粗气一把抓住诫哥手:“你想闹得阖府皆知么?到时候母亲怎么办?是帮你赔礼还是帮你去祖母面前求情?”
徐嗣诫身子一僵,怔在了那里。
五弟最尊敬母亲。
徐嗣谆松了口气:“把他给我拖回去别让人看笑话!”
火清忙上前帮着王树把徐嗣诫架回了淡泊轩。
碧螺走了出来:“这是怎么了?”她神色紧张。
“五弟和我拌嘴了。”徐嗣谆喘息道,“让人都退下。谁要是敢乱说,立刻找人牙子来卖了!”
他待人一向宽和,这样严厉的语气,别说碧螺了,就是那些先前还看热闹的丫鬟们都吓了一大跳,没等碧螺吩咐,院子里走的一个人也不剩了。
徐嗣谆关了门。
“五弟,你别这样!”他望徐嗣诫那双瞪得大大的凤眼,心里觉得很难过,“说不定是我们弄错了。五叔不是还没有回来吗?我们到时候去问问……”他言不由衷地安慰徐嗣诫。
“好,好,好!”徐嗣诫一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帮我去打听,你帮我去打听。一定弄错了。”
他好后悔!
当初为什么要去找那个生他的女子。
他宁愿自己是徐家收养的。
这样一来,他也就永远是徐令宜和十一娘的儿子了!
“五叔一回来我就去问!”徐嗣谆忙安抚着他,“你放心,我一定帮你问清楚!”
徐嗣诫却突然害怕起来。
他想到个会把他搂在怀里痛惜,给他做好吃的糕点,听他吹奏刺耳的笛声,牵手送他到院门口目送他上学,陪他在灯下描红,检查他功课,给他盖工房的女子……
如果五叔说“是”……他该怎么办?
徐嗣谆紧攥着双手,指甲按在掌心里,痛彻心扉。
“不,不,不。”他冷汗直流,“你别去问。你谁也别问……”又道,“你还是帮我去问问好了……”一会这样,一会那样,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矛盾的心情表露无疑。
徐嗣谆想着两人一起上学,一起读书,一起蹴鞠,一起跳百索的情景,心里酸酸的。
王树和火清已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徐嗣谆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轻声道:“五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