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1)
1368年建立的大明王朝,到1628年,已经走过了整整二百六十个年头,距离它灭亡的1644年,只有最后的十七年了。这就是崇祯元年到崇祯十七年。
崇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延续了十六年零三个多月,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的子夜,即十九日的凌晨即将来临之前,李自成率领的农民军进入北京外城、内城,逼近皇城。千钧一发之际,走投无路的朱由检在紫禁城北面的煤山(即景山)自缢身亡。他的死,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老祖宗朱元璋在1368年建立的明朝,在这一年(1644)宣告寿终正寝。
李自成虽然推翻了大明王朝,但是他的大顺政权在紫禁城的日子,不过区区四十天而已。由于招降明朝总兵吴三桂不成,他亲自率领主力前往山海关征讨,遭到满洲铁骑的突然袭击,溃不成军,仓皇退回北京。李自成进入紫禁城以后,迟迟没有举行登极仪式,到了大势已去之时,四月二十九日,匆匆忙忙在武英殿举行登极仪式,当了一天皇帝,第二天开始撤离北京。
五月三日,清朝的摄政王多尔衮一行,在骑兵的护卫下,乘着銮舆,浩浩荡荡进入朝阳门,直奔紫禁城。于是开始了清朝皇帝君临全国的时代,这一年就是清朝的顺治元年。
处在由明朝到清朝的改朝换代转折时期,崇祯十七年便有了特殊的意义。对于明朝的遗老遗少而言,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因而他们对于同样亡国的李后主所写的绝妙好词《虞美人》中的亡国之痛——“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充满了凄婉的共鸣,便不难理解了。清初,孔尚任的名著《桃花扇》上演时,离开明朝灭亡已经半个世纪了,据说,观众中那些依然留恋旧时代的人们被剧情感动得涕泪满襟,唏嘘不已,依然充满感伤。
大明王朝的最后十七年,实在是一个悲剧时代。按照王朝的周期性规律——“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延续二百七十六年的明朝,算不上短命。整个明朝,犹如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M,永乐、宣德时期出现了第一个高峰,它的标志就是震惊世界的郑和下西洋,被西方学者赞誉为“发现世界”的壮举。此后逐渐走下坡路,到了万历第一个十年,由于内阁首辅张居正的改革,出现了万历中兴,使得万历时期成为明朝历史上最为富庶强盛的时期,缔造了明朝的第二个高峰。但是好景不长,皇帝为了消除张居正“威权震主”的影响,彻底否定了张居正的政绩,甚至以为他是“专权乱政”、“谋国不忠”。于是乎,万历后期政坛高层忙于朋党之争,忙于“窝里斗”,国事急转直下。到了天启时期,皇帝昏庸,朝廷大权落入大太监魏忠贤之手,形成“阉党”专政的局面,正直的官僚不是被革职,就是被杀戮,政局腐败透顶。
朱由检就是在这种形势下继任皇位的。他严惩魏忠贤及其党羽,清查“阉党逆案”,为遭受“阉党”迫害的官僚平反昭雪,拨乱反正,希望再次营建一个中兴局面。然而时势已经大变,东北的清朝羽翼日渐丰满,明朝与清朝的战争屡屡败绩,满洲铁骑多次越过长城要塞,威胁北京及其周围地区。以李自成、张献忠为首的造反大军,已成燎原之势,驰骋中原。这两股势力,都想取明朝而代之。大厦将倾,狂澜既倒,崇祯皇帝和他的大臣们,企图挽狂澜于既倒,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上演了一幕亡国的悲剧。在这一幕悲剧中,每个人都在演出悲剧,皇帝以悲剧谢幕,大臣们也莫不以悲剧收场。
大明王朝无可奈何地走向灭亡,而且亡在一个颇想有所作为的皇帝手上,不仅明朝的遗老遗少,甚至清朝的顺治皇帝,都扼腕叹息。其悲剧性就在于,并非亡国之君的朱由检演绎了一幕亡国的悲剧。平心而论,朱由检在明朝诸帝中,绝对不是一个昏君,说他出类拔萃,也毫不为过。他上台以后,力图挽狂澜于既倒,由于问题积累太多,内部早已蛀空,颓势难以挽回。无可奈何花落去,巍峨的王朝大厦,轰然倒下。朱由检本人以自缢的方式殉国。
引言(2)
这样的情节,怎不令人黯然神伤!
它以悲剧的形式,向人们展示一个王朝走向灭亡的过程。我把这幕悲剧的细节尽可能真实地还原出来,目的是给予读者历史固有的深邃启示,并非只发思古之幽情。就好像我们观看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那样,不必站在哈姆雷特的立场上,而是以超脱的眼光来远距离观察历史。
19世纪独步欧洲史坛的德国历史学家兰克,一大贡献是把历史学变成一门科学。他的名言——历史的叙述应该是客观的、冷静的、无色彩的——是一个难以企及的境界。我想尽量向它靠拢,是历史学家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接近历史真相,而与形形色色的“戏说”划清界限。
历史题材电视剧的“戏说”之风由来已久,人们一批评,编导们就借口“我们不是编历史教科书”来回敬。人们当然喜欢看有趣的戏,而不是乏味的教科书演绎。但是总不能老是让大家看“关公战秦琼”啊!如果听之任之,那么长此以往,就会在观众中形成一种“话语霸权”,把戏说信以为真。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到了那个时候,可就麻烦了。
当然,历史学家也应该检讨,为什么历史著作老是写得枯燥乏味,令人望而生畏?波诡云谲、风雷激荡的历史本来是有声有色的、生动活泼的,历史学家完全有可能把历史写得有声有色、生动活泼。司马迁的《史记》就是一个典范,他无须“戏说”,照样引人入胜,十分“好看”。近来很畅销的美国历史学家史景迁(Jonathan )著作的中译本《王氏之死》、《曹寅与康熙》、《皇帝与秀才》等,既有学术性,又有可读性,也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例证。他用“讲故事”的方式,向读者介绍他的研究成果,把史料融会贯通,以生动的文笔表达出来,眼光敏锐,视角深邃而又独特,却又十分“好看”。
由此可见,追求“好看”,不一定非“戏说”不可,也就是说,“好看”不必以牺牲历史真实为代价。历史作品的生命就在于真实,没有了真实,再“好看”也是没有意义的。
这也可以说是我写本书所遵循的原则。书中所写的都是真实可信的,也就是所谓信史,都有历史文献的依据,都有案可查。但是作为大众读物,不必引经据典,一一注明出处。这样就可以减少许多阅读障碍,在生动的情节、流畅的文字中,感受阅读的乐趣。如果在轻松的阅读之后,各位可以从一个王朝走向灭亡的悲剧中,获得这样那样的启示,那是历史本身的魅力。我只不过是把这种魅力传达给各位而已。
朱由检受命于危难之际(1)
从朱常洛到朱由校
朱由检,明朝的末代皇帝,即明思宗,因为他的年号是崇祯,所以也被称为崇祯皇帝,出生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当时他的祖父朱翊钧(明神宗)在位,他是皇太子朱常洛的第五个儿子。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二日,朱翊钧去世,八月初一日,朱常洛继位(明光宗)。朱翊钧由于宠信郑贵妃,很想传位给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洵,遭到朝臣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对,才不得不传位于太子朱常洛。
在宫廷内部权力斗争阴影下成长起来的朱常洛,长期受到压抑而谨小慎微。登上皇位,对于他既是机遇又是挑战。他的父皇朱翊钧,晚年为疾病所困扰,很少临朝听政,中央政府几乎处于瘫痪境地。他接手父皇留下的烂摊子,力图整顿紊乱的朝政,摆脱困境,日理万机,事必躬亲。然而,他自幼羸弱多病,成年后又沉迷于酒色,一旦超负荷运转,身体难以承受。父皇的###郑贵妃,颇有政治野心,希望自己的儿子朱常洵能够取而代之,不怀好意地送来一批美女,供他享用。每天退朝后的夜宴,宫女奏乐,翩翩起舞。就寝时,龙床上常常是两名美女轮流“御幸”。本来单薄的身体,哪里禁得起如此折腾,朱常洛终于病倒了。
郑贵妃指使原来在她身边侍候的亲信太监、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让朱常洛服用通利药——大黄,致使病情加剧,一昼夜腹泻三四十次,进入虚脱状态。以后,又在郑贵妃的授意下,让朱常洛服用称为仙丹的红色丸药。九月初一日五更,朱常洛一命呜呼。这位明光宗,在位仅仅一个月,成为明朝最为短命的皇帝。
郑贵妃原本指望乘朱常洛之死,再次为自己的儿子朱常洵谋求帝位。然而,依然没有成功。朱常洛把帝位传给了长子朱由校。九月初六,朱由校仓促继位,这就是明熹宗(天启皇帝)。
朱由校即位时虚度十六岁,父亲虽然是皇太子,却连遭厄运,作为皇长孙的他,当然没有可能接受良好的“豫教”——执政前的系统训练,学识才干比父亲大为逊色,说他不学无术,似乎也毫不为过。明清史专家孟森说,朱由校是一个“至愚至昧之童蒙”——愚蠢之极蒙昧之极的儿童。传记文学专家朱东润说得更加彻底:朱由校是朱常洛的“文盲儿子”,“一字不识,不知国事”。
如此看来,难道朱由校是一个白痴?
其实倒也未必。他是一个心灵手巧的颇有创造能力的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做木匠、泥水匠。当时的野史,如李逊之《三朝野记》,这样描写心目中的皇帝:除了喜欢骑马看戏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盖房屋,亲自操作斧头、锯子,加工木材,技艺之精湛,能工巧匠都望尘莫及。他使用的一些器具,都自己制作;而且性情急躁,早晨开工,晚上一定要完工。当时的宫内太监刘若愚耳闻目睹这一切,在回忆录《酌中志》中说得更为具体:朱由校制作了一种以水为动力的大型玩具,构思与造型都精美无比:“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泻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拥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盘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堕。视为戏笑,皆出人意表。”
你看,此人的创造发明,思路多么机智,手艺多么精巧,完全可以和任何一位能工巧匠相媲美。但是,他作为皇帝是极不称职的,忽略了皇帝的首要职责——统驭群臣、治理国家。这是典型的“玩物丧志”。每当他埋头制造器物时,斧砍刀削,衣冠不正,任何人不得窥视,只有一二亲信太监可以例外,那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东厂太监魏忠贤。他们二人深知皇上的癖性,专门在皇上专心致志干手艺活时,从旁报告紧急公文,请求指示。朱由校一面继续干他的手艺活,一面不耐烦地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用心去办吧!他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听任大权旁落。王体乾虽然地位在魏忠贤之上,却听命于魏忠贤,昏庸的皇帝为魏忠贤专擅朝政大开方便之门。
朱由检受命于危难之际(2)
魏忠贤与奉圣夫人客氏
魏忠贤,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今属河北省)人。据佚名《魏阉全传》说,他生于隆庆二年(1568),那一年是戊辰年,所以小名叫做“辰生”,长大以后,大名叫做“进忠”。此人没有上过学,是个文盲,却口齿伶俐,性情狡诈,随机应变,与地痞流氓混得很熟,精通黑道手腕。
朱长祚《玉镜新谭》如此写道:“肃宁人魏忠贤,初名进忠,市井一无赖耳。形质丰伟,言辞佞利,目不识丁,性多狡诈。然有胆气,日务樗蒲(赌博)为计,家无担石而一掷百万。若起歌曲弦索、弹棋蹴鞠,事事胜人,里中少年竞相与狎。迷恋青楼翠袖之间,落魄无行,依人醉醒,不问妻子饔餐韦布(吃饭穿衣),游手好闲以穷日月。”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到,魏进忠长得一表人才,高大伟岸,能说会道,胆识过人,聪明能干,唱歌奏乐、下棋踢球,样样胜人一筹。这和他的家庭背景很有关系。他的父亲魏云卿是一个戏曲演员,母亲侯一娘是一个杂耍艺人。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小混混,沉迷于赌博、嫖娼,因为游手好闲、吃喝嫖赌而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之际,买通宫中太监,自己阉割后,改名为李进忠(因继父姓李),混入宫中,当上“小太监”。
这里所说的“小太监”,并不是指年龄小(当时他已经二三十岁了),而是指地位低下,做些打杂的事。为了向上爬,他结识了司礼监太监王安名下的魏朝。魏朝是朱常洛、朱由校父子的近侍太监,以后升任乾清宫管事太监。经过魏朝推荐,他被破格提拔为朱由校生母王才人的典膳太监;王才人死后,他又成为朱由校庶母李选侍的近侍太监。由于这样的关系,使他有机会接近年幼的朱由校,成为朱由校可以依赖的心腹。朱由校当上皇帝以后,为了嘉奖魏忠贤多年来的忠心耿耿,破格提升他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东厂太监,登上了太监权力的顶峰。他的官衔有一长串,皇帝的正式公文中是这样写的:“总督东厂官旗办事、提督礼仪房、兼管惜薪司内府治用库印务、司礼监秉笔太监。”声势显赫以后,他恢复自己的原姓,皇帝亲自给他改名为“忠贤”,于是李进忠一变而为魏忠贤。
明朝太监机构庞大,可以与外朝的中央政府相比拟,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其中以司礼监权力最大,它的职责是代替皇帝处理公文,必须有相当文化学识的人才能担当。而魏忠贤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实在是破例之举。之所以能够破例,朱由校的乳母(奶妈)客氏起了很大的作用。《明史·魏忠贤传》说:“(魏)忠贤不识字,例不当入司礼(监),以客氏故,得之。”很显然,是客氏在皇帝面前极力推荐,魏忠贤这个目不识丁的文盲,才得以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的。
那么,魏忠贤是如何与客氏搭上关系的呢?他是由魏朝介绍,认识了司礼监太监王安,进而巴结上客氏的。
客氏,名巴巴,一名印月,原本是保定府兴县人侯巴儿(又名侯二)之妻,十八岁时生下了儿子侯国兴不久,就被选入宫中充当朱由校的乳母。这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为人妖艳,宫中常有她的秽闻传出。最大的秽闻,就是在朱由校大婚以前,就已勾引皇上对她“淫宠”。由乳母一手带大的朱由校,在大婚之前,居然和乳母乱伦,不能不说是宫内最大的秽闻。因为这种特殊关系,朱由校即位不过十天,就把客氏封为奉圣夫人,出入形影不离。到了朱由校完婚,册立张氏为皇后、王氏为良妃、段氏为纯妃,忙于和后妃交往,引起客氏不悦,朱由校不得不用重赏抚慰,待遇相当于皇帝的母亲(号称“熹宗八母”之一),提升她的儿子为锦衣卫指挥。
魏忠贤对此当然了如指掌。为了控制内宫,他千方百计巴结客氏。客氏也想利用魏忠贤巩固自己的地位。两人一拍即合,沆瀣一气,关系非同一般。当时的名士夏允彝在《幸存录》中说,客氏与魏忠贤“私为夫妇”,利用皇帝不理政务之便,把持宫内大权。夏允彝所说魏、客二人“私为夫妇”,并没有丝毫夸张,当时宫内太监与宫女私下相好,结为夫妇,称为“对食”,已经蔚然成风。不过魏忠贤的“对食”者并非一般宫女,而是“熹宗八母”之一的奉圣夫人客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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