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家考虑,临敌斩帅乃兵家大忌,涣散军心,削弱牵制后金的犄角之势,使皇太极消除了后顾之忧,坐收渔翁之利。这一切不幸而被毛文龙所言中:“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令人惊讶的是,袁崇焕在杀了毛文龙之后也流露出同样的心情,在归途中赋诗一首,不加掩饰地抒发了“同室操戈”的遗憾,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
诚然,毛文龙确有问题,比如飞扬跋扈、不听节制、虚冒军饷等。但是他在皮岛和辽东有着不可替代的牵制作用,从全局考量,是不应当处死的。他是后金军队南下骚扰的最大后顾之忧,似乎是有识之士的共识。负责监督兵部的兵科都给事中张鹏云,在读了袁崇焕斩毛文龙的奏疏后,发表评论,在表示赞赏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毛文龙所在的皮岛,离开后金八百里,固守根本不成问题,牵制敌人有点遥不可及;但是他所控制的旅顺、金州等地,地势险要,距离宁远又近,屯重兵于此,平时可以壮大声势,战时可以深入虎穴,已经无可奈何地认可毛文龙的辖区有牵制后金军队的战略作用。兵科给事中宋鸣梧也指出,兵法强调用犄角之势牵制敌人,如果运用得当,可以使后金“首尾狼狈”。即使袁崇焕本人也明白这一点,他说:毛文龙的东江(皮岛)一镇,“乃牵制之必资也”——是牵制敌人必须依靠的力量。
有鉴于此,后金始终把毛文龙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屡次派兵征剿难以奏效,试图招降也没有成功。皇太极无法做到的事情,袁崇焕帮他做到了,这就叫做“亲者痛而仇者快”。
以后的历史以惨痛的事实证明了这点。毛文龙被杀的直接后果,就是后金兵临北京城下的“己巳之变”。这一事件从反面证明,毛文龙的牵制作用一旦解除,后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长驱南下。袁崇焕因此而被捕入狱后,官员们纷纷评论。有的人指出:毛文龙的部将有背叛迹象,不胜惊忧,海岛一旦落入敌人之手,足以成为明朝的大患,可以四处出击。有的人因为毛文龙部将哗变,指责袁崇焕是假公济私,当务之急是尽快把在京城的毛文龙之子毛承禄派去安抚。
但是为时已晚。毛文龙的部将孔有德、耿仲明等,在登州发动武装叛乱,几乎所向披靡,酿成山东大乱。它以一种讽刺意味向人们表明,毛文龙的军队,并非袁崇焕所说的那样只会冒饷不会打仗。不久,孔、耿率部投降皇太极,日后成为南下征战中一支相当有杀伤力的部队。当然,孔、耿的叛变责由自负,但是袁崇焕处死毛文龙,起到了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的作用,是不可否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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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室操戈:毛文龙之死(6)
几百年以后,历史学家谈起袁崇焕杀毛文龙这桩公案,意见十分分歧。
明清史前辈学者李光焘在1940年代撰写的长篇论文《毛文龙酿乱东江本末》,探幽索微,清理毛文龙史迹,为后人研究这一段历史扑朔迷离的史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是,他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把毛文龙在东江(皮岛)的作用全盘否定,把他说得一无是处,死有余辜。这种毫无回旋余地的过于偏激的结论,与他的论文风格显得格格不入,令人费解。
无独有偶,1980年代研究袁崇焕的专家阎崇年,在《袁崇焕“斩帅”辨》中,从推崇袁崇焕为“民族英雄”的立场出发,为他处死毛文龙百般辩护,极力证明他杀毛文龙“一无错处”。用心颇为良苦,可惜过于感情用事,难以令人信服。
相隔四十年,一个说毛文龙“一无是处”,一个说袁崇焕杀毛文龙“一无错处”,何其相似乃尔!
1990年,尹韵公《袁崇焕诛毛文龙考》,对上述看法提出商榷,他援引辽东封疆大吏王在晋的话,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袁崇焕杀毛文龙,实际上是帮助后金消除“肘腋之患”;如果不杀毛文龙,后金“必不敢长驱而入犯”。我以为,尹韵公的观点,更加接近历史的本来面目。
德国近代历史学家兰克说,历史叙述应当是客观的、冷静的、无色彩的。这是我们的准绳,也就是说,应该不带任何偏见地恢复历史的真相。我无意为毛文龙翻案,只不过想把毛文龙之死的真相告诉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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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巳之变与袁崇焕的悲剧(1)
己巳之变
袁崇焕杀毛文龙,为后金军队大举南下解除了后顾之忧,他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敌军越过长城、围困北京的己巳之变(按:崇祯二年是己巳年)。
崇祯初年,北方边防形势颇为吃紧,既要对付辽东的后金,又要对付漠南的蒙古。因为这个缘故,朱由检在任命袁崇焕为蓟辽督师的同时,根据袁崇焕的推荐,任命三朝###王象乾以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督师宣府、大同一线,抵御漠南蒙古。并且要求他们二人共同协调边防大计。
王、袁二督师面议的结果,不谋而合,主张是一致的,那就是“抚西以拒东”,可谓英雄所见略同。所谓“抚西以拒东”,意思是,在西面用招抚的手段对付蒙古,集中力量抗拒东面的后金。可惜的是,这一方略并未奏效。因为皇太极深知漠南蒙古地位的重要,极力拉拢,又是联姻,又是盟誓,又是封赏,力图获得同盟军,为他的南下寻找突破口。事实上,迹象已经十分明显,漠南蒙古勾结后金,为后金提供通道,成为不可忽视的隐患。
辽东明军内部同室操戈,袁崇焕杀毛文龙,为皇太极发兵南下提供了一个极佳时机。
崇祯二年(1629)十月下旬,皇太极率领后金与蒙古军队约十万之众,避开袁崇焕在宁远、锦州的坚固防线,绕道辽西,经过蒙古哈喇慎部,进攻明朝边防的薄弱环节——蓟门。很快突破喜峰口以西的长城关隘:大安口、龙井关、马兰峪,乘虚而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有效的阻击,就兵临长城南面的军事重镇——遵化城下。
遵化县城距离北京不过二三百里,满蒙铁骑不日即可威胁北京。十一月初一日,北京宣布戒严。
袁崇焕身负蓟辽督师的重任,蓟州镇以及顺天府,都在他的辖区范围之内,敌军兵临遵化城下,他当然是责无旁贷的。于是,他立即派遣总兵赵率教前往救援。赵率教原任蓟镇总兵,现已改任山海关总兵,是一员悍将,又熟悉蓟镇一带情况,由他救援遵化,是最恰当的人选。他接到命令后,三昼夜赶到三屯营(蓟州镇驻地),十一月初四日在遵化城下和满蒙骑兵展开激战,被流矢射中而阵亡,全军覆没。第二天,遵化县城起火,守军崩溃,巡抚自缢,副总兵潜逃,总兵与妻子上吊自杀。
这显然是袁崇焕没有料到的,十一月初五日,他亲自率领部队增援,并且把部署情况报告朝廷:由总兵朱梅、副总兵徐敷教守山海关,参将杨春守永平,游击满库守迁安,都司刘振华守建昌,参将邹宗武守丰润,游击蔡裕守玉田,昌平总兵尤世威保护帝王陵寝,宣府总兵侯世禄守三河,保定总兵曹鸣雷、辽东总兵祖大寿守蓟州。袁崇焕自己居中调度。
十一月初十日,刚进入内阁的大学士成基命鉴于形势严峻,向皇帝推荐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督理兵马钱粮,驻扎通州,确保京师安全。朱由检召见孙承宗,磋商京师防务大计。孙承宗是老资格的军事家,认为袁崇焕过于收缩于京师外围,是消极防守,他主张布防于蓟州、顺义、三河一线,而不赞成退守昌平、通州一线。因为三河位于蓟州与通州之间,守住三河,就可以挫败敌军进犯通州逼近北京的企图;也可以防止敌军南下香河、武清,包抄北京的南翼。
这是孙承宗比袁崇焕高明之处。袁崇焕此次增援北京,采取跟踪而不是阻击的战术,是一大错误。他发现敌军已越过蓟州向北京进发,居然指挥部队在后面跟蹑,于是乎,敌兵连续攻陷北京东面的屏障玉田、三河、香河、顺义等县,这不能不说是一招臭棋。十一月十五日,他赶到河西务,向将领们布置前往北京的行军方案,遭到将领们的反对。副总兵周文郁说,应该迎击敌军,不应该退守北京。而且按照惯例,边防军没有得到圣旨断断不可屯驻北京城下。袁崇焕固执己见,声称:为了救君父之急,虽死无憾。
这一决策,铸成大错。本来应该把来犯之敌阻挡在蓟州至通州一线,展开决战,确保京都的安全。他居然舍弃这个上策,先是跟蹑敌军,后又退守京都,在旁观者看来,这无异于纵敌深入,把战火引到京城之下。果然,袁崇焕的这种消极战术,引起住在京郊的达官贵人的极大不满,他们纷纷向朝廷揭发:袁崇焕名为入援,却听任敌军劫掠焚烧,而不敢稍有抗击,导致城外达官贵人的园林别墅被敌军蹂躏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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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巳之变与袁崇焕的悲剧(2)
这种对袁崇焕极为不利的舆论,被皇太极所利用,巧施离间计,散布谣言说,他们与袁崇焕有密约在先,他故意引后金军队深入。此举激起京城内外民众的公愤。
袁崇焕在前往京城的途中,获悉这种舆论,上疏向皇帝引咎自责。皇帝倒颇为体谅,下旨安慰:卿驻防关外,兵力已经十分拮据,能够统兵前来,实属不易,希望一心一意调度,务收全胜,不必引咎。皇帝如此宽容,袁崇焕顿时安心不少。
不料,情况突变。十一月十七日晚,袁崇焕率军抵达北京的广渠门外,而后金军队也随之来到京城外围。第二天清晨,消息传开后,舆论哗然,人们争先恐后地传言:袁崇焕故意招引敌人。
赵吉士《寄园寄所寄》记载了当时的一个细节:兵部尚书派沈文学前往袁崇焕军营试探虚实,沈文学对袁崇焕说:皇上对你有知遇之恩,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辜负朝廷。但是你的军队驻扎在城外,民众怎么识别你的忠诚?言官们含沙射影的弹劾,可以使你失去皇上的信任。况且你先前杀毛文龙,人们已经有所疑心,希望你立功自赎,如果稍不尽节,人们将会把你碎尸万段。
从这段谈话可知,朝廷上下对袁崇焕已经有所怀疑,埋下了日后悲剧的因子。而促成悲剧上演的是皇太极的一个阴谋。
皇太极的这一密谋,其实并不高明,类似于《三国演义》中的蒋干盗书。具体策划者是后金的高官范文程。在攻下遵化后,他向皇太极进献密策,实施反间计。皇太极在广渠门战败,嘱咐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故意在俘虏的明朝太监杨某面前,低声耳语:今日撤兵,是皇上(指皇太极)的计策。刚才看到,皇上单骑冲入袁崇焕军营,有两人前来交谈。大意是与袁崇焕有密约,此事可以马到成功了。第二天,故意把杨太监放归。杨某立即进宫,把偷听到的情报报告给皇帝朱由检。
而这一切袁崇焕当然是毫不知情的。他正在广渠门率领总兵祖大寿,与敌军展开一场殊死战,迫使皇太极退兵南海子。
十一月二十三日,朱由检在平台召见袁崇焕、满桂、祖大寿、黑云龙等将领,以及新任兵部尚书申用懋。这时他已经获悉袁崇焕与皇太极有密约的情报,为了稳定军心,驱逐来犯之敌,也为了嘉奖德胜门、广渠门之战的有功人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袁崇焕虽然并不知道皇太极的反间计,但鉴于兵临城下的危局,颇感自咎,心中忐忑不安。接到皇上的召见令,做好最坏的准备,穿着蓝布衣服戴上黑色帽子进宫。见到同僚,极力夸张敌军势不可挡之势,企图迫使朝臣提出签订城下之盟,促成敌军撤退。他甚至扬言:他们来此就是要做皇帝,已经预定某一天登极。在一片惊讶疑惑声中,户部尚书毕自严大为失态,舌头伸出久久不能缩回。见了皇帝,他又强调局势危急,朱由检顾左右而言它,拒不表态,一味对众将领表示慰劳,并且把自己身上的貂皮大衣解下来,给袁崇焕披上,向他征询战守策略。袁崇焕提出,连日征战兵马疲惫不堪,希望进城修整,朱由检毫不犹豫地予以拒绝。看来皇帝对他已经有了戒心,只是没有流露出来而已。
经过此后几天艰苦的战斗,皇太极无心恋战,主动撤退,京城外围局势趋于平静。“己巳之变”的危机终于烟消云散。
袁崇焕被捕入狱
十二月初一日,朱由检作了一系列布置,任命司礼监太监沈良佐、内官监太监吕直负责北京的九个城门以及皇城(紫禁城)的防务,司礼监太监李凤翔负责指挥忠勇营、京营的军队。显然,这是把京城与皇城的警卫置于自己的直接控制之下,以防不测。做好这些准备后,他下令召见袁崇焕。
袁崇焕这时正在指挥军队追踪敌军。听到太监传达的圣旨:皇上召见,议论军饷事宜,立即丢下军务赶往宫中。由于上次召见皇上一如既往的信赖,所以袁崇焕不再有惶恐的心情。同时应召的有满桂、黑云龙、祖大寿等将领。当他在太监引导下来到平台时,满桂等人已经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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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巳之变与袁崇焕的悲剧(3)
朱由检直截了当向袁崇焕提了三个问题:杀毛文龙、敌军进犯北京、故意击伤满桂。他的言外之意,就是杨太监听来的皇太极与袁崇焕有密约的传言。他把先前的杀毛文龙与今日的带兵逗留京城,一并与“密约”联系起来。袁崇焕与皇太极之间并没有什么“密约”,听了这三个问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朱由检以为他默认了,就命满桂脱去衣服显示所受之伤,那意思是指责袁崇焕蓄意而为。其实,当时满桂在城北激战,袁崇焕在城南激战,互不相干。皇帝的意思是,袁崇焕与敌人既有“密约”,故意击伤本方将领。
袁崇焕没有声辩,朱由检也没有继续审问,就厉声下令:“着锦衣卫拿掷殿下!”锦衣卫的士兵一拥而上,把袁崇焕的朝服脱去,押解到西长安门外的锦衣卫大堂,投入镇抚司监狱。皇帝的这一决定,让朝廷内外的人们感到震惊,太出乎意料了!文震孟在日记中写道,获悉此事后,“余不觉顿足曰:噫,败矣……袁罪当诛,而此非其时也”。这大概是一般大臣的普遍心态,皇帝的做法实在过于草率。
当时在场的袁崇焕爱将祖大寿的反应更为激烈,他亲眼目睹顶头上司被逮捕的情景,大为惊讶,以至于浑身战栗,举止失措。这对于一名血战沙场的骁将而言,实在是不同寻常的反应。在一旁的内阁大学士成基命细心地观察到了祖大寿的“心悸状”,立即顿首请求皇上慎重慎重再慎重,并且说,敌人还在城下,不能逮捕最高指挥官。皇上不听。其他内阁大臣也极力劝谏:“临敌易将,兵家所忌。”朱由检回答道:“势已至此,不得不然。”看得出来,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把关于“密约”的传言摆到桌面上,作为定罪的根据。因此他为逮捕袁崇焕作出这样的解释:朕把辽东事务托付给袁崇焕,他身为督师,对于胡骑如此猖狂,事前一点都没有预防,导致敌军深入内地,虽然日夜兼程赴援,但坐误战机,功不抵罪,暂时革职,听候审查。
理由固然冠冕堂皇,但是难以掩盖严重的后果,袁崇焕被逮,各路“勤王”将领由谁来统领?朱由检的办法是,提拔大同总兵满桂总理军务,节制各路“勤王”之师。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因为没有考虑到辽东将领的逆反心态。
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看到了这一点,在十二月初二日向兵部尚书梁廷栋及时提