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气氛立刻好了起来。
秦姨娘看见琥珀端了茶进来,立刻起身奉给十一娘。
文姨娘十分殷勤地和十一娘说了会话,乔莲房才来。
梳了坠马髻,并戴三朵指甲盖大小的并蒂莲,穿了件月白色素面妆花褙子,妙目含烟,姿若弱柳,只怕西子还少她三分娇弱。
“夫人。”她给十一娘行礼,眼睛却毫不示弱地望着十一娘,“您找我来可有什么事?”
没有一点恭谦的样子。
秦姨娘很急的样子,不停地朝着乔莲房使眼色,文姨娘一改刚才的雀聒,垂着眼睑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
十一娘不以为然。
她从来都不怕公然的挑恤,她只怕笑里藏着的刀剑。
“也不是单找你一个。”她表情淡淡地啜了口茶,吩咐琥珀给三人端了小杌子来,“大家都坐下说话吧!”
秦姨娘忙道了谢,文姨娘则半坐在了杌子上,乔莲房仪态万方地坐了下来。
十一娘每次看到乔莲房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优雅就有种“高楼坍塌”的心痛,也就特别能容忍她的不合时宜。
“昨天商量了侯爷,有件事想跟大家说说。”她笑着把各人侍寝的日子说了。
秦姨娘忙应诺着,文姨娘和往常一样,笑着恭维了十一娘一番“持家有方、贤惠大方”之类的话,乔莲房却是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十一娘问乔莲房:“吃了吴太医的药,你身体可好些了?”
乔莲房的声音很是疏离:“好些了。”
可看着她日渐消瘦的面孔,十一娘微微摇了摇头,道:“侯爷让我今天去请乔太太来府里坐坐。你们母女也可以谈谈心。”
乔莲房猛地朝她望过去,目光如炬。
“侯爷……”眼角好像有水光闪烁。
“侯爷担心着你。”十一娘笑道,“你也要快点把病养好才是。”
乔莲房嘴角翕翕,哽咽着半晌没有出声。
就这样就沉不住气了。
十一娘低头喝茶,眼角却打量着秦姨娘和文姨娘。
文姨娘目光非常平静,无喜无怨,好像这种事情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似的。而秦姨娘则笑眯眯地望着乔莲房,好像乔莲房能得徐令宜的关心,她也觉很高兴似的。
为什么她们两人就不能像乔莲房似的,一眼就让人看出底细……
十一娘颇有些无奈。
“大家都散了吧!”十一娘笑着起身,“我也要去太夫人那里问安了。”
三人恭敬地送她出了院子。
十一娘去了太夫人那里,找了个机会悄悄将屋里的事跟太夫人说了:“……也不知道妥当不妥当。”
她面颊飞红。
太夫人低声地呵呵笑,望着十一娘的目光全是欣慰。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她携着十一娘的手坐到炕上,“要知道,其他的女人,就像花。偶尔有两个修炼成精的,可那也只是花精,入不得仙境,登不得仙班的,怕的是道士的一张符咒。用不着和她们斤斤计较。”
这样的说法十一娘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由莞尔。附合着太夫人:“娘说的是。”
太夫人满意地笑起来。
正好三夫人进来:“四弟妹说了些什么,逗得娘这么开心。”
“哦!”太夫人笑道,“正说着这雪,想到后花园里去看看。”
“难得二嫂不在,娘还有这样的好兴致。”三夫人笑道,“我让人备了肩撵送您去后花园吧!”
这只是太夫人的推辞罢了,十一娘立刻温声道:“外面的雪下的急,娘还是等雪小些了再去吧。要不然,满眼都是簌簌的雪花,也没什么好看的。”
太夫人点头:“就依你。”
三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
回到屋里,绿云立刻来禀:“夫人,乔太太来了。”
十一娘点头,进屋换了件衣裳,大波奶身边的杭妈妈来了。
“说五姑奶奶的铺子定在十一月十日开张,问那天十一姑奶奶有没有空。”
“我就不去了。”十一娘笑道,“到时候会跟侯爷说一声,看要不要派个管事过去。”
杭妈妈听了笑道:“还是十一姑奶奶想的周到。”
十一娘问起大太太的病来:“可好些了没有?”
“好了很多。”又道,“余杭那边差人来信了,说四奶奶娶进了门,相貌十分漂亮,行事也很端庄,大老爷很满意。”
“那就好。”十一娘笑着和她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让琥珀去把早已准备好的五十两银子拿给她,“这是我的心思,让大嫂帮着带过去。”
杭妈妈忙推辞:“大波奶说了,那五十两银子她暂时帮垫着,您哪天回去串门的时候再带回去也不迟。”
十一娘愕然。
杭妈妈看了道:“不是我不帮着带过去。而是大波奶反复交待了好几回。我实在是不敢接。”
十一娘心里五味俱全,又和杭妈妈闲聊了几句,然后让琥珀赏了几钱碎银子,送她出了门。
琥珀叹道:“大舅奶奶真是玲珑心肠。”
十一娘深深叹一口气,把刚才的一点怅然抛到了脑后:“没事,等我们找到生财之道了就好了。到时候双倍还给大嫂。”
琥珀听着也笑起来,在十一娘面前凑热闹:“夫人,反正现在我们有侯爷给的那一千两银子,您每个月还有五十两,过几天租坡地的三百两银子也应该送过来了。二夫人又在西山别院,您也不用心急,我们等到夏天再做那香露也不迟。”
十一娘点头:“你催着江秉正快点回话就是!”
琥珀应声而去,十一娘和冬青坐在炕上做针线。
杭妈妈去而复返:“十一姑奶奶,我们大波奶让我来给您说一声,十姑奶奶小产了。大波奶把要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问您什么得空,一起去看看十姑奶奶。”
十一娘听着心中乱跳,立刻跳下炕:“我这就去跟娘禀一声。”
冬青喊了滨菊来给她换厚衣裳,叫竺香带了杭妈妈去耳房歇着,绿云和红绣一个挽着十一娘,一个打着伞,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听说是这事,忙道:“你快去就是。”又让杜妈妈准备了一些田七、天麻之类的药材让她带过去,“要嘱咐她好好养着,千万别哭,小心伤了身子。她年纪还轻,以后还会有的。”言辞很真切。
十一娘想着二夫人、元娘都是头胎小产,能体会太夫人的感触,乖巧地应“是”,然后带着药材去了弓弦胡同。
“五姑奶奶怀着孩子,怕有什么忌讳,我让她别去了。”大波奶听说她来了,立刻让杏林服侍自己穿戴,“我知道你们都年纪小,不懂这些。米酒、鸡蛋、乌鸡……这些东西我各准备了三样。你也不要和我多说什么了,快去见了娘,我们动身去茂国公府。这雪下得大,太晚了小心路滑。”亲自推她出了门。
十一娘十分感谢。
这种情况,就算自己不懂,身边总有懂的妈妈吧?大波奶这么说,分明是堵自己的嘴。而且听杭妈妈的口气,并不知道自己的窘境。说起来,杭妈妈可是大波奶身边最得力的人。自己这个时候再推推搡搡的,就太过矫情。
她笑着给大波奶曲膝福了福,然后随着杭妈妈去了大太太那里。
一百一十九
大太太果然比上次看到时精神又好了一些,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衣饰搭配的素雅大方,许妈妈殷勤地在一旁服侍着。
听说要去看十娘,她撇嘴,表情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快速地还原,因此显得有些怪异。
“她一天到晚没个安生的时候,这也算是个教训。”
十一娘听着很是刺耳,笑着坐在那里没有做声。
大太太问起她屋里的人来了:“……三个妾室,秦姨娘年纪大了,侯爷到她那里多半是应个景。文姨娘每次见到侯爷都会叨唠几句文家的生意。你要防的是乔姨娘。知道她小日子是什么时候没有?”
“没问。”十一娘淡淡地笑道。
她是按照尊敬的程度来安排,不是按谁容易受孕来安排。徐令宜又不是个傻瓜。连南永媳妇都知道,他难道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太夫人难道不知道?三夫人难道不知道?她可不想自己变成徐府上上下下的笑柄。
大太太眉头就锁了起来。
“陶妈妈难道没有教你。”尽管在病中,她的目光依旧很严厉,“嫡庶之别是根本。如若那乔莲房生下儿子你又当如何?”
十一娘微微地笑:“如今侯爷儿女双全,多生几个孩子,也是锦上添花的事,母亲不必多虑。”
大太太瞪着十一娘:“你这个蠢货……”
正好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大波奶来了”,大太太冷“哼”一声,止住了话题。
大波奶已换了件宝蓝色灰鼠皮的皮袄,脸上敷了淡淡的粉,长眉杏眼,比平日更添几份妩媚。问了大太太可有什么话带过去,就和十一娘辞了大太太,出门坐车到了茂国公府位于石狮胡同的府邸。
早有小厮进去通传,车在垂花门前停下时,立刻有妈妈迎了出来:“大舅奶奶来了,姨夫人来了!”
大波奶随手打发了赏钱,由那妈妈领着进了内院。
两旁松翠苍柏,映着皑皑白雪,自有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进了屋,正中大盆里焚着百香草,中堂的香案上摆着滴答作响的自鸣钟,幔帐旁立着低眉垂目的丫鬟,倒也不失公卿之家的气派。
有丫鬟婆子簇拥着一头发花白的妇人从内室走了出来:“是大舅奶奶和十一姨吧!”
十一娘见那妇人抹额上镶着鸽子蛋大小的碧玺石,手上戴着莲子米大小的宝红石戒指,身上穿着石青色刻丝通袖袄,已在暗暗猜测这妇人的身份。
一旁已有人道:“这位是我们府上的老夫人。”
没想到王琅的母亲会在十娘的屋里。
两人忙上前行礼。
十一娘忍不住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相貌很端秀,那姜夫人倒与她有七、八份相似,只是眼角眉梢都带着浓浓的郁色,像个久病经年的人,显得很憔悴。
王老夫人一手携了大波奶,一手携了十一娘:“快快请起!”说着,眼泪已经落下来,“十娘不吃不喝有两三天了,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差人带信过去。你们帮着我劝劝她吧!”
大波奶和十一娘都很惊愕。
没想到事情已经发生两三天了。
两人胡乱点了头,匆匆进了内室。
大红罗帐半掩着,十娘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地倚在翠绿色的大迎枕上,眉宇间再也没有夏花怒放的明艳,有的,只是秋叶般的苍黄。
“十娘。”大波奶眼眶立刻湿了,她快步走到床前坐下,轻声喊她,“十娘,我是大嫂。和十一娘一起来看你了。”
王老夫人和一群人围着大波奶和十一娘:“十娘,你母亲家人来看你了。”
十娘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抖了几下,眼睛缓缓睁开。
“十娘。”大波奶有些激动地喊她。
她的目光在大波奶脸上留了一下,然后停在了十一娘的脸上。
“十姐。”十一娘轻声地喊她。
十娘愣愣地望着她,眸子死灰般的空洞。
十一娘看着她觉得不对劲,有些不安地又喊了一声“十姐”。
十娘依旧愣愣地望着十一娘,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一般。
大家都静气屏息地望着十娘,气氛有些紧张。
半晌,十娘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然后把脸侧了过去。
竟然是一副拒绝见到十一娘的模样。
大家全愣住,目光都落在了十一娘的身上。
一时间,屋子里沉静如水。
大波奶忙道:“大家也别围在这里了,闷得慌。”说着,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看到银瓶,吩咐她,“你带着十一姑奶奶到外间去坐坐去。”
银瓶慌慌张张地过来给十一娘行礼,王老夫人也看出些端倪来,亲自陪着十一娘到了外面的厅堂。
琥珀立刻笑道:“夫人,时间也不早了,侯爷该下衙了,我们先回去吧!免得您回去晚了,侯爷担心。”
王老夫人听了忙道:“十娘和十一姨是姐妹,她又是个小孩儿心性,想来十一姨也是知道的。还请不要见怪才是。”她为儿媳妇给十一娘陪礼,笑容间颇有些尴尬。
十一娘笑道:“老夫人不用担心。我们一起长大,她的脾气我还是知道几分的。”又对琥珀道:“既然和大嫂一起来的,我还是等等大嫂吧!”
银瓶忙在一旁道:“是啊,是啊,十一姨既然来了,就喝些茶再走吧。”说着,殷勤地十一娘上茶,生怕得罪了她似的。
王老夫人就问起太夫人来:“……还是过年时见过,想来还是那样神采奕奕吧!”
“谢谢老夫人关心。”十一娘和她寒暄着,她却不时朝内室望去,好像很担心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十一娘不动声色。
坐了两盏茶的功夫,大波奶红着眼睛从内室出来。
王老夫人立刻迎了上去:“大舅奶奶在家里吃了饭再走吧!”
大波奶看了神色自若的十一娘一眼,摇头道:“时候不早了,我明天再来看她罢。”
王老夫人也没有多留,亲自送两人出了门。
大波奶朝着十一娘使眼神,大声吩咐:“回弓弦胡同去。”
她们从王家出来,已是黄昏时分,十一娘坐的是徐家的马车,一般情况下和大波奶说几句话就各自打道回府了。她特意这样高声嘱吩,十一娘又想到刚才王老夫人的不安,十一娘立刻低声吩咐琥珀:“我们跟着大波奶的马车。”然后由跟随的婆子扶着上了马车。
琥珀不动声色地吩咐赶车的,徐家的马车就跟着罗家的马车驰出了石狮胡同。
“夫人的脾气也太好了些。”琥珀关了车门,语气里就带着几分不满,“十姑奶奶这是怎么了?有气也不能拿您撒啊!这让您的颜面往哪里搁啊?”
十一娘淡淡地笑:“我可有什么做得不对之处?”
琥珀一怔,道:“没有!”
“那不就结了。”十一娘笑道,“我既然没有做错,有什么可不安,可愤恨之处。”说着,眼中露出浅浅的怜惜,“你不知道,十姐她……爱也好,恨也好,总得有样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十娘愤恨的目光、咄咄逼人的神色、绿筠楼掀她桌子时的不甘……各种画面如走马灯似的在十一娘脑海里旋转。
……
马车走到西大街的路口就停了下来。
十一娘正纳闷,随车的婆子叩了车门:“夫人,大舅奶奶过来了。”
她忙让开了车门,大波奶冒着寒风,提着裙摆钻了进来。
“我看十娘的样子不对劲。”她周身透着冷意,“问她什么也不说!问急了,只应一句‘好’字。”
十一娘听大波奶这么一说,把王老夫人和自己在一起时的不安也告诉了大波奶。
大波奶点头,道:“你上有婆婆,下有妯娌,进出不方便。明天我自己去看她就行了。有什么事,会差人跟你说一声。”又道,“你从这里回荷花里很近,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好了。免得回去晚了侯爷担心。”
十一娘很感激她的体贴,说了一些“路上小心”之路的话,和大波奶在西大街路口分了手。
回到家里,徐令宜已经下了衙,换了衣裳歪在临窗的大炕上看书,见她进来,抬头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又低下头去看书。
十一娘应了一声,由琥珀服侍着更了衣,净了脸,重新梳了头,然后坐到了炕边,道:“十姐小产了,我和大嫂去看了看她。”
徐令宜点了点头,道:“子纯那里,我到时候会亲自去一趟的。至于山东那边,就派赵管事去吧!今年的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