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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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滋味-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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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冠耘不想搭理她,的确,当时从若干应征者当中挑选林旋雅,多少和她的容貌有关,但一段日子相处后发觉,她是个工作能力强、自信满满的女人,和小书截然不同,他无法在她身上“假公济私”。
  “不想理我?真怀疑,你娶我就为了把我晾在旁边吗?既然你要把我晾着,把我晾在美国不也一样?我不管,我一定要去美国,不然我们马上离婚。”她正和美国营业部的经理谈恋爱,谈得火热。
  冠耘瞄她一眼,他从不去约束苏真婵的嚣张跋扈,任由她放荡、任由她无理取闹,就当是惩罚吧!是他选择她,后果自己承担。
  “我说话,你听见没?”
  车子进入牧场,熟悉景物回到眼前,这次回来冠耘没通知任何人,连随行秘书也没带,回国,单纯为休息。
  付钱,下车,不理会身后叫嚣的苏真婵,他走到昔日小屋前,取出钥匙,打开,进屋,锁门,转身,菩提树矗立眼前。
  离开台湾时,他在这棵树上“摘”下一片红色叶子,存入皮夹内,这些年贴身相伴,每每情绪翻涌,取出叶子,思念……
  她说她爱他,她说她受罚,她说——请你记得我。
  午夜梦回,这句话在他耳畔轻响。
  小书成功了,他记得她五官长相,清楚分明,他没有太多她的照片,唯一一张,是他收养她时,为办理证件,去照相馆拍的两吋证件照。照片中,十六岁的女孩,双眼黑白分明,惊惶的眸子里,带着对未来的恐惧。
  他不晓得她怎么能在他的严苛下成长,不晓得她怎能无条件爱恋他那么深切。
  她说要他看清楚,她和文沛铃是不相同的两个人。
  她们的确不同,她跟了他三年,没拿到半分好处,他甚至小气到连个礼物都没送过她,就是工作薪资,她也比别人低一级。
  她始终在付出,一直一直,在小书离开他房间那天,他还在想,要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不论你像不像你母亲,我都决定进行婚礼”。
  可是,她居然走了,不辞不送。
  他的婚礼没惩罚到小书,却重重地惩罚了他自己,是终身监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将小书的画拿去裱褙,他的背影、孤寂的女孩、日落菩提、天真婴儿,一张张、一幅幅,全写满她的心路历程。
  终于,他认清她的爱;终于,他正视自己的感情。五年来,思念将他的爱蒸得浓烈,可惜爱情已远离,他没有后悔余地……
  她还好吧?终于找到一个肯为她买下戒指的男人嫁了吧?也好,二十几年的悲凉日子结束,平顺幸福开始。
  门板上的敲叩声惊扰思潮,冠耘的浓眉往上竖,敲门声停下几秒,再续叩两声。
  那不是苏真婵,他确定,如果是她,她会拿门板当鼓擂打。
  走近,开门。
  门外站的是渟渟——亚丰的妻子。
  小题嫁到台北去,季扬带幼幼回北部接手世新,留下来的只有亚丰,渟渟曾是个连钞票都认不清,只会刷卡的富家千金,没人想过她能适应垦丁这块乡下土地,足见爱情力量之伟大。
  “大哥,吴伯伯说你和大嫂回来了。”渟渟开口。
  “亚丰呢?”
  “第二家证券公司开幕,他去台北剪彩,不准我跟,他说我肚子里面有小宝宝,累坏了,他要骂死我,不过,他应该快回来了。”渟渟甜甜笑着。
  亚丰的脾气差,也只有这个笨笨的弟媳可以忍受他。
  “恭喜。”
  “恭喜?你是说宝宝吗?对啊,是男生哦!我希望他长得跟亚丰一模一样,我要把他训练成阿诺史瓦辛格,从小就让他练举重。如果你说的恭喜是指证券公司,那就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
  “小题说,他钱越赚越多,我会悔叫夫婿觅封侯,以后要关在家里天天唱闺怨。”
  冠耘微微一哂。“你找我有事?”
  “是有一个秘密,我整整憋三个月了,几次打电话给你,都是大嫂接的,大嫂好凶,我吓死了,赶快把电话挂掉。小题骂我不应该乱害人、亚丰不准我多管闲事,连幼幼都不赞成我说出去,可是啊……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绕半天,废话比秘密多。
  不过,她的废话解释了冠耘的疑惑。这阵子,苏真婵常接到无声电话,赖他搞外遇,原来是渟渟的杰作。
  “有什么秘密想告诉我?”
  “可不可以……你别告诉亚丰、小题和幼幼,说是我泄露给你的。”
  “好。”
  他答应得爽快,渟渟带着壮士断腕的惨烈表情,踮起脚,攀上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为怕大腹便便的孕妇摔跤,冠耘的手扶上她的腰。
  “大哥,小题在台北看见小书,她在盲人按摩院工作,生活过得不错,她有一个小男孩念幼儿园,长得跟你很像,我们一致同意,他是你的儿子。
  “小题怕小书认出她,告诉小书说她是傅太太。对了,我们合资开一家按摩院,重金礼聘小书进去里面工作。小题说她变得更漂亮了,虽然眼睛看不见,喜欢她的男人不少……”
  她看不见?为什么?怎么弄的?为什么她会到盲人按摩院工作?孩子?一个像他的男孩子?渟渟的秘密震撼了他的知觉,他的世界顿时天翻地覆,疑问在他心底酝酿酦酵。
  她离开牧场后发生什么事情?他以为她已经得到幸福,为什么、为什么……
  “渟渟,你在做什么?”
  亚丰的吼叫声自后面传来,渟渟全身肌肉紧绷,攀在冠耘身上的手瞬地放下,第二秒,眼泪开始狂飙。
  她缓缓转身,梨花带泪地走到丈夫面前认错:“对不起,我把秘密告诉大哥,请你不要生气,我好害怕你生气,害怕得肚子好痛……”
  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已经浇熄丈夫的怒气。搂住她,现行犯认罪,法官只好从轻量刑。
  “好了,不哭,下次不可以多管闲事。”亚丰话说完,渟渟立刻破涕而笑,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知道小书的下落,为什么不告诉我?”冠耘拉住亚丰问。
  “告诉你做什么?好让你再次出现,抢走小书得来不易的幸福?”这回,所有兄弟姐妹决定联手,维护小书的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会抢走她的幸福?因为你们心知肚明孩子是我的,就认定我会自私地将孩子带走?”冠耘又问。
  “孩子是小书的,与你无关,至于你的问题,我必须回答你,是的,我们的确这样认定,因为对小书,你的表现自私到我们无法认同。”
  “我和小书的问题不该由你们来决定。”
  “大哥,人是经验的动物,你和小书之间,没有过任何一次经验,能让我们支持你,所以,我们认为她有权留住孩子。”一个盲人养大孩子,需要多少勇气毅力?他们绝不让大哥的出现,将一切破坏殆尽。
  “你们全数投票站到她那一边?”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爱她,只想伤害她。”
  亚丰的话让冠耘全身一颤,原来,他表现得比自己以为的更残忍,苦笑……全是他自找。气丧,他问:“她的眼睛怎么了?”
  “对不起,我什么消息都不提供。”扶过渟渟,亚丰迅速离开。
  “你们都错了。”冠耘自语。
  五年时间足够他认清自己的感觉,也足够让他算清楚,无聊的自傲自尊让他失去多少珍贵。
  如果小书过得平顺快乐也就罢了,他会衷心给予祝福;但她并不,上苍再次把机会交到他手上,他没道理不把握。
  是的,这回他要赢回她,赢回两人的幸福。
  风吹,菩提叶沙沙响起,他们的爱情,出现正向响应。
  听说黄花风铃木开花时期,满树金黄,风一吹,瓣瓣鲜嫩落地,点缀满地主目春。
  小书已经很久没见过颜色,中学的美术老师说过,她是色彩精灵,总能调配出最美丽的色泽。
  可惜,她是赌运奇差的赌徒,花了八年,她赌输爱情,而短短十个月,她赌掉她的视力。幸好,这回她作了足够准备,为了孩子,她不能再出现半分闪失。
  走出牧场,她一路到北部,以为离得远远的,便不再怀念。
  找到住处后,她戴起墨镜,逼自己适应失去光明,她报名盲人按摩,要在最短时间内学会一项谋生技艺。怀孕七个月时,她正式失明。
  也许她面容姣好,也许她手艺精巧,总之,找她按摩的顾客很多,生活不至匮乏。
  另一方面,纪耕是个很乖的男孩子,他既敏感又聪明,从小他就比同龄孩子来得安静,所以熟识的老顾客,不介意她把孩子带在身旁工作。
  这两个月,小书的生活更形改善,熟客傅太太新开一家按摩院,雇用了她,傅太太给的钟点比原先那家高两成,这对小书来说,是好事一件。
  四点,小书拄起手杖,走着两个月来早已熟悉的路径,她要去接纪耕。
  傅太太替纪耕找到附近一家有名的贵族幼儿园,透过傅太太的关系,纪耕和她的儿子小予成为同班同学。
  才上学几天,纪耕就能拿着卡片告诉妈妈,他认得不少中文字,小书发誓,要赚够钱,让纪耕将她无缘念的书念齐。
  “姜纪耕、姜纪耕小朋友,妈妈来了,请到校门口。”远远的,拿着麦克风的年轻老师唤人。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小书习惯性扬起笑意。
  她可以想象纪耕的快乐,他正从沙坑里爬出来吧!抖落一身沙,抓起书包,奔向母亲;或者,他正快速溜下滑梯,存了满肚子的话,准备告诉妈咪。
  “小桦老师好。”
  “姜妈妈,你怎么知道是我?”老师诧异。
  “我认得你的声音,甜甜的,老师,你很年轻吧!”
  这些年,她学得最多的是与人应对,她懂得夸奖、懂得把话说完美,而且,讽刺的是,她居然是在眼睛看不见后,才感受到被人尊重。
  “姜妈妈真会说话,慧慧老师爱死你们家纪耕,走到哪边都带着,四处跟人家炫耀,说纪耕是她的得意门生。”
  “谢谢老师对纪耕的疼爱,我眼睛不方便,没办法教他太多功课,要仰赖老师们多帮忙。”
  “放心,我们会的。”
  和小桦老师交谈问,纪耕已冲到门口,他抱住妈妈说:“妈咪,嘴巴打开。”
  小书照做,甜甜的糖果蜜了她的心。
  “怎么有糖?”
  “慧慧老师给的,我认识了五张字卡。”
  “你好棒!可是,糖被妈咪吃掉,纪耕怎么办?”小书问。
  “我口袋还有啊!”
  才四岁,他就懂得对母亲说谎。低头翻翻口袋,他假装掏出糖、郑重地揉揉旧糖果纸,假装打开糖,然后假装含进嘴里。
  这幕落入老师眼里,忍不住鼻酸泛滥,这种孩子,谁舍得不疼不爱?
  “好了,妈咪要工作,跟小桦老师说再见,我们回去,好不?”
  纪耕照做,他向老师比了个噤声动作,然后挥挥手。
  “不可以,要抱抱才可以说再见哦!”
  小桦老师蹲下身,把纪耕搂在怀里,伸手,几颗糖果送进纪耕口袋,同样地,对他做个噤声动作。
  纪耕笑了,浓浓的眉弯成两道圆弧。
  一路上,他有数不清的话要对母亲说——
  “妈咪,上学很好玩。”
  “是啊!小时候,妈咪好想上学,每天看着村里的小孩子去上学,心里真羡慕。”
  “你妈咪不给你去吗?”
  “我的妈咪很穷,养活我很辛苦。”
  “你妈咪不上班吗?”
  “有啊,她很努力赚钱,可是运气不好,赚不到太多钱。”
  “你妈咪呢?”
  “后来她工作太辛苦,去世了。”
  纪耕听到这里,不再应话。
  “怎么了,纪耕,怎不跟妈咪说话?”
  “妈咪,我不想上学。”
  “为什么?你刚刚说上学很好玩的。”
  “我不上学,你不要上班。”
  小书懂了,多纤细敏感的孩子呀!她蹲下身,搂住儿子。
  “纪耕,听妈咪说,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自己死掉,我知道没有妈咪的感觉很糟糕,我那么爱纪耕,舍不得我的小纪耕失去妈咪,你好好念书,将来长大当个有用的人,等你有能力,就能照顾妈咪了,好不好?”
  “好,以后我上班,赚很多钱给你念书。”
  “一言为定!”
  “我长大后,不要加班,每天晚上都陪你。”
  “好啊,我们一起看电视。”她在笑,两颗泪水偷渡,悄悄地自墨镜后面滑下。
  “妈咪,不要哭。”
  纪耕拿下小书的眼镜,用围兜兜擦去母亲的泪水。
  “你弄错了,妈咪不是哭,是笑。”
  接在“两颗”之后是“两串”,在儿子面前,她不用担心自己的眼泪是否刺眼,毋庸烦恼自己的哭相像谁。
  “笑不可以掉眼泪。”纪耕说。
  “谁规定笑不可以掉泪?”她丢出难题给儿子。
  纪耕搔搔头说:“没有人这样啊!”
  “我创新呀。”小书只能在儿子面前任性,除了他,再没人愿意包容她的任性。
  “你又在说怪话。”
  拥住儿子。谁说她赌输了,失去一双眼睛,换得一个贴心儿子,是多么划算的事!
  小书不知道,他们的举动全落入行道树后,那个黑衣男子深邃的眼瞳中。
  小书不同了,她笑得自然真心,不再小心翼翼,以前只用头顶对人的她,也学会扬起下巴,态若自然。
  跟在他们身后,冠耘近得几乎嗅到她身上的气味,没有人工芬芳,是自自然然的馨香。
  “妈咪,早上傅妈妈问我,今天下课要不要到她家玩?”
  “想去吗?”
  “有一点想,一点点不想。”
  “哪一点想?哪一点不想?”
  “我喜欢他们家的大狗,傅阿祖会叫司机开大车子,带我和小予去买烤香肠。”
  “了解。那为什么不想?”
  “我想陪你。”
  偏过头,冠耘看见小男孩的脸庞五官,心底一阵激动。不用验血、不用证明,一个缩小版的姜冠耘活生生在眼前。
  “陪妈妈工作很无聊的。”小书说。
  “不会。”用力握握母亲的手,陪妈咪他永远不嫌无聊。
  “你还是去吧,记得,好好照顾小予,他是弟弟。”
  “好。”
  “晚上,等妈咪下班再去接你。”
  “好。”
  拉拉儿子的手,收起手杖,儿子当领航员,小书全心信任。
  迈开大步,冠耘超越他们,回头,小书的笑容拉住他的脚步。
  是眩目、是骄傲,他从没看过她这种表情,以往他控制她控制得轻松如意,现在……恐怕未必。
  “妈咪,有叔叔在看你。”
  这种情况不稀奇,他的妈妈很美丽,走到哪里都有人看。
  纪耕的话让小书低了低头,人生当中总有难以避免的习惯,就像不对男人招摇这点,她让“他”训练得彻底成功。
  “饿不饿?”小书问儿子。
  “不饿,我们点心喝玉米浓汤。”
  “那我们直接回到店里。”
  “好。”拐个弯,走近按摩院,未进门,小题便迎上前,抱起侄子,她急急忙忙往外走。
  “纪耕,我们先走,傅阿祖在车上等我们。”小题说。
  “傅太太,纪耕麻烦你了。”小书客气。
  “不麻烦,下班时,我叫我老公绕过来接你,一起到我家里吃晚饭。”
  “不好吧……”
  “不准不好,你那么瘦,人家会以为我虐待员工,就这样啰,拜拜。”
  小题快人快语,原本她要从幼儿园一并接走纪耕,可是小小纪耕有脾气,一定要母亲来接。
  来匆匆、去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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