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敏敏没想到会是这样，站住了。
高飞咬牙拼命骑着车。
罗敏敏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大喊一声：“站住！”
山谷间的一条羊肠小道上，高飞使劲蹬着自行车，一脸倔强和残忍。罗敏敏全速追来，双肩背包有些碍事，她干脆把包摘下来抱在怀里。
高飞骑着骑着，已然到了尽头，前方是水库巨大的闸口。
吱！车子戛然而止，罗敏敏一阵狂喜，止了步，双手扶膝，剧烈地喘息着。
高飞呆立许久，终于掉转车头，望着眼前的罗敏敏。
罗敏敏站直身子，朝他露出灿烂的微笑。突然，她眼前一阵恍惚，晕倒在地。
哗啦！自行车倒了，高飞朝罗敏敏跑了过来。
房间很宽敞，只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和电器，却收拾得井井有条。醒来的罗敏敏打量着房间，继而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感到纳闷，一股香味传来，她禁不住嗅了嗅鼻子。门帘一响，高飞端着一大碗鱼汤进来了，他见罗敏敏已坐在床沿：“你什么时候醒的？”
一桌丰盛的鱼宴，分别按照红烧清炖油炸等不同的做法做了4道菜。
罗敏敏闷头吃着鱼，见高飞坐在饭桌对面痴痴地打量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你不饿啊？”
高飞：“我吃过了。”
罗敏敏沿着碗沿喝着鱼汤，烫得直吸凉气：“都是你做的啊？”
高飞：“好吃吗？”
罗敏敏：“嗯。”
吃完饭，两个人面对面望着，一时不该说什么好。
高飞想出一句：“你好一点没有？”
罗敏敏：“没事了。……真像做梦一样，昨天我们还在篮球馆比赛，今天就到了2千里外。”
高飞：“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罗敏敏：“嗯，一般来讲，脆弱的男人要是在外面受了伤，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家。”
高飞闻听低下头来。
罗敏敏：“你知道吗？……我们出线了。”
高飞：“出什么线了？”
罗敏敏：“我们进入复赛了，第三场比赛我们赢了。”
高飞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吧？还剩下不到1分钟了，我们还落后10分……”
罗敏敏：“风雪新进了4个三分球，87：86，我们反败为胜。”
高飞：“不到1分钟……进了4个三分球？！”
罗敏敏：“是风雪新挽救了球队，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高飞，跟我回去吧，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比赛等着我们呢……”
高飞打断她：“你累了一天，该休息了。”
高飞家是上下两层各一间房的平房宿舍，他抱着床被子走上楼，敲敲窗户。
里面传来罗敏敏的声音：“哎！”
高飞：“我又给你拿了一床被子。”
罗敏敏：“盖一床够了。”
高飞：“夜里会冷的。”
罗敏敏：“哎呀不用了。”
没多久，高飞拿着一摞书再次上楼：“嗨！”
罗敏敏在里面喊：“干嘛？”
高飞：“你看书吗？我带了几本书……”
罗敏敏：“不看！”
高飞：“噢，那……那你早点休息吧。”
医生办公室里，主治医生的声音很低沉：“她的时间不多了。”
邓知春身子一哆嗦，缓缓地点了点头。
病房里，壁虎坐在床上对着鹩哥絮絮叨叨：“玉兰，我要是走了，你的抚养权就委托给外公了。本来我是想把你交给阿飞的，可阿飞真的飞了，恐怕再也飞不回来了。……不过你别难过，外公那个人看起来还不错，我想他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到了他那里不要太任性，我教你的那些问候的话你可要记住了，要常学给他听。那些脏话可千万不要说了，要不然他一生气，把你油炸着吃了我可不管啊。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强……可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啊，你说是不是玉兰？”
笼子里的鹩哥蔫了巴几的，好像很伤感。这时有人敲门，壁虎：“请进。”
邓知春站在门口，颇局促地：“噢，我买了点水果。”他把水果放下，回头看着壁虎，尴尬地笑笑。
壁虎突然开口了：“有个笑话你听过吗？”
邓知春很意外她竟会主动跟自己说话，一时不知所措：“笑……话？”
壁虎：“嗯，说有一个瞎子和瘸子骑自行车，瞎子负责蹬车，瘸子呢坐大梁上负责看路，骑着骑着啊，瘸子突然发现前边有条很深很深的沟，就大叫起来：”沟！沟！沟！……‘这时候瞎子听了不但没停，还唱上了：“噢来噢来噢来！……’结果俩人一块全栽到沟里去了……”
再看邓知春，他没有笑，眼里却盈满了泪。
壁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点也不好笑吗？”
邓知春：“你真的肯原谅外公了，是吗？……啊？……真的肯原谅外公了？”
壁虎垂下头，神色黯淡下来：“我想一个人呆着。”
邓知春如接圣旨：“噢，噢。”赶紧离开了病房。
壁虎望着窗外，一脸是泪，喃喃自语：“妈妈，对不起，我不想听您的话了……”
她把那台手风琴吃力地抱在了怀里，打开暗扣，拉了一下，手风琴发出一声长鸣。接着，她的手指开始轻巧地按着琴键，拉出一曲《爱的礼赞》。
她的指法纯熟，显然曾得过母亲的真传。
走廊里第一次飘出了温暖的手风琴声，很多护士都从办公室里露出头来。
楼下，司机发动了车子，后座上的邓光明感觉到什么，伸手示意熄火。
后车窗缓缓打开，《爱的礼赞》悠悠传来，邓知春闭上眼睛，深深地陶醉在琴声里。
清晨，罗敏敏走下了狭窄的楼梯，发现一层的房间里没有人，床铺叠得整整齐齐。饭桌上摆放着一个不锈钢小桶和3根油条。
罗敏敏过去拧开小桶，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豆浆，旁边还放着一个未拆包装的红色牙刷，牙刷下面压着个小纸条：“先刷牙，再吃饭。”
长长的大坝上，高飞背着手在水泥台阶上一下下做着蛙跳，他一直跳到了大坝的尽头，看到罗敏敏沿着大坝跑了过来，笑了：“睡得好吗？”
罗敏敏喘着粗气：“嗯，……你这是在为下一场比赛做准备吧？”
高飞：“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到这里锻炼。”
罗敏敏：“哦，怪不得弹跳这么好。”
两人走到大坝长长的斜坡上，罗敏敏：“跟我回去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高飞脸色一沉：“我不想再打篮球了。”
罗敏敏：“为什么？”
高飞：“我不适合打篮球，我有怯场症。”
罗敏敏：“我知道，一到关键时刻你就会出现精神恍惚对不对？那只是一种心理障碍，是可以克服的。”
高飞望着水面，不说话。
罗敏敏：“我来帮你一起克服好吗，高飞？”
高飞：“你中午想吃什么？”
罗敏敏：“不要转移话题！”
高飞：“要不我再给你做鱼吃吧，你身体虚弱，吃鱼很补的，我们水库的鱼味道很鲜，跟池塘里养的鱼不一样……”
“够了！”罗敏敏，“你以为我大老远跑来是来吃鱼的吗？我一向觉得在这个球队里，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坚持到最后一个的，应该是你高飞。没想到，你竟然是第一个做逃兵的！”
高飞为之一震。
罗敏敏：“你亲口告诉过我你要一辈子都打篮球，现在才不到两个月你就要放弃！……我问你，接下来你会干什么？会选择一条比打篮球还要有意思的事吗？……就算找到了又会怎么样？哼，还会放弃，然后再去选择，再放弃是吧？”
高飞：“你说什么也没有用，我是不会再回去的。”
罗敏敏目光咄咄逼人：“你以为在篮球部落的这段日子就像一场梦，一醒来就全部都消失了吗？……就算你可以，我不可以！”
高飞看着近在咫尺的罗敏敏，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呼吸的气息。
罗敏敏：“你在篮球部落所做的一切，已经改变了很多人，也包括我，你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听了这话，高飞心中一热，心跳开始加快。
罗敏敏：“只要你不答应回篮球部落，我是绝不会走的。”
说完她气咻咻地走上与大坝相邻的公路，高飞追过来：“嗨！你真要在这儿住下去啊？”
罗敏敏头也不回，越走越快：“对，直到把这水库的鱼吃光了为止！”
高飞听了有些忍俊不禁，又站住了。
罗敏敏站住，转过身：“有什么好笑？”
高飞望着她嗔怒的样子，更觉可爱，不禁柔声道：“既然这样……那我先带你四处转转吧，先熟悉一下环境……”
罗敏敏哭笑不得。
两人沿着铁道一前一后走着。
罗敏敏：“你的家乡这么漂亮，干嘛还要到处跑呢？哎对了，怎么没见到叔叔阿姨啊？”
高飞：“他们都不在了。”
罗敏敏：“哦！……对不起。”
高飞：“我的父母感情不好，总是吵架。3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爸又打我妈妈，我看不过去，拿起茶杯打在了我爸的脑袋上，我以为我杀死了他，就跑出了家。我不知该往哪里去，就没命地沿着铁道跑。妈妈喊着我的名字来找我，却一不小心从这座桥上掉了下去……”
两个人望着眼前的铁路桥，静静地站在那里。
高飞：“我是亲眼看到妈妈从这儿跳下去的，那一幕多少年来一刻也没有忘掉，要不是为了找我，妈妈也不会死……从那以后，我跟我爸很少说话，直到去年他生病去世。我不知下一步该怎么活着，我害怕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就开始到处旅行……”
罗敏敏默默地跟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整面山坡都被血红的树叶遍染，秋意正浓。罗敏敏不时被美丽的景色吸引，驻足停步。高飞仰起头大喊一声，霎时山顶悬崖处的一大群野鸽子呼呼啦啦盘旋起来，步调整齐划一。
山花丛中，几个小孩在争吵着：“我的最多！”“我的最多！”
原来几个孩子在比手里的红豆谁采得最多，那些红豆亮晶晶的，夺目照人。
罗敏敏走过去：“你们这是哪里采的？”
一个头上盘着花辫的6岁小女孩指着山上：“山上！”
罗敏敏：“我看一下行吗？”
小女孩伸手给她几颗，罗敏敏爱不释手：“能给我几颗吗？”
小女孩皱着眉，很为难的样子。
另外一个小女孩：“这可不能随便送人，这叫相思豆，只能送给心上人的。”
罗敏敏不好意思地笑了，高飞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两人一步一步爬着山，高飞不时回过身来拉一把罗敏敏的手。
高飞：“哎，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想起来成立篮球队呢？”
罗敏敏：“喜欢呗。”
高飞：“只是喜欢吗？”
罗敏敏：“嗯，我喜欢球队那种大家庭的感觉，在那样的大家庭里，大家不分彼此，团结一心，每个人都不会觉得寂寞和无助，每一天都是热闹的，充满希望的。我愿意做这个大家庭的母亲，所有的队员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孩子……”
山顶，高飞怔怔地望着罗敏敏，听她继续倾诉着：“……我要照顾他们，帮助他们，让他们在这个家庭里成长，将来能走出这个城市，成为篮球明星，那就是我最最快乐的事情了……”
高飞半天才说：“你的想法很了不起。”
罗敏敏：“也算不上，我的爸爸妈妈很早就离婚了，爸爸工作忙，家里很冷清，我一直向往着有个温暖热闹的家……所以，我才想组建一支篮球队……”
高飞愕然：“原来是这样。”
罗敏敏：“新空气篮球队现在就是我真正的家，高飞，跟我一起回篮球部落，好不好？”
高飞没有回答，望着远山，突然双手遮在嘴边，冲着山下大喊：“哎——！”
高飞：“妈妈说，不开心的时候，站在山顶上喊几声，所有的不开心就随着回声烟消云散了。”
罗敏敏噘起嘴：“我大老远地跑来，就这么让你不开心吗？”
高飞不知怎么回答她，索性转头去，继续放声喊了起来。
罗敏敏被他感染，也朝山下大喊起来，悠悠回声不绝于耳。
罗敏敏：“哎，我想起了一句唐诗！”
高飞：“什么呀？”
罗敏敏：“两岸猿声啼不住！”
房间里，高飞擀着饺子皮，罗敏敏包着饺子，一张又薄又圆的饺子皮从高飞蘸满面粉的手底下噌噌地飞出，看得罗敏敏眼花缭乱：“哇，好厉害。”她放下饺子，“你教我。”
高飞贴着她的肩站在她身后，捏着她的两只手，手把手地教她擀皮，两人紧紧依偎着，望着四双蘸满面粉的手，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蜂窝煤炉子上坐着锅，锅里沸腾的水里饺子在翻滚。罗敏敏急不可待地拿勺子翻着锅：“熟了熟了！”
她捞出一个饺子，高飞放进嘴里，烫得来回跑着圈，罗敏敏开心地大笑着。
饭桌前，两人低着头，贪婪地吃着碗里的饺子。吃着吃着，罗敏敏突然说：“哎，最晚的一班车是不是6点40？”
高飞闻听吃不下去了。
罗敏敏：“要不我们收拾一下，吃完饭就走吧。如果有车的话明天上午应该可以到的，时间紧迫，我们必须赶紧回去准备四分之一决赛。”
高飞：“风雪新的伤既然已经好了，新空气应该变得更强大了。”
罗敏敏：“那当然了。”
高飞：“既然他都可以在不到1分钟内连进4个三分球，那么……我就更没必要呆在新空气里了。”
罗敏敏：“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高飞：“球队因为我……差点被淘汰，我不想再拖累球队了，我不想新空气再因我而失败……”
罗敏敏：“失败也是篮球运动的一部分。逃避失败，只能让你的人生更失败！”
高飞：“我有怯场症，不适合再打篮球。”
罗敏敏腾得站了起来：“不，那不是怯场症！你知道吗高飞？小时候你亲眼目睹了你妈妈的死，以为一切的不幸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从此在心里留下了罪恶感，就再也不敢正视自己的人生，对不对？！”
高飞诧异地抬起头来。
罗敏敏：“可那只是一次意外，那不是你的错啊！我知道，亲眼目睹亲人的不幸是这世上最最残酷的事情，可是高飞，你妈妈既然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不能还活在那个阴影里，你应该为死去的妈妈争气，要替妈妈好好地活着才对啊！”
高飞感动地看着她。
罗敏敏：“高飞，你一定可以治好的。”
高飞：“等我真的治好了，我会回去的。”
罗敏敏：“你总是这样逃避，你的怯场症是不可能治好的。”
高飞态度依然坚决：“要不……你先走吧。”
罗敏敏：“什么？你让我……一个人回去？你真的不想参加后边的比赛了吗？你真的不想和郭教练还有队员们在一起吗？”
高飞：“我不配和他们在一起。”
罗敏敏：“不配！不配！你为什么老说不配？！你不会努力让自己变得配得上这个球队吗？不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有什么权利说自己配还是不配呢？！”
高飞：“你快走吧，现在走应该还赶得上。”
罗敏敏抹了一把眼泪，呆立片刻，最后留下一句：“我算白认识你了！”抓起背包就走。
小街上，罗敏敏背着背包越想越辛酸，边走边伤心地抽泣着。
高飞继续吃着饺子，饺子含在嘴里，腮帮鼓鼓的。
一阵手机铃响，高飞闻声侧目，他从沙发上拿起了罗敏敏丢下的手机。
手机上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